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章 半坡亭1
她看他的時候,總是仰著頭。
花香鳥語的早晨,清風徐徐。素在山腳下,隱約聽到有人在叫她。 循聲望去,抬頭見勤站在半山上,穿著雪白的襯衫,遠遠朝她招手。和煦的陽光灑下來,將山坡上的綠葉濾成透明,連同他一起罩在光圈裏,全身潔白閃亮。
隔那麽遠,她卻清楚感到他眉眼唇齒間融融堆著笑意。她聽不見他說話,但從他揮舞的臂膀,她明白他在招呼她快點上來。
他站得好高,身後八角亭的匾額上寫著“半坡亭“三大個字。她衝著山上跑啊跑,跑啊跑。被台階和山峰遮擋著,她有時看得見他,有時卻隻看到他身後的綠。她那麽急切地想早點跑上山,縱身撲入他的懷裏。
跑著跑著,素突然醒了。半夢半醒的她,抱著枕頭一動不敢動,生怕將脆弱的夢碰碎。她腦子裏一遍一遍回想著剛才夢裏的場景,希望能借著夢境,和他再多聚片刻。
將明未明的沉寂中,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叫,和夢裏的花香鳥語隔得有幾個世紀那麽遙遠。
她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心裏卻惦記著夢裏見到的半坡亭。
“半坡亭,半坡亭。”多奇怪的名字。縱然在夢裏,她也明白她和他隻有停在半坡的緣分。
所有對勤的記憶都和山有關。素那時從郊外大學跑到市內去看他,坐了一個多小時的中巴下來,還要走一段不短的山路,才能見到他。他公司的員工宿舍建在山頂,山上還沒有修公路,從山腳到山頂二三十分鍾的路程,隻能一級一級地爬台階。
年輕的素,還不知道什麽是累,背後一個大書包,蹦蹦跳跳三步兩步就上山了。那年頭手機電郵還不普及,她並不知道他周末會去哪裏,何時會回來,但隻要學校裏周五的課一完,她就會匆匆往山上趕。要是他不在,她會坐在宿舍門前等他。
有次勤寫了封信到她學校裏,告訴她這個周末山上要停水,讓她別來了。素知道回信來不及,卻還是依舊去了。向山腳下的商販買了好多瓶水,她一瓶瓶捧在胸前,多到手裏裝不下了,才一步一步小心往山上挪。
從樓下望,沒看到光。上樓敲門也沒人應。但素相信他會回來,想到再過一會兒就能見到勤,素心裏覺得很安逸。在他宿舍門前的地上盤膝而坐,背靠著牆,戴著耳機聽音樂,等著他回來。
天慢慢地變暗,山從青蔥翠綠的透明,轉到輪廓模糊的陰沉。等到十一點多,隻聽見樓梯上有動靜。是勤的聲音,他正哼唱著“你知道我在等你嗎?”走上樓來。
素想,“奇怪,這句話明應該是我問才對,怎麽倒被他搶了先?”
勤從樓梯上轉過來,見素坐在地上,一臉驚喜。
素盤坐太久,發麻了的兩條腿幾乎伸不直,勤忙過去扶她。“咦?你怎麽在這裏? 不是告訴你要停水,叫你別來了嗎? 我以為你不來了,所以一直留在公司裏加班。”
見到他麵的素,滿眼滿心地歡喜。說要是外邊的路燈再亮一些,她可以在燈下夜讀,等一整個晚上也沒問題。
他捏了捏她的手,“不會了,我以後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了。”
勤話不多,但往往隻要他輕輕一句,就能把素心裏的焦躁煩惱委屈通通安撫妥貼。
“這些水都是你一個人扛上來的?” 他幫她把地上的瓶瓶罐罐往屋裏運。
“你不是說要停水嗎? 這幾瓶水給你喝,這幾瓶給你做飯吃,再留幾瓶燒熱了可以給你洗腳。”
沒等她把話說完,他已經將她一把緊緊摟在懷裏,不再放開。直到第二天早上刷牙的時候,兩個雖然各自把頭側開,刷著各自的牙,身體還是前心貼著後背地粘在一起。
這以後成了慣例,隻要她一來,他就去燒茶削水果,她會去梳洗換衣服。忙完之後,兩人擁坐在鋼絲床上,頭抵著肩,麵帖著麵,說些體己的悄悄話。一覺天明,隻感時光飛逝,剛見了麵,又要分開。
素迷戀勤臉上的笑,雖然他不常笑。但少見的曇花一現,才更令人覺得珍貴和難忘。
素第一次見到勤,是在大學裏。那天,他笑了。
那時素就讀的大學主張開放式,不受校門限製的教育。學生不但可以去其它係旁聽課程,還有許多校外人士被請到校園裏來開講座。勤從校外被邀請來做的演講題目是“模糊管理“。
