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7章 早春1

事後才聽說,當我和女友在越洋電話裏聊到忘形,進而牽扯出校園裏陳年往事時,她的兒子從房門背後探出頭,一臉怪笑地偷聽。

我嚇一跳,忙問孩子今年多大了。回答是十四歲。

十四歲,一個多麽純淨而青翠的年齡,像乍暖還寒的早春裏,料峭枝頭上抽出的第一點綠。曾躲在殘冬荒蕪背後的驕羞,等到春回大地的那天,點發芽,芽生葉,葉連枝,在路人還未會意前,牽絲攀藤地綠了一樹。

孩子放下功課不做,電腦不玩,一整晚拉著他母親的手。讓媽媽再和他說說當年的事情。

那時,我們正是孩子現在的年紀。從各個小學裏會考出來的尖子,被匯集到省重點中學。

中學比原來隻有一棟樓的小學大了許多。經過像城牆一樣厚重的大門,沿著筆直漫長的林蔭道,經過大禮堂,辦公樓,走到三棟三進的教學樓教室坐下,少說也要十幾分鍾。一到課間操時間,初中高中六個年級兩千名學生,排列散開在操場上,前後左右的人,黑壓壓一片看不見首尾,讓人感覺到如同在軍營中的渺小。

初到學校,誰也不認識,但周圍大部分人的表情看上去都有點像禮堂前魯迅的雕塑,微蹙著眉,不怒自威地帶著寒氣。比如分來我們班的班主任,明明才從師大畢業比我們大不了太多的年輕人,卻天天穿著扣子扣到脖子的灰色中山裝,似乎非得整個老氣橫秋的造型才能順利融入周圍的環境。加上和他矮小身材不成比例的扁長腦袋,我們背地裏都管他叫草履蟲,一種來自上古的單細胞動物。

就我們班的情形看,同學們臉上被傳染到秋風掃落葉的表情,倒也不全是草履蟲的過錯。麵對天天做不完的功課,還有沒完沒了的考試,誰還能笑得出來。 為了防止我們分心,音樂,圖畫之類無用的課早停了,加入了曆史,生物,政治等科目。要命的是每門課的老師都把他們自己教的那門課當做學生生活中的唯一,在反複重申了這門學科的重要性之後,布置了一大堆功課後走人,剩下我們在N堆功課的總和下苦苦掙紮。

“在你們這個年紀,隻有讀書才是最重要。吃得苦中苦,才能成為人上人。 “ 每位老師都向我們傳遞著同樣的信息,而他們口的好前程無一例外指的就是六年後考上大學。麵對這樣苦口婆心的勸導,當然誰也提不出任何置疑和辯駁。

手機,電腦, iPOD, iPAD,全是後來才有的事,當時在學校裏最負爭議的話題是學生是否可以帶手表來上課。因為手表具備報時的功能的同時還會讓同學們的注意力分散。像這樣的爭論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日子對我而言,無非是讀書睡覺,再讀書再睡覺無止無休地重複。既然從出生起,我的生存目標被已經大人們定為考大學。那麽直到上大學之前的所有時間根本不屬於我自己。我能做的,隻有乖乖等待十八歲之前這段漫長時間早點度過。

草履蟲常常告誡我們說,在為將來出人頭地而分秒必爭的求學期間,任何興趣愛好都是有害的。學校雖然沒有明文禁止,但男女生之間說話,除了交收作業,讓前麵擋路的人讓開這些不得已的簡短交談之外極少發生。用草履蟲的話說,那叫有效地防止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交朋友,即使在同性之間,也是有危險的。關於這一點,莎莎和我的交往成了最好的例證。

