正文_第2章 半坡亭2

勤經常要去出差。

素學校裏經常要考試。

大學放寒假前的三個星期,素把自己關在圖書館裏準備期末考試。白晃晃的日光燈,冰冰冷的水泥地。素每翻兩三頁書就忍不住歎一口氣,她覺得自己似乎有幾個世紀沒見過勤了。

近兩個月前,勤去貴州出差。一去就是五個星期,卻一共隻收到他的兩封信。除了簡短的問候,就是說工作進行得並不順利,原定回來的日子可能要延期。

素想也好,正好可以鍛煉自己習慣沒有勤的生活。連同宿舍的女生也笑話自己,老鬱悶在宿舍裏,快變得比老太婆還老太婆了。她被同學在黃昏時分拉去學校的操場。她沒想到那裏那麽熱鬧。穿著緊身衣在腰上搖晃呼啦圈的女孩,在溜冰場能倒著溜甚至快速轉圈的男孩,誰的臉上都充滿了年青人該有的朝氣和快活。

素卻除了擔心,等待,患得患失之外,做什麽都沒了心思。她多希望自己能像投籃的男生那樣在三步上籃的那一刻,將身子完全地舒展張開,在風中自由地飛翔。她也羨慕那些和自己同齡的女生,可以用手插著腰,肆無忌憚發出高聲的笑。

她不記得她上回大笑是在什麽時候。勤臉上的笑,近來似乎也是越來越少了。即使勉強笑了,也是千分之一秒,一個不完整,剛開了頭,卻又被活生生壓抑下去的笑容。

他的表情如同常綠的灌木,一年四季不會變換顏色。她讀不懂他臉上的悲喜,揣測不透他的情緒。他對她,話不說全句,笑隻發半聲。這對十八歲的素來說太過深奧。一切要從蛛絲馬跡中去尋找或是推斷他的心意,她覺得很累。勤身上曾經吸引她的沉穩持重,現在卻讓素感到窒息。

素懷疑,是他的年齡,是他的性格,還是他年輕時坎坷的生活經曆,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為了謀生,從十五歲開始,他去菜市場幫人販過魚,在批發市場倒賣過服裝,幫人刷過油漆修過下水管,什麽髒活累活都幹過。雖然勤和她說到這些經曆時,是那麽輕描淡寫,但這卻讓素格外心疼。她總想對他好些,想把他冰冷的手腳,溫吞的心性都捂得更熱些。

但自從發生睡衣事件以來,素雖然不知道該用一種什麽樣的態度去對待他,但她卻能明顯感受到勤的疏離和冷淡。從他越來越少的書信,從電話中越來越平淡的語氣。素想,可能兩個人能在一起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可當她收到勤的信,知道勤確切回來的日期的時候,她還是第一時間趕去山上看他。

推開門,他的宿舍裏,坐了六七個男人,看上去是勤的同事。五個星期不見的勤,變得又黑又瘦,看上去像一下子老了三五歲。

從山下氣喘籲籲跑上來的素,急切地想交接到勤的眼神,想觸摸到他的肌膚,但圍坐在同事中間的勤,沒有站起身,沒有向眾人做任何介紹,隻是用眼神暗示素去一邊等候。

素站在陽台上,看著太陽從山頂慢慢移落到山後,消失不見了。而山對過的綠,顏色從透明輕快變得逐漸陰暗沉重。她聽見勤和同事們講述出差時項目的進展,布置下一步工作需要改進的步驟。她背對著客廳,等待著眾人早點離開。

素雖然人還在等,但她對勤的心卻漸漸冷了。她在勤的眼裏找不到和她相同份量的煎熬痛苦和熱切渴望。他隻是那麽淡淡一掃,把她打發到一邊去等待。

她相信,和她單獨同處一室的時候,勤是愛她的。但隻要他出了這個房間,他很快就會把她忘記。他有他的事業,有他的追求,有他的家人。在她把他當成她世界全部的同時,她卻隻能在他的世界中占據很小的一部分。她想,這隻能有一種解釋。他不愛她,或者說,他不夠愛她。

所以素想學著像勤那麽堅強,想學著把自己的心慢慢從勤的身上收回來。當勤送走客人之後,素說她得趕緊回學校去,馬上要期末考試了。

勤告訴素,寒假裏他需要回老家一趟,過年總得回去陪著母親的時候,素也乖巧地應了,沒發脾氣。

等到寒假結束,勤從老家回來和素再見麵的時候,勤詫異於素的轉變。冷淡從素拖遝的腳步,躲閃的眼神,隔開的距離中傳出來。勤不明白幾個星期不見,素如何變成這等模樣。

喜氣洋洋的勤從旅行袋裏拿出兩個紅本本,放在素麵前。 “這是結婚證,連鋼印也打好了。我媽和居委會的人熟。照片都貼上去了,你隻要簽一個字就好了。”