素見題目有趣就隨大家去了,可惜沒太聽懂。但講台上的老師長得白淨好看,說話字正腔圓倒是真的。卻不想下課後被老師追著出來,嚇了一跳。
勤從背後追上來,做著自我介紹。他管她叫小同學。說是因為她這個小同學上課時動來動去,粉紅襯衫老在他眼前晃悠,害得他頭暈。
他說話時雖然帶著靦腆,卻又像孩子受了委曲之後嘟嘟囔囔堅持著想要討回公道。素沒見過誰這麽做開場白,側頭笑了。於是對過的勤也笑了。
他一笑,眉頭五官一展開,如同烏雲後冒出了個太陽,一天一地,照得哪裏都亮堂堂的。素心裏一下就鬆開了。她覺得他麵善,眼睛裏濕潤潤地發著光,像溫良和善的馬駒一樣,讓人覺著放心。
所以當勤提議到校外的大排當去吃飯的時候,素爽快地答應了。兩菜一湯的簡單菜式,卻讓兩個人從下午坐到深夜打烊。別人的交情需要循序漸進,在時間裏慢慢地積累。但他倆卻從一開始,誰對誰都沒有芥蒂和防備。你一句,我一句,把自己喜惡愛好,過去現在都忙不迭地通通告訴對方。
有一個奇怪的巧合,都發生在他們十五歲那年。他在十五歲離家去北方上大學,那之後就很少和家人見麵。而她十五歲那年,她的父母都以交流學者的身份去了美國工作,偏她一個人的出國簽證下不來,所以從高中起就一直寄宿在學校裏。在他們居住的城市裏,他和她,誰都沒有親人。
兩個人之間的這個共同點,讓素很快對勤產生了一種依賴感。素平時並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結交朋友。別人瘋別人玩的時候,她往往會在遠處看或者靜靜走開。但她看見勤帶著暖意的微笑,覺得他什麽都了解,什麽都能寬容,素就什麽話都想對他說。
雖然從一開始,她就對他有好感。但在那晚,見識到勤臉上另外一種笑容之後,她的心才被他填得滿滿的。
那是他們開始交往兩個月後的一天。素想燒一頓飯給勤吃,約了勤周末來她家玩。
他第一次去她家,看見她帶著圍兜,溫順地站在廚房裏,手忙腳亂地為他準備晚餐的時候,他的心是柔軟而富有詩意的。他自願留在廚房裏幫忙,卻被她趕出來了。
他隻好站在廚房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天。她家布置簡單得近乎日本的禪室。客廳裏沒有沙發,用的是上了清漆的藤椅。堆滿三個書架的書,和牆上掛的仿王羲之的蘭亭序,一看便知是讀書人的家。
勤在書架上挑了一本書,好脾氣地坐在客廳裏等。從下午四點多等到晚上七點,她走出廚房,說沒煤氣了。
以前的煤氣還沒有通管道,用的是笨重無比的煤氣罐。在晚上七點多,煤氣站早都關門了。但煤氣爐上的那鍋開始飄出香味的牛肉湯還沒燒透。
找到床底下年代久遠的電爐,插頭被素插進電源的那一刻,突然眼前一黑,什麽也看不見了。房間角落裏的冰箱轟隆隆抖一抖之後,也沒了動靜。
等素反應過來是停電的時候,勤已經判斷出保險絲被電爐燒斷了。
聽出她聲音裏的惶恐,他在黑暗裏告訴她“別怕,有我”。
素一向隻對文科感興趣,對於理工科實用性的理解僅限在修理電路上。她認為學理工的勤,今晚來的正是時候,或者說短路發生得正是時候。
她找來手電筒,拿了幾樣工具,和勤一起下到一樓。總閘的開關裝在連接著兩棟大樓的過道裏,位置不高,和她的視平線持平。素是連電燈泡都不曾換過的人,看見總閘背後縱橫交錯捆扭在一起的電線時,乖乖在站在立身邊為他打電筒照明。
夏天的夜裏,悶熱的空氣中沒有一絲風。素和勤在黑暗中站得很近,幾乎是頭抵著頭。唯一的光源就是她手裏的電筒,對準了電線。勤的臉陷在陰影裏,顯得份外蒼白。她看見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他呼出的熱氣,觸碰在她的脖子上,癢癢的。
突然聽他說了聲,“糟了”。她朝他看了看,他也正望向她。他臉上出現一個靦腆的神情,“我剪錯了一根電線,因為你站在旁邊的緣故。”
要是別人,可能會覺得勤說的全是推脫之辭。但素卻聽出他聲音裏的親近。對她而言,那幾乎是一種含蓄的讚美。
至於剪錯電線的後果,兩個人很快就發現了。他們把兩棟大樓裏裏外外所有的電路全部掐斷了,連遠處的路燈也一起暗了。
正是晚飯時間,坐在電視前看節目,在電風扇前乘涼,餐桌上吃飯的人們都在頃刻之間被激怒了。人群幾乎是在同一時刻衝出了大樓,氣勢洶洶要找到罪魁禍首報仇。
