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6章 乓乓

“你確定就這些了嗎?”他指了指屋裏,問我。

我一手扶住門框,把頭探進乓乓的房間。裏麵除了地毯牆壁,攤在地上的床墊,一張被書本講義覆蓋的工作台,還有堆在牆角的幾個紙板箱之外,看不見其它任何東西。

“我怎麽知道? 我又沒進來過。”我盡量別過頭不去看他。他過份的消瘦讓人覺出精刮,又陰沉著一張臉。好像要上門來討債一樣的架式。

“真的隻剩下這些了嗎?”我暗自思量。她好歹也在這個房間裏住了三年。

雖然我現在沒心情也沒必要對他做出任何解釋,但自從把這個房間租給她之後,我的確再也沒有走進過她的房間。

她的房門永遠是關著的。而且門從來不是輕輕關上,而是“乓“一下被砸到門框上,動靜大得能震下房梁上的灰。如果“乓“的音質發悶,那是宿舍的大門。“乓“的音質清脆,那是她的房門。過了三分鍾,又是“乓“一下,那是她用完洗手間重新又回自己房間後關門的聲音。要是一小時之後,房子再隨著“乒“的聲響,晃了一下,那就是她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後又關上了門。

乓乓的聲音,幾乎是我和她之間溝通的全部。深夜從圖書館回來,乓乓。一大早去上班,乓乓。至於同個屋簷下的我當時是不是在休息,處在什麽樣的心情狀態,完全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因為她付了房租,她便有了乓乓房門的權力。

我試過就乓乓以一事,和她進行過交涉。“你能不能關門的時候,別乓乓的,那麽大聲?”我盡量讓自己說這話的時候,麵帶笑容。

遇上她心情好的時候,她會滿口答應,但那卻毫不妨礙她之後照樣乓乓不斷。

要是她心情欠佳,她會順便埋怨我不該把空調的溫度開那麽低,太浪費電。她甚至問我說,以後能不能別把朋友往家裏帶,那樣會影響她學習。

說到這點,也很令人沮喪。平時在我麵前乓乓甩門也就算了,但當著我同學或朋友的麵,動不動砸門的行徑,多少令人有點尷尬。

和她同住的三年裏,我從來沒見過她帶任何人到家裏來過。這可能直接導致我一旦有訪客,屋裏乓乓的頻率和音量都會高過往常。害得我一再和國際友人解釋,她不是衝著他們來的,那不過是她的一種習慣。雖然我的解釋未必能讓人信服,但後來和朋友提起她時,我們都管她叫乓乓。

像這種時候,我免不了後悔當初怎麽收了她這麽個