班裏那麽多同學,莎莎和別人不太一樣,至少我能一眼看出來。精致小巧的五官和光潔細白的皮膚,讓她看上去像瓷做的洋娃娃。雖然全班女生都被要求剪成了短發,但她的頭發上卻別著蜻蜓形狀的發夾。全校 統一的藍色運動衫褲,偏偏她的運動衣拉鏈上卻墜著紅色水晶球, 一跑起來,在胸前來回晃蕩。連她的作文也透著古怪。老師布置了一篇“秋天“的命題作文,大家都在歌頌金秋的果實,她寫的卻是轉黃的樹葉如同折翼的蝴蝶,在沒來得及歎息之前,已經墜向地麵。

我從來沒有主動找人攀談的習慣,但卻對莎莎充滿著好奇。可是我實在想不出能用什麽理由或借口去和一個不認識的人寒喧,幹脆直接走到她的座位前,問她,“你是不是有海外關係?”

莎莎又大又圓的眼睛一下變得更大更圓。

“我是說,你的蜻蜓發夾,還有水晶鏈墜很漂亮。但我從來沒見過哪裏有賣的。”

我的讚美讓莎莎放下了戒心。她原本繃緊的臉放鬆了下來,“這是我在香港的阿姨買給我的。” 她的表情裏明顯帶著得意。

和她熟了以後,我發現莎莎的脾氣並不像她高傲的外表那麽難以接近。即使偶爾發發小姐脾氣,卻是說一不二的直爽。她從家裏帶各種各樣的零食給我吃,我把做好的數學功課給她抄,兩個人相處得非常愉快。因為莎莎的緣故,我開始瘋狂地喜歡上郵票。莎莎把那些從香港寄來的信封上剪下來的郵票,夾在課本裏偷偷遞給我看。戴著皇冠的英女皇,成天抱著樹幹睡覺的袋熊,都是我從來沒見過的西洋景。我以前甚至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三角形和平行四邊形郵票的存在。

直到香港信件的郵遞速度趕不上我對郵票的好奇時,莎莎告訴我在菜市場裏能找到那些專門賣外國郵票的人。莎莎總能從人群裏把他們辨識出來,而那些賣郵票的也總有本事不知從哪裏變出幾本厚厚的集郵本。他們四處張望的眼神,和對懷裏集郵本的緊張程度,讓我想起跑到城裏拿雞蛋偷換糧票的農民。

利用午休的時間騎車去菜市場,跟在莎莎後麵,和那些個頭和年紀比我們大一倍的郵票販子討價還價,這可能是我平淡的生活中最接近冒險的行為。我沒敢問莎莎,估計買賣郵票是不能被公開的事。碰上過一次,老遠聽見哨子聲,那個學生模樣的郵票販子把集郵本往上衣外套裏一塞,用百米衝刺的速度拐到巷道裏就不見了。嚇得我和莎莎也跟著狂跑了一陣,見沒人追來,才敢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氣。

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郵票的熱愛。這些紅紅綠綠,印刷精美的票子上麵什麽都有。不管是海麵上被風填滿的白帆,還是初生小狗眼睛裏的濕潤,都讓我心動。它們讓我見到一些從前沒有留意過的那些美麗而又柔軟的東西。

愛上郵票讓我第一次嚐到餓肚子的滋味。家裏從來沒有給我零錢的習慣,上中學之後,我唯一和錢的接觸機會就是每天中午在學校的那頓飯錢。食堂裏四分錢一個炒青菜,六分錢是找不見肉末的麻婆豆腐,一角二分可以買一個獅子頭燒卷心菜。可為了心愛的郵票,我情願拿豆腐青菜獅子頭去換。別人的郵票是一套一套買的,我卻得餓上好幾天才能換回一張郵票。雖然學校裏的菜色翻來覆去就那麽幾個,味道也不怎麽樣,可是現在每當聞到從同學飯盒裏傳出的飯菜香,都會覺得饑腸轆轆的難受。最讓我糾結的是從食堂小窗口裏賣出來的肉包子。 居然賣六分半一個。要是隻買一個,四舍五入被人白賺了一分。可買兩個,明天就得餓一整天。剛好碰到曆史老師在課上講熱月政變,口沫橫飛地重複著羅伯斯庇爾的名字。濃重的山東口音,不斷提醒我“蘿卜絲餅“,“蘿卜絲餅“。沒有肉包子,想來,用蘿卜絲做的餅,或是饅頭應該都很好吃。