素平時沒數過這兩棟大樓裏一共住著幾戶人家,但眼看著人們從樓裏不斷地湧出來,像溪入河,河入江,江入海,聲勢洶湧到不可控製的時候,心裏開始發慌。
憤怒的人群把他倆圍在當中。罵罵咧咧,責備控訴的聲浪,重疊夾雜在沉悶的空氣中,使人透不過氣。人群裏大多是男性,短褲背心踢踏著拖鞋,衣衫不整地跑了出來,甚至還有赤膊上陣的。
這些黑沉著臉握著拳頭,前來興師問罪的男人,和和街市裏的撒潑裝瘋的女人不同,言語上的申訴或口舌上的高下顯然不是他們的目的。炎熱的高溫使人們失去了耐心,人群裏伸向天空的拳頭在來回地揮舞,點點戳戳的手指頭離他們的臉越來越近。
此地民風強悍。素親眼見過一語不和,拔出半米多長的西瓜刀追著人滿街跑的情形。看著人們瞪出來的眼白,和嘴邊齜出的牙齒,她不知道這些憤怒的拳頭和手指還能理智多久。
勤垮前一步,將素掩在身後。平穩厚重的聲音在深黑的夜色裏傳出很遠。“對不起,是我在修保險絲的時候,不小心把電線剪斷了。給大家添麻煩了。我是工程師,讓我來修,一會兒就修好了。”
人群稍微安靜了些,但還有人在喝問,“你是什麽東西,我們怎麽相信你?”“你我們的家用電器弄壞了,你賠得起嗎?”
混亂中,素看見勤的臉上浮起一個淡定的笑容。素覺得很熟悉,曾在舞台上見過。麵對千軍萬馬,卻將城門大開迎敵,在城樓上睥睨群雄,輕搖羽扇時,自信無比卻又讓人探不出深淺的微笑。
“我的身份證在這裏,你們可以拿去看。大家都希望快點來電。你們現在就是要修,還得臨時去找人,不如讓我來。要是哪家的電器因為剛才的停電壞了,我一定會照價賠償。”
人群裏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卻依然將兩人圍得水泄不通。勤開始轉身繼續修電路。素的血全湧到臉上,心在砰砰直跳。必須用兩隻手抓著手電筒,這樣手才不會抖動得太厲害。
回想起來,那個時刻居然有點神聖的意味。像好萊塢電影裏,再過幾妙鍾炸彈就要爆炸的場景一樣。主人公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準確的判斷,對了,生。錯了,死。
素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雖然是他在修,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他旁邊,當著他的助手,所以她也變得重要。素的呼吸急促,卻不再害怕,而是生死與共的興奮。
談笑間,三言兩語就把黑壓壓**的人群鎮住的場景,素以前從沒親身經曆過。更讓她著迷的是他在危急時刻,臉上由始至終的微笑。她沒想到這樣一個瘦弱的身軀裏,蘊藏著這樣的勇氣。
和平年代,英雄除了在書裏電視裏,誰也沒見過。但她想,光憑他臉上的笑,他就是她心目的英雄。隻要有他在她身邊,她什麽都不用害怕。
幾分鍾以後,電路修好了。兩棟樓重新亮起來了,人群開始紛紛散去。有幾個人上來要看勤的身份證。勤便也大大方方讓人把他身份證號碼和地址給抄了去。
晚上,勤臨走的時候,素扭捏著對他說,一切的麻煩因她而起,如果以後需要賠償,她理應支付。
勤隻說了一句,“這是男人的事,你別管。”
素聽在耳朵裏,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早已樂翻了天。
雖然她以後一直沒好意思對他說,但經次一役,她從此固執地認為,天下沒有他擺不平的人,做不到的事。
在他身邊,她第一次體會到什麽是做小女人的快樂。
素沒出現之前,勤的生活一直很簡單。
自從勤十五歲離家去外地上了大學,他一路碩士博士下來,等南方一開放,又南下去到千裏之外,要在那兒開創一番事業。
宿舍原本於他就是一個休息的地方。水泥地上除了一張鋼絲床,一個電視機之外,家徒四壁,什麽也沒有。她來了以後,宿舍裏慢慢添置了書桌,衣櫥,多了衣服和餐具。直到二十七歲生日的那一年,他吃了他人生的第一個忌廉水果大蛋糕。是素買來的,上麵還插了滿滿二十七根蠟燭。