要是放在幾個月前,素可能會欣喜地流淚。但現在,她卻連翻開紅本本的勇氣也沒有。

素還沒來得及對勤說,媽媽在美國已經幫她聯係好了學校。先上幾個月的語言課程,從夏天起,就要正式開學了。媽媽信裏說素也該收收心了,一直拖拖拉拉不來美國,問她是不是有了男友,受了他的牽絆。

就在他回老家的時候,她去廣州美國領事館申請簽證。一樣的文件,一樣的問答,但簽證卻是當場過了。

勤對素這種少女憂傷的眼神感到困惑,也覺出不舍。他叫她過來,安慰她說不會逼她做出任何決定。 素避開勤向她注視的眼睛,低頭把自己藏在他的懷裏,掩釋一葉小舟不知駛去何方的迷茫。

素也是多年後才明白,人的一生雖然漫長,但其中關鍵的轉折可能隻有幾個月,幾天,甚至是幾個小時。

素想到夢裏走到一半的半坡亭,她總覺得她和他的故事還沒有完。她想再次見到勤,她想見識半坡亭後麵的光景。她開始幻想如果當初真的在紅本本上簽了字,是不是從此可以和他永不分離? 是不是可以從此花好月圓,日子靜好?

幾年前,她讀完碩士學位,生活安定之後,她去國內找過他。發現他以前的公司已經不在了。記憶裏,去他宿舍上山的路, 要經過一條不起眼的小巷道,順著山勢一直往上,再走二十來分鍾就到了。可素在山腳下轉了半天,居然連那條小巷,和巷口用鐵皮搭出來的一個雜貨店,都沒找到。

那裏現在改成了居民樓,她連上山的路也沒找到。她離開很遠,卻還回頭去看連綿不斷的山脈。太陽的照射下,滿山青翠依舊。卻沒有聞見花香,沒聽見鳥語,更沒見到山上半坡亭前,向她呼喚,向她招手的那個人。

十多年過去,她沒有他的任何音訊。她想,這就是上天對她的懲罰。

再次夢見勤之後,素不甘心。她不甘心生命裏存在那麽多如果的假設。她也不甘心永遠處在一個等待和被動的狀態。她開始在網上尋找勤。

當勤的照片出現在電腦屏幕上的時候,素的心像待放的蓮,一片片一層層地舒展綻開。

素想好了,待會兒,等勤從酒店旋轉門進來的時候,一定要給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按西方的禮節,和重逢的故友擁抱是再正常不過的舉動。

在素的記憶裏,勤是個內向害羞的人。那時候和他走在街上,她想挽住他的手臂,他會往緊張地往後退一步,向四周望一望,確定安全了,才讓她挽。也不知道他現在還是不是那麽害羞。“再等會兒,隻要一試便知。”

素這樣做的另一個目的,是想從一開始就把兩個人的距離拉得近一些。從他見麵之前,他寫給自己的幾封電郵看,他是把她當成他的下屬了,開口閉口要素好好工作。完全是居高臨下的語氣,和領導視察群眾差不多。她決定這次不能再讓他把自己當小孩看了。

自從幾個月前,素在網上找到勤以後,他們之間隻通過一次電話,發了三五封電郵,內容都很簡短,公文式的。

他這次是和同事一起來美國開國際年會的,地點距離她居住的城市五百公裏。她立刻答應前去看他。

來見勤之前,素在網上把所有找得到關於勤的資料都看了。勤在網上是被當做勵誌故事來講的。剛開始幾十個人的公司,十年之內,公司擴展到幾千名員工,成了上市公司。勤也由原來的技術骨幹升任公司的行政總裁。

對於勤的聰明才智,素早有領教。但總覺得勤是個讀書人,沒想到他還能做生意當領導。意外之餘,心底又免不了有些得意。

媒體的采訪和報導,無非是說在勤的領導下,公司發展穩健,業務蒸蒸日上之類空泛的讚美之詞。素看了反而有隔靴搔癢似的難受。素想了解的勤,和他的工作無關。

遠遠看見勤站在旋轉玻璃門裏,一點點往自己的方向轉過來。

素迎上去,從大堂沙發到旋轉門不過二三十步路,卻發現自己的腳步紊亂,心跳加速。

勤肯定也看見了素,他麵無表情地朝她的方向搖了搖頭,又回頭看了身後一眼。

素明白了。勤是顧忌一起同行的同事。他被眾人簇擁著,像陌生人一樣,從素身邊毫無滯留地擦肩而過。

素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和勤重逢時的場景,但她沒想到會是這樣。素心頭一緊地刺痛,發現十二年的分離,其實已經把兩個人隔得很遠了。