不過,挨餓的經曆和郵票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莎莎集郵好多年了,她給我看過她的集郵本。拋開裏麵五花八門的郵票不說,光是集郵本如同百科全書的厚度,還有皮革封麵上燙金的字,已經讓我羨慕不已。莎莎說郵票得小心保護,她不許我用手拿郵票,而是用一把扁頭的鑷子將郵票輕輕夾起來看。

回家以後,我找出沒用過的作業本,在橫格線上每隔五六行用小刀切一口子,然後把剪成長條形的玻璃紙嵌進去,用膠水黏住。再用手術鉗將我的寶貝們,一張一張移到它們的新家裏去。在太陽頭下一照,五顏六色的郵票在玻璃紙的覆蓋下,居然流光溢彩的效果。

正當我為日益增多的收藏而得意時候,我被草履蟲叫去了他的辦公室。書包裏的集郵本被他拿出來一頁一頁翻看,嚇得我腦子在嗡嗡做響,滾燙得像要炸裂開來一樣難受。

他說什麽我沒聽見,隻知道我的集郵本被他沒收了。

和我經曆了同樣遭遇的還有莎莎。在我之後,她也被草履蟲叫走了。奇怪的是,莎莎從草履蟲辦公室裏出來之後就一直追著我問。問我到底向草履蟲說了些什麽,為什麽他會知道我們去買郵票的事。

可她問我,我又該問誰。心卻是虛的,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把集郵本帶到學校來炫耀而惹得禍。我隻好回答莎莎,“我不知道“。從此之後,她就不再睬我了。試了好幾回,我跟在後麵叫她,她不應。我走到她麵前,她抬起下巴,視而不見,好像完全不認識我了一樣。

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去集市買郵票的事,除了莎莎,我誰也沒說過。難道就因為我是我們兩個人中間先被叫去辦公室的那個,就再也洗脫不了告密的嫌疑。雖然莎莎也被沒收的集郵本裏的收藏遠超於我,但當她為她的郵票難過的時候,我也正在為它們傷心。

“莎莎不理我了。”我忍不住向老媽訴苦,我實在找不到周圍可以說話的人。

“那是你的福氣。和她這樣的人交朋友,你的書還念不念了?”

“可她是我學校裏唯一的朋友。”

“這種不讀書,隻曉得玩的朋友,還是省省吧。聽媽媽的話,你以後也別再理她了。你到底聽見沒有? 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好。”

我突然想起來,草履蟲把我的集郵本鎖到他的辦公室抽屜裏的時候,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好。”

“你背出來了沒?”

語文老師從講台上走到我的課桌邊問我。

我從課本的《離騷》裏抬起眼睛,搖了搖頭。空蕩蕩的教室裏,隻剩下我和他倆個人。眼看天就要黑了,連窗外樹幹的輪廓也開始變得模糊。

今天下午,語文老師沒上課,光讓我們背屈原的《離騷》。說是誰先背出來,可以先回家。從下午四點多起,同學們就一個一個連接著排隊上台背給老師聽。班裏的人越剩越少,可我拿離騷裏的兮呀兮毫無辦法,剛背了前句,又忘了後句。真能讀明白的隻有一句,“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但我現在感歎的不是民生之多艱, 而是讀書之多艱。

老師讓我試著背,我剛開了個頭,很快又背不下去了。老師倒也沒責備我,而是歎了口氣,揮手讓我回家了。

也不知道語文老師的客氣和我擔任語文課代表,每天幫他收發作業有沒有關係。從小學起,我的語文和英文,通常會在班裏考第一。但背功從來都不是我的強項,照這樣下去,我僅剩的語言優勢很快也要消失殆盡了。要光隻是背不出古文倒還好,糟糕的是從初二以後開始出現的物理,化學,讓我覺得苦不堪言。