這一切的改變,如同冬日裏和煦的太陽,從頭到腳暖暖地罩了人一身。 讓陽光下走動的人,變得漸漸鬆動活泛起來。輕飄飄,軟綿綿的,隻想眯起眼睛打個盹,懶散得邁不開步子。
從前對生活並不講究的勤,發現自己原來也喜歡溫情脈脈的東西,比如素常放的室內管弦樂,聽起來雖然沒有波瀾壯闊的起伏,卻有無處不在的細密熨貼。
除了貼心的好處,素其實也有她難纏的地方。每次回學校之前,素都一再叮囑他要寫信給她。
等到周末見了麵,她會纏著勤帶她出去玩。素隻愛去些人少安靜的地方,像什麽空曠的山林,幽靜的湖邊都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兩杯茶,兩本書,一坐就是半天。
等小姐玩累了,回到家裏,要睡個覺也不容易。他先得抱她著拍一會兒,再得說點好聽的給她聽。所謂好聽的,在素那裏就是得常常變著法地表揚表揚她,再加一點甜言蜜語之類的。
要是他說:“好話哪兒能天天說呀?再說,你的尾巴會翹到天上去的。”她就會答:“你要是不說好話,我怎麽會有好夢呢?你總舍不得我做了惡夢的,對吧?”
道理永遠都站在素那邊。但要說什麽纏綿的情話,勤實在不會。他隻好挖空心思說點趣聞笑話什麽的,好蒙混過關。
好不容易把她哄睡著了,勤坐在床邊凝望著燈下的素。也許,她的世界裏永遠隻有粉紅色。可她要在多少嗬護和關愛下才能長得大呢?勤有時覺得很累。
許多讓勤心煩的事,他從沒有對她說。雖然素常來找自己訴苦。說來說去,無非是學校布置了好多功課,或是母親催她早點出國什麽的。可他需要擔心的事要比她多得多。
出門在外這麽多年,勤早已習慣萬事靠自己。現在好不容易畢業找到了工作,全家上下都指望著他。二弟找到了對象,卻苦於沒錢結婚。三弟又到了上大學的年紀,母親正想辦法給他籌集學費。母親快退休了,手裏的積蓄有限。自己身為大哥,一切費用理應自己承擔。可剛起步的公司裏資金周轉一直很緊。最近又把員工工資的一部分改成了獎金形式,獎金多少要根據各自的銷售額而定。
除了錢,最讓勤頭痛的是母親的催促。“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麽從沒見你往家裏帶回過女孩?你就是自己不急,也該為你的兩個弟弟著想。你做大哥的不結婚,下邊的兩個弟弟可怎麽結婚呢?媽馬上要退休了,你將來結了婚,生了孩子我幫你帶。”
媽不知道,自己身邊正帶著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呢。學校裏布置的功課,素偷懶不肯用功,隻要拽著他的袖子,嗯的一聲晃兩下,他肯定得替她忙乎大半夜。
這些都是小事,可是這樣慣下去,素將來更長不大了。每次素帶來的背包裏麵除了娛樂雜誌小說書,就是音樂CD。走到哪裏都是腰裏別個WALKMAN,耳朵裏塞著耳機,一高興,走起路來腦袋尾巴一起晃。
這麽大的人,晚上硬要抱一個公仔熊睡覺。到了夜裏,勤抱著素,素抱著小熊,一起硬擠在一張狹小的鋼絲單人床上。模樣實在很滑稽。可素喜歡,勤隻好陪著。
勤不是怕女人怕得沒了是非的男人。但他的確沒對素說過一句重話,因為他想對她盡量好些。
素曾經告訴過勤,在她出生不到三十天的時候,就隨父母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去了邊疆。火車上到處人滿為患,悶熱得透不過氣。她被裹成一團裝在尼龍網兜裏,掛在行李架上,一路搖啊晃地去了邊疆。因為家裏成分不好,她從小被教導不要隨便和周圍的人說話。她沒有和其它的孩子一樣去過幼兒園,而是每天搬一張小凳子坐在窗邊。看到毛驢架著車走過來,上坡時候豎起耳朵軋溝軋溝大叫,便是她童年裏最大的樂趣。之後父母為了調回到上海,輾轉去了其它很城市,她隻好一個學校接著一個學校地轉。哪個住處都稱不上她的家,哪個同學都算不上是密友。她上高中的時候,父母前後出國。如今考上大學,開始毫無顧忌地瘋玩。
能玩就玩吧, 其實也就隻有在他這裏,素才敢發瘋發嗲。但她到底是個有分寸的女孩,勤隻要稍稍皺皺眉頭,用低沉緩慢的聲調叫一聲“素素“,胡天胡地的她會立刻安靜下來聽話。
再說勤看得出她對自己是真好。從前沒有下過廚房的她,為了他不再天天吃食堂的飯菜,開始學著做飯。飯桌上,素一定會等自己先動筷。魚的中段,肥美的雞腿總會留下給自己。看電視的時候,會主動把遙控器遞到勤手中,說“你來。”