因為是麵對麵地坐著,給了彼此一個從容觀察對方的機會。

勤用手機給素發短信,告訴她他房間的號碼,並囑咐她上樓的時候別讓人看見。

勤訂的是一個套間。素進來後看見勤放在桌上削了一半的蘋果。素清楚記得,從前他周末等素一來,總會先幫她削個水果。

勤的蘋果削得並不順利,中途果皮被削斷了幾回。素看出勤的手在發抖,小刀撞在瓷碟上,發出當當的聲響。

素把眼光從勤的手上移開。發現勤除了穿著比以前考究,十二年的歲月幾乎沒帶給他什麽變化。他的身型依舊細長纖瘦,麵容清秀儒雅,連勤以前常被素所痛恨的少年老成,放在他現在這個年紀,已經變得和他身上做工精良的西裝一樣,顯得合身而典雅。

十二年後,再次見到素,帶給勤一種奇怪莫明的感覺,粘呼呼地堆積堵塞在胸口,沉甸甸,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望著她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勤仿佛身置時空隧道,兩邊的景致呼啦啦成片成片地往後閃。他全身激凜凜一震,十多年前的記憶一下子全回來了。

勤第一次見到素,他就有種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的感覺。那次他被邀請到她就讀的大學裏作一場演講。幾百號人的階梯教室裏,勤一眼就看見了她。

她來得最晚,靠牆坐在最角邊。她一會兒拿手托著下巴歪著頭作冥思苦想狀,一會兒又翹著椅子,伸直雙臂把身體撐得離桌子遠遠的,搖啊搖,隨時有從椅子上掉下來的危險。她身上穿了件粉紅的綢襯衫,搖來晃去閃著光,晃得講台上的勤差點忘了下麵該說些什麽。

一下課,他幾乎追了小半棟教學樓,才追上前麵的她。當她轉過頭的時候,他腦子裏不知從哪兒冒出半句古詩“小荷才露尖尖角”。

那時的素,圓圓的臉,圓圓的眼,哪裏都圓滾滾水靈靈的。她老是跟在自己身後, 一蹦一蹦小鹿似地跳。芝麻大小的事也能讓她唧唧格格笑得東倒西歪,沒一點樣子。

可眼前的女人分明成穩了許多。一手托著下巴,姿勢優雅地坐在那裏。當年的小辮,變成了微卷的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肩上。人似乎瘦了,被一襲寬鬆的亞麻長裙籠著,看不出個究竟。她雖然坐在對麵,神情卻飄渺得像是林間的晨靄。一陣風就能把她給吹了去。這都讓勤感到迷惑,記憶中的,麵前的,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素?

因為勤的外貌幾乎沒變,素產生了一種和他才分開沒多久的錯覺。他不過是出差去了,如今又回來。這中間並不需要太多的過渡或是解釋。

所以當勤問素喝不喝紅酒的時候,素爽快地答應了。平時對酒淺嚐輒止的素,今晚卻不停地給自己斟酒,一杯接一杯,大半瓶紅酒幾乎是被素一個人喝了下去。

十二年了,她早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他。而他居然坐在對麵,客客氣氣地陪自己說話。

他唇紅齒白的麵容一如記憶,但她忘了,原來勤說話的聲音那麽溫柔而舒緩。他的聲音對她仿佛有一種催眠的能力,一點一點像下小雨似的滴下來,連石頭也會被穿透的。

素想聽他說話,想聽他親口告訴她,她不在他身邊的這些年,他是怎麽過來的。勤還是如同以前一般實在。素問一句,他回答一句,用的依舊是最簡短精悍的語言。

她問他是否還要出差?

他說他每年大部分的時候在外麵飛。

她問他去過世界上哪些地方?

他說因為需要商業考察,去過五大洲的近一百個國家。

問他哪個國家最漂亮?

他說他多數時間在酒店,工廠或會議室裏,對哪裏都沒什麽特別印象。

問他當老板的滋味如何?

他說日日如履薄冰,身心疲累。

問他把小廠發展到後來的大廠,靠什麽?