從頭到尾,我就沒搞明白這些課目究竟想教人些什麽,背會了牛頓定律和元素周期表之後又有什麽用。倒是偷看過一兩集的美國電視劇“玉麵飛龍“ (MacGyver),裏麵那個不帶武器的特工,每到緊要關頭,隨手往洗潔精裏加點老鼠藥之類的怪東西,就能做出個炸彈來逃命。當然這些危險的把戲不可能在實驗課上教,所以我依舊對理工科生不出半點興趣。這造成的直接後果是讓我的各門功課平均分被拉下去許多,使得我在班上的名次一下往後退了十幾名。

老媽為此加上的注釋尤其讓我鬱悶。“女孩子嘛,隻要一到這個年紀就容易分心。女孩子隻要心一散,就再也收不回來。從此什麽都完了。”她攤開兩手,做出一拍兩散不可收拾的模樣。

為了杜絕我心散的可能,家裏的電視不許看了,文藝雜誌不訂了,放閑書的書櫃上了鎖。連每天放學回家的時間,都有嚴格規定。要想住在這個房子裏,就得按她的規矩來。她現在經常這樣告誡我。

老實說,我覺得這些措施的成效並不大。就像數學老師再怎麽啟發,我也看不見立體幾何圖形中間不存出的輔助虛線一樣。按我自己的理論,每個人的腦子長得不一樣,和用不用功沒有太大關係。但這種想法隻能用來安慰一下自己,要想說服老媽是絕不可能的。

對學生而言,所有大小考試的試卷都需要家長簽名的規矩,遠比世界末日的降臨更為可怕。尤其是要帶著生平第一次的不及格回家的時候。在剛收到那張在上麵用紅筆寫了43分的立體幾何試卷,我很懷疑試卷的滿分是不是改為采用了五十分為滿分的評分標準。

騎著自行車在家門口逛蕩了快一個小時,還是想不出任何可以為自己辯護的理由。直到下起了雨,我才厚著臉皮進門。

我可以毫不費力地想像出母親眼睛裏的怒火。按以往的經驗,她的教育模式一般分三段。先是今昔大對比:“想當年,我們大學同級三百六十個學生,四年大學,從測驗到大考,我從來沒拿過第二名。你再看看你。”接下來會是男女生之間的對比:“男孩子一到這個年紀,腦子跟突然開了竅似的,成績開始蹭蹭往上竄。不像女孩子,一碰到數理化就蔫了。”

當發現苦口婆心的長篇大論並不能徹底摧垮我的神經,老媽通常就會徹底對我放棄。“你再這樣,再這樣,我以後不管你了。” 雖然每次她都這麽說,卻從來也沒有兌現過她的承諾。剛走開沒幾分鍾的老媽又會出現在我背後,繼續監督我的功課。

任何低於九十分以下的成績都會引發起她的強烈不滿。現在我這張開門紅的考卷肯定會對老媽的刺激不小。我再三告誡自己要忍住忍住,不論她說什麽,我隻要忍著不要回嘴就行。

當老媽開始她三段論的時候,我的眼睛望向遠處的天花板,耳邊的鼓噪像極了榕樹上的知了。我沒有辦法讓她的嘴巴停下來,卻可以讓自己的耳朵失靈。我在腦子裏哼唱起羅大佑的“童年“,想著在什麽都有的福利社裏,口袋中卻沒有半毛錢的自己。不管想什麽都行,隻要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我還是能感受到高尖音量對耳膜的持續衝擊。我被反複地告知,我非但沒有成為父母的驕傲,而是成了家裏的恥辱。我的心跳開始不受抑製地一路加快。血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向頭臉耳朵眼睛衝湧上來。直到我像高壓鍋一樣突然炸開。

“別人誰都可以罵我,看不起我。但你不可以,因為你是我的媽媽。你不能在我考一百分的時候愛我,等我考不及格的時候討厭我。除非。除非你不是我的媽媽。”

憋屈在心裏的火焰終於噴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