每次周末從學校回來,素一般都會帶些偶數的蘋果香蕉桔子,一個歸他,一個歸她地分來吃。晚上如果勤需要看專業書,素也會拿本小說什麽的在旁邊陪讀。隻是非得坐在勤身上看書,還口口聲聲說,“你看你的,我不打攪你。”但每隔一兩分鍾,就會像小雞啄米似的在勤的脖子上啄上幾口。
周末的早晨,有時素自己先起來,會去幫勤收拾屋子。為了讓勤能多睡一會兒,素走起路來都是躡手躡腳,弓腰收背的樣子,像個溜進屋的小偷。其實她一會兒進,一會兒出,水龍頭開了關,關了開,任誰都會被她吵醒。可勤看見素縮手縮腳的小心模樣,實在覺得有趣,他便眯著眼假寐。隻看見素朝床邊走過來,先把他露在被子外麵的腳給蓋上,接著又把勤肩上的被子揶揶緊。
勤按捺不住,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一把將素拉到自己身上。素沒有防備,嚇得尖叫了半天停不下來。音頻之高,讓勤擔心房間裏玻璃窗和自己心髒的承受能力。等到素回過神來,在他身上狂捶一通。勤不能白白挨打,隨手抓起一個枕頭來做防禦式的還擊。一個愉快的周末就此在尖叫和打鬧中開始。
幾個月以後,勤的宿舍裏多出了好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牆上麥當娜的巨幅海報,枕頭被換成了長了無數隻腳的毛毛蟲公仔,連床上蓋的毛毯也變成了粉紅色。
素不在的時候,勤一個人躺在花花綠綠的毛公仔當中,覺得自己被素拽著,越活越回去了。
勤和素兩個人經常不在一起。他在市裏上班,她在四十公裏以外的大學上課。
大學裏幾千個少男少女,似乎誰都有情人,誰都有說不完的綿綿情話。教室的走廊上,沿海的林蔭道,後山黑黝黝的小樹林裏,到處可見成雙成對的身影。
一心盡懸在勤一人身上的素,從山上回來,滿腦子隻有他的音容笑貌。和他一下子分開,再感不到他的體溫,看不見他的注視,素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
手機還沒有普及的年代裏,全校一共隻有四個電話亭。在臨時用幾塊三合板釘起來的木盒子裏,無論誰對誰說的情話,都成了公眾前的表白。
素選擇了寫信。上著課下了課,臨睡前,醒來後,她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記錄在信裏告訴勤。長凳上的情侶提醒她曾和他交頸而眠的溫熱,天空盤旋不去的哨鴿使她希望自己能變其中一隻守候在他身旁。操場上走過來搭訕的男孩,她笑一笑走開,因為心裏裝了人,變得很沉很滿。她抄錄完整一首how am i suppose to live without you 的歌詞給他,說她每晚隻能趴著睡,因為害怕一個人睡時,胸前空空蕩蕩的感覺。她抱怨當她一心一意想他念他的時候,她的男人卻總不在身邊。
素一離開,勤的宿舍就變得格外安靜。仗著自己文筆不錯,勤三天兩頭用寫信來逗素開心。每次一鋪開空白的信紙,勤立刻文思如泉湧,停也停不住。信的結尾通常是“又被你這小家夥騙去了兩三個小時寫信給你。”
但近來,每當想到素,勤難免覺得心煩意亂。公司壓給他工作的越來越重,經常派他到外地出差,一去就是三五個星期。從銷售,到安裝,到培訓,每個環節都離不開他。
原本乖巧聽話的素,變得越來越沒有耐心。每次臨到分手的時候,總是尋些由頭鬧些小脾氣,一悶大半天不和勤說話。真等勤拎著行李要上路的時候,她卻紅著眼睛拖著他的手不肯放開。
隨著出差頻率的增加,勤不知道該如何向素交代。越知道她在意,他越顯得輕描淡寫,隻在離開前一天的晚上,冷不丁的提一句。就像通知要開飯了一樣隨意。
出門前一晚,兩人都睡不安穩。不是他翻身把她弄醒,就是她靠過來的身子把他攪得無法再睡。素覺得誓言盟約將來其它什麽都過於飄渺,隻有這一刻,躺在自己身邊的這個人是真的。借著窗外的月光,她想要用她的眼睛,她的手指,一寸一寸記住他的容貌,留做他不在時候的思念。