他說靠的是眼光。

素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勤的高度概括使她錯過了十年來的細節,於是她又變個法子問下一個問題,好讓他多說出幾個字來。兩人一問一答,節奏快得和智力競賽搶答題一樣。

直到勤放下酒杯,身體往後靠了靠,說了句“你的問題比記者還多。”素這才意識到是失態了。

即使再多的問題,素明白有一樣是不方便問的。在沒見麵以前,她已經從電話裏知道了。在她離開他一年以後,勤結了婚,並且有了一個女兒。

喝了酒的素,臉上紅暈一陣陣泛上來,絢麗得像一片開得正茂的桃林。

勤的眼睛在素的臉上定住,“現在你的臉色好多了,看上去有血色了。”

“我的樣子比以前變了很多嗎?”素問勤。

“你長大了。”

“你是說我變老了?”

勤習慣在素的伶牙俐齒麵前保持沉默。

電視裏正在播放球賽,足球在綠茵上被雙方推來擋去。電視機的音量被關到最低,畫麵隨攝影機角度的切換,一明一暗地閃著。

素瞄了一眼電視,“你還是球迷嗎?”

“沒空看了。偶然電視裏撞上就看一會兒。”

“我們上次一起看球賽,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

素的無心一問,使兩個人的談話突然陷入一個無可挽回的僵局。

十二年前的那個晚上,電視裏放的也是足球。黑暗中,兩個人一起麵對著屏幕發呆。電視機的音量已經被關到最低,畫麵一明一暗地閃,像霓虹燈一樣絢爛。

素去美國的讀書簽證下來了。他和她都明白,讓二十歲不到的她留下來和他結婚,這幾乎是沒可能的事。她沒提過分手,他也沒有挽留,兩個人隻是靜靜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勤是足球迷,碰上世界杯的時候,可以連續幾夜通宵不睡。素卻連足球場上有幾個球員,什麽是越位也不知道。勤抓她過來一起看球賽,邊看邊幫素解釋。

她坐在鋼絲折疊床沿邊上,他坐在她的正後方。他的前胸貼著她的後背,他的雙臂和她的雙臂彼此交纏。她喜歡聽他的嘴唇在她的耳朵邊說話,他的聲音如同溫柔的羽毛在肌膚上滑過。她不在乎電視裏放的是什麽,她可以靜靜地這樣陪他坐一晚,隻要他這樣摟抱著她。

但那晚,她的身體卻是僵的,隻肯拿背對著他。他試過,想讓她對著自己的臉,卻怎麽扳不動她的身體。

之後,誰也沒說過一句話。兩個人保持著以往的姿勢,一整晚一前一後地僵坐著。

勤意識他們之間是徹底的完了。他的大腿敲擊著床沿,發出碰碰碰的聲響。

素明白這是勤最後一次抱她,這也將是她最後一次觸摸到他的肌膚。

少女心裏經常會生出莫明其妙的感傷。即使是她遠足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小鎮,走一段從未踏上的石板路。等到晚上離開的時候,她想,這個地方,以後是不會再回來的了吧。那麽這就是和這一段路的絕別了。於是她會在昏黃的燈暈下回頭去再看一眼身後的小路,完成心裏的告別。

鋼絲床開始發抖,她可以明顯感覺震源來自他的胸膛。她知道,她現在絕對不能回頭。如果看到他的眼睛,她一定會前功盡棄,再也沒有力氣離開他。

素低下頭,見到勤套在深藍色拖鞋裏的雙腳,在月光下顯得份外蒼白和瘦弱。赤青的皮膚被骨頭一棱一棱撐起,腳趾上纖細的毛發隨著身體一起顫抖哭泣。

雖然那晚的天氣並不冷,但素突然感覺勤赤裸的腳應該是冷的。她忍不住彎下腰,拿自己的手掌覆蓋住他的腳背,來回地揉搓。她想,她至少要前把他的腳捂熱了再走。

身後的勤,伸手觸到素的背。由上至下,由下至上,一寸寸輕柔舒緩地愛撫。素隻覺魂飛魄散,神誌開始一分分渙散離軀體而去。

他不能隨她而走,她也不能為他而留。這一切已經無法更改。素告訴自己,到了該走的時候。她見不得他的傷心,也不要他看到自己長流不止的淚。素從勤的懷抱裏掙了出來,像風一樣跑出門外。她已經用完了最後的力氣。她一路跑著下山,她沒有一句話告別,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素將她麵前的紅酒一喝而盡,抿住還沒掉出來的淚,問勤, “為什麽? 你當時為什麽沒留住我?”