勤本來就生得白淨,再給月光一薰,如同美玉一般泛著溫潤的光澤。他麵向著素,側著身子,將一頭濃密的黑發枕在他彎曲的手臂上。他手臂上外側和內側的肌肉是飽滿圓潤的,而他從頸項連接到後背,從後背延伸至腰際的線條卻顯得纖細而柔軟。他月下靜謐美好的姿態,展露在素的眼前。他軀體裏呈現力量的那一麵,讓她覺得有堅強的臂膀可以依靠。又讓她把他當成小孩子一樣地去縱容,去疼愛。
素發現勤睡得並不安穩,夢裏似乎還在叫著她的名字。紅唇一動,撮就一個如上弦月一般迷人的曲線,眉頭卻皺起了兩條細紋。素看見心疼,伸出一根食指,替他把眉間擰起的結給抹了去。
勤在床上翻來覆去,素體惜他也是個心重的人,在他背上一下下輕輕地拍打。隻要睡著了,自然可以少一份苦楚。他如何不知她的心意,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兩人睡了醒,醒了睡,分了合,合了分,一夜過得很是辛苦。
淩晨五點醒來,素不舍得再睡,見勤離得自己遠了,告訴他,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淡淡的甜,像新摘的雪豆。他不好意思,揉著她的肩,說你這個小可憐,我不在,是不是?素被人說中心思,從他懷裏溜出來,翻身下地,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辯白說,普天之下,凡是投胎做人的。
那一次勤出門,素說學校裏要考試,並沒有去車站送他。素這般忽大忽小的年紀,忽軟忽硬的脾氣,讓勤覺得無所適從。
信裏,她一次次追問勤是否愛她,並多次埋怨在愛情舞台上表演獨角戲時的淒清。勤隻能一遍又一遍在信裏要她堅信自己的選擇,安慰她說將來一切會很好。
即使素不提,他也知道。她一直把他當親人一樣地依賴疼愛。他又何曾不是,但他到底是個男人。一個比她多了理智和思考,年長她九歲的男人。問題在於他到現在為止還不過是一個產品開發部門的小經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真的開創出屬於自己的事業。要對素好,就是要讓她將來能過上好日子。而現在的他還做不到,可能還要再等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雖然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但就目前而言,他並不能給她任何承諾。
他想過把他們的關係更推進一層,但他不明白,她看似單薄柔順的身體裏,為什麽會裝著那麽多固執和堅持。雖然她常上山來和他相聚,她可以為他打掃,為他做飯,可以整夜摟著他的手臂不放,但當他要求更進一步的時候,她卻果決地搖頭說不要。看見她眼裏的驚恐和退縮,他不忍違了她的意。他想她畢竟還是太年青了。等等,還是再等等吧。
常年出差在外的勤,零星還會收到素的來信。隻是言語間比從前客氣,她不再抱怨他的行蹤像是自由行空的天馬,不再抱怨他的音訊稀少。而她從不報怨,到報怨,再到不抱怨的變化,讓勤覺得害怕。但又苦於沒有辦法改變現實,他寫給她的信變越來越少,即使寫了,說的全是無關緊要的事。
收不到勤的來信,素發現自己是徹底的孤獨了。人好像突然一下子掉到漆黑寒冷的山洞裏,感到叫天天不靈,呼地地不靈的恐懼。素怕勤會從此忘了自己,更不會把自己從無邊的黑暗裏救出去。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兜兜轉轉趕不走魔障。就在素滿心絕望的時候,她在學校書桌的台麵上,看到了一封他的來信。
她抖抖把信拆開,一目十行地看。人怔在當地,淚卻下來了。
勤在信上寫到:讀你的信還是讓我很心疼。
今天我要求自己認真分析一下,除了懶以外,究竟什麽原因使我常常沒人性地隻顧開心讀你的信,卻不置一詞。你的心思那麽縝密,這樣下去難保不失去你。
今早鄉裏有人結婚,吹著鎖呐,披掛著紅布,到處都顯得特別喜慶。我感覺周圍的喜氣洋洋,聞到久沒聞到的人間煙火。於是我走到山坡上,想,我和我周圍的一切,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它們屬於我嗎,又能屬於多久?
真的,在山坡上,我想到了你。其實我心裏一直是主動的。認識你之後,很快就把你當成不可或缺的了。這點有必要再次告訴你。你的客氣和自責讓我很不舒服,我的信就是想說明這個:我不想失去你,也不能失去你。
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所有選擇都是為更好生活而來的。你說不要求我什麽,我還不樂意聽了。所以我要去稍稍管你一下,你沒法讓我放心。反正你認識我是沒錯的。有我在,你會開心快樂的。
不要再對我說,你會很堅強、很能忍受,也無所謂了解幸福這樣的話。你這樣說,對我是不公平的。告訴我到底該怎麽做,才不會傷害到你,才能讓你舒心快意? 我是被派來親近你的,你多少得象我的親人吧。不要再把我推開。
晚上喝了農家自釀的喜酒,狀態迷離,感覺豐富,甚至豐富得過了。你大概習慣了我的不主動。容我抒情一次, 沒把你驚到就好。
等我回來,有空到山上看我。我們就那樣坐著,好嗎?
從夢裏醒來的素發現風已經停了。
昨晚風吹了一夜,震得玻璃窗咣咣作響。而到了早晨,樹梢停止了顫抖,雲彩停止了奔跑,素卻再也找不到風了。
素想起剛才的夢境,勤在山上向她招手,想起他滿頭滿臉耀目的光芒,她歎了口氣。她留不住夢,也留不住記憶。勤於素,如同一場過境無痕的風,已經離她越來越遠了。
當素自以為已經快把勤忘了,他卻開始頻頻出現在她的夢裏。有時每隔三兩個星期,有時每隔三兩個月,幾乎都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情節。每次她還沒有跑到半坡亭,還沒能抓住他的手,他已經消失不見了。害得她醒來後手腳冰涼,鬱悶得透不過氣。
十幾年了。他怎麽還可以肆意入夢來折磨自己。
算起年份來,素也覺得奇怪,怎麽糊裏糊塗,那麽多年一下子就過去了。
每逢新年時出的流年命理書裏,常見的評語 “乏善可陳“, 素覺得用在自己這些年身上再合適不過 。
她原以為隻要到了美國,一切可以有新的開始,可以忘了過去。事實上,她在美國生活得並不快樂。剛開始讀書的六年裏,每周邊上學邊打工的壓力,使她的思念和欲望降到最低。素對生活的唯一奢望是哪天可以睡足六小時以上。
後來因為工作的緣故,她一年中大半的時間去外地出差。從一處陌生的環境去到另一處陌生的環境,見不同的人,做不同的項目,生活在不停地旅行中動蕩。半夜在酒店裏醒過來,她常常反應不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如果和心上人一起的居所才算是家的話,素現在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在三十歲之前,她雖然擁有一份體麵的工作,去過很多地方,但這一切和內心的快樂無關。隻有素自己知道,從和他分手的那天起,她心裏就空了一個洞。以前還有淚水從臉上滲出來,後來經幹涸得像旱季裏的井。
雖然理智告訴她,她已經錯過了那個人,可夢卻不斷提醒生命中她曾經擁有過的快樂。她騙不了自己,直到現在,她還依然想著他。
她感念他的好脾氣。那時她在背地裏幫勤起了個外號蠻好先生。問他電影好不好看,他說蠻好。問他工作如何,他也說蠻好。問他素長得漂不漂亮,他還是說蠻好。
素從沒聽勤在背後抱怨說過誰,也沒見他為任何事動氣。她喜歡他的微笑,看上去有如小溪對河石一般溫潤滋養。
素喜歡聽勤對她說,“丫頭,別胡思亂想。你跟著我就好了。”素想,可以就此把一個大包袱全都扔給他,真好。
勤和素認識不久之後,一起坐中巴去市外新開的景點。素本來就路不熟,看見別人下車,迷迷糊糊跟著人群後正要下去,被勤一把攔住,說了一句讓素感懷至今的話:“把你的手交給我,你以後就再也不會再迷路了。”
那是素第一次被男人抓著手,勤的手大大的暖暖的,被他握著,素心裏就覺著安穩妥貼。
可勤的手,到後來還是放開了,所以素發現自己現在是真的迷路了。
當年與勤的離多聚少,帶給素的不止是失望,而是驚恐。素走到山下無人處,會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乞求上蒼讓兩個相愛的人能夠見上一麵。結果上山一看,沒燈也沒人。一次又一次的彼此錯過,一次又一次坐在黑暗中長久的等待,讓素產生一種呼之不去的預感,覺得自己命中注定和他無法長久地在一起。即使勤端坐在她麵前,她依然害怕這樣的日子無法延續。她問他該怎麽辦?
勤說了句讓素百思不解的話,“該發生的,就會發生。不該發生的,就不會發生。”
因為說得模糊,這句話幾乎可以注釋應證於任何人任何事。害得十幾年來,素時常在想,勤當初指的到底是什麽?