“你那時就像一隻剛學會飛的小鳥,呼啦啦扇著翅膀正想飛呢。可我已經飛得累了,想停下來歇歇。你當時太小了。我想過,你至少還得五年才能安定下來,而我家裏卻一直在催我。再說我比你大了九歲,總想著你應該找個比我更年青,更好的。”

素將腳蜷在沙發上,心疼地將身體縮成一團。別過頭,不敢再看勤的眼睛,卻還能聽見他的聲音,“我笨。很多事都是過去很久之後才反應過來。”

勤沒告訴她,在素走了之後,他曾經去影子湖哭了一場。那是他倆以前常去的地方。他站在湖邊,想她沒準可以在海對麵聽見他對她的呼喚。在湖邊他告訴她,他經常在電視裏搜尋所有和美國有關的鏡頭,總感覺她離那裏很近。他告訴她,自從她走了以後,他再也沒有遇到過彼此痛惜憐愛,情趣相投的女人。以後也不會再有。因為素已經把他的心占了。

素也沒告訴勤,她在美國發生車禍躺在醫院裏的時候,她從餐廳打工回家讀書到半夜三點查著字典的時候,她曾經埋怨為什麽勤沒有抓緊她的手,而任由她一個人去異地充軍發配。和他分開那麽多年,她卻一次又一次夢見半坡亭,那麽渴盼著和他重遇的那天。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生命可以重來,她一定會選擇留在勤的身邊。從此百年好合,時日安穩地和他一起過日子。

事已至此,原本她不想再難為他,再繼續問他什麽,但到底還是不放心,“她對你好不好?你這樣的脾氣,會不會被她欺負?”

“她? 她連我在不在家也不知道。每次我出差回來,她連頭也不抬,隻管看她的電視劇。我也勸過她少看。她反倒對我說,不看電視,她還能幹什麽?”

“倒是我的女兒和我親。她和你倒是挺像的。”

素好奇,剛想問,隻聽房間裏的警報器響了。強烈的訊號燈一閃一閃晃得人眼暈。

“各位住客請注意,大樓裏發生了火災,需要緊急疏散。”

“各位住客請注意,這不是演習。這不是演習。請注意,不要使用電梯,找到離你最近的出口,盡快下樓並撤離大樓。謝謝合作。”

周末,素一個人去了佛堂。她聽說那裏有個清靜的茶室。

茶室一角碩大的陶壺上用粗重的字體寫著“醍醐”二字,清茶從半傾的壺嘴落入水池,叮咚水聲就此清脆不絕。四周沒一個人,連侍者也不見了。音響裏放的民樂裏,偶爾夾雜幾下木魚聲。經古箏一撥一挑,竹笛一放一收,讓人的心境一會兒澄明空洞,一會兒擁擠混濁。記憶中的前塵往事,和抑鬱久遠的情感,忽近忽遠地輪番充斥在素的腦海中。

外麵下起雨,天暗了下來。竹簾外半紅半綠的楓葉,和鵝卵石小徑邊陳設的石龕,此刻被青灰的雨霧隔擋著,變得模糊。

再次的重逢,再次的別離,讓她明白了此時非彼時,此他非彼他。心一下子空了。

她問他好不好,他說好。他也問她好不好,她也說好。

一個“好“字便把彼此十來年的阻隔和相思給一筆略過了。

當酒店裏的高音喇叭裏傳來火警通知的時候,她以為他會帶著她一起衝出去。但素見到勤臉上的為難。她於是提議,還是你先走吧。

勤似乎猶豫了一下,將手放在素的背上,好像在用他的手,去詢問,確定她的心意。

這是他們分別十二年之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和她之間的肌膚相接。雖然隔著衣服,素可以明顯感到勤手上的顫抖。這是勤唯一給她留下的一條線索。雖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顫抖的手也許和火警有關。但素更願意相信,他顫抖的根源在她。為了和她的重聚,也為了和她的離別。

時間緊迫,素來不及分辨,朝房門口努了努嘴,示意勤先走。

於是勤真的先走了。沒有回頭,沒有擁抱,沒有告別。什麽也沒有。和十二年前的那個晚上一樣。隻不過,這一次,主語和賓語的位置剛好調換了過來。他走,她留。

素留在酒店的房間裏,雖然耳朵裏一再被警報器催著,腳上卻一點不著急。她要確定等勤和他的同事們走遠之後,再從他的房間裏出來。但當素走到樓層的樓梯口附近的時候,她又忍不住到處張望。她抱著一絲僥幸,想找到勤,發現他也像她一樣焦急地找尋著對方。