依素的猜測,勤泛指的那些可以影響他倆關係的諸多事件中,至少其中的一件和睡衣有關。
素大學裏有從香港來的學生,在校園裏開了一家精品店,賣些玩具禮物,還有女性服飾。素幫自己挑了一件天藍色的真絲睡衣。長袖長褲的兩件套,並不暴露,隻是質感摸上去很光滑。
十八歲的素對男女之事半懂不懂,以為緊貼在勤的懷裏,有人關心疼愛,說說體己的話,便是天下至樂,從沒想過要有其他。
但漫漫長夜,勤抱著一個妙人兒,卻要坐懷不亂,一次兩次可以,九次十次實在是太過挑戰男人的極限。
這晚,他依舊抱著她睡,可卻總是睡不著。原本躺著的勤,把壓在素身下的胳膊小心地抽了出來,坐起來,和她商量:“我隻進去一會兒,保證不疼,我會很小心。”素支吾了一聲,轉了個身。
勤沒有放過她,而是把素的身子扳回來,看著素的眼睛,“就一會兒。一下就好。我保證會在*前出來,你不會懷孕的。” 勤說話的語氣好像在為自己辯白。
素沒說話,隻搖了搖頭。他又加了一句,“你是知道的,萬一你真要是懷孕了,我會和你結婚的。”
她聽了更害怕,把頭左右搖得和撥浪鼓似的。
這一次,勤真的惱了。交往了那麽久,都好成那樣了,卻還是三番四次遭到拒絕。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反正遲早都是自己的人,做了就做了。真有什麽,自己也不會沒有擔待。
素從沒看見過勤這副模樣。他像競技場上被刺得渾身流血的鬥牛。頭頂著畸角,鼻子裏噴著火,眼睛裏帶著憤怒,正對著向自己衝了過來。
她本能地覺出怕了,開始掙紮,想把鬥牛從身上推開。但他這回真生氣了,不再讓著她。她頭一次發現他的勁很大,她的雙臂擋住他的雙手,雙腿踢打著,不讓他靠近。
慌亂推搡之間,隻聽他呀地一聲,一切的掙紮都停了下來。隻看見他急匆匆下床去了浴室,一會兒就聽見水龍頭嘩嘩流水的聲音。水一直流,一直流,啪啪地敲打著地麵。
素大口喘著氣,這回是真怕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剛才再爭鬥下去會怎樣,她無從想像。直到聽見浴室裏的水流聲,才隱約覺得自己是安全了。
素縮在床角,回不過神來。和勤發生正麵衝突,這是第一次。對素,勤可是連大聲說話也不曾有過。今天也不知是怎麽了,勤怎麽會一下變得那麽凶。素覺得受了委曲。
素的第一反應是換好衣服,乘著勤洗澡的機會逃下山去。可跑到門口,她又停住了。
浴室裏水流衝擊水泥地麵的聲音,在深夜裏顯得格外的大聲,倒象是夏日的霹靂雷鳴。勤在裏麵,一個人呆了那麽久不出來。他還好嗎?
素想起,剛才勤起身離開的時候,眼裏滿是受傷後的怨恨。莫非他也有他的委曲?
可明明說好的,結婚之前,不考慮這件事的,他自己也答應的,怎麽如今卻又反悔。
但他以前一直是個害羞守禮的人。認識他那麽久,再熱的天,他至少也是汗衫短褲,就連睡覺的時候都穿著。也不知道他今天是怎麽了。可能是這條新睡衣惹的禍,反正以後是不能再穿了。
也不知道,是否還有以後。他這次好像是真的生氣了。他會不會就此不再理睬自己。
勤對素而言,不單單是男友。有了勤,素的生命裏突然出現了一個可以嗬護自己的哥哥,管教自己的父親,無話不說的朋友。如果沒有了他,以後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真不知該怎麽辦。素想留下,等勤出來,好勸勸他。
可是,等會兒,真見到勤,到底對他該哄還是罰,素完全沒有把握。想起剛才發生的事,素到此刻還是臉紅心跳,真的要和他麵對麵,可能會連正眼看他的勇氣也沒有。
罷罷罷,躲得一時是一時。素背起書包,一步一挨地下山去了。一路想著,以後可能要和勤保持距離,不能再那麽隨便來山上了。
這件事,在多年以後,一直被素記起。因為她想到了如果二字。如果果當時勤堅持,如果自己一時心軟,那麽後來的一切可能都會不同。他的心,和她的心,可能會就此安定下來,兩個人會順理成章一步步走下去。
事實上,生命裏沒有如果。雖然這件事之後,兩人都沒有再提起,也再沒發生過類似的不愉快。但正是從那天起,他和她的心裏,隔開了各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