但樓梯口,除了酒店的工作人員拿著對講機在安排著疏散,隻有零星幾個旅客在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從酒店二十六樓往下走,素沒有聞到煙霧的彌漫,也沒見到逆流而行的消防員。但十年前九一一的畫麵在電視裏連續播放了幾個月,挨不住煙熏火烤的人們,從幾十層的大樓上往下跳的情景,突然出現在素的腦海裏。

身邊幾個和素一起下樓的旅客,臉上顯得很鎮靜。沒有奔跑,沒有推搡,隻是以比正常行走稍快的速度一級一級下著走不完的樓梯。

素想,可能,還有幾分鍾,她的生命會突然停止,和電視裏的人一樣。如果在最後的時間裏,勤此刻能陪在她的身邊,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完這幾級台階,那麽,這一輩子,對她來說就足夠了。不求同富貴,能共患難就好。

素加快腳步,想追上前麵的勤。他肯定就在前麵不遠處。不管外麵發生了什麽事,將來會怎樣,她隻想再次能抓住他的手。

同樣都是下台階,十二年前,是她甩開了他的手,離他而去。這次再見麵,卻是他先離她而去。素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所謂的因果輪回。素想不明白,他和她之間,到底是誰辜負了誰。

走到大堂的素,隨著人群湧到戶外。草地上密密麻麻站滿了她不認識的人,卻都忙著用各自的手機和親友聯絡。

素在人群中發了瘋似地尋找,慌亂中拿出手機給勤發短信,“你在哪兒?”

三分鍾後,手機顯示,“酒店後側的水池。”

素往酒店背麵跑。她著急要找到他,要確認他一切安好。到了水池邊,看見勤正站在十幾個中國人中間,似乎和他們在交代布置什麽。

她沒有再擠過去,遠遠停住,視線卻離不開眼前的人。勤臉上也沒有焦急的神色。他一如往常,像磐石穩立在風雨之間,不為所動。

他和她中間隔著很多人。哭泣無助的孩童,蹲在地上軟言相勸的父母;頭靠著頭,肩抵著肩,相互撫著後背安慰著對方的情侶;靠著助走器才能站穩的老人,枯萎凋零的白發在風中飄浮。焦急惶恐的人們,在到處尋找著各自的親人和安慰。來了走,走了來,流動的人潮,如同一條大河,把勤和素,隔在岸的兩邊。

他應該看見了她,他的臉正對著她的方向,但他的視線卻沒有聚焦,隻是茫然空洞地對著遠方。他身體沒有動,完全沒有走過來的意思。

望著對麵不遠處,被同事包圍的勤,素知道,眼前的他不再和她有任何關係了。在很多年之前,在她選擇走,他選擇留的那一刻,他們的生命早已經分道揚鑣。

雖然同樣的容顏,曾經對她說,“嫁給我。我們會有一輩子說不完的話。”

雖然同樣的手,曾經牽著她,告訴她,“跟著我,你就再也不會迷路。”

可他和她之間,隔了太長的時間,太遠的空間,太多的人。他們倆,誰也垮不過去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耳邊滴答的水聲不絕,分不清是緣自天上的雨,還是地上的淚。

在分開的十二年裏,她對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她臨去美國前收到他寄來的最後一封信。她寶貝得一會夾在書裏,一會藏在枕頭下,中間搬了好幾次家,終於不見了。

上麵有兩句話,素怎麽也忘不了。他說他將永遠深愛她,直至老死。他告訴她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素明白,沉溺於過去的人注定沒有將來。可她就是忘不了。她忘不了她生命中曾經有過一個人。一個對她如師長一般的教導,如兄長一般疼愛嗬護的人。而當她循著過去的記憶,找到他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成了陌路。

素累了。在佛堂的茶室裏,揉著眼睛渴睡,卻又不舍得放下手裏的書。遊記中提到一個古意盎然的地名墨脫,按大藏經裏的解釋是“殊勝中的殊勝”,風光旖旎,卻遠在雅魯藏布江邊,地勢險峻,人跡罕至。

素合上書歎氣,明白生命中總歸會有無法到達的地方,無法靠近的人,無法占有的感情,無法修複的遺憾。

勤現在應該還在美國,明天就該回國了。手機被素拽在手心裏一個下午,捂得熱了。

抬頭觸目茶室裏“醍醐”二字,素終於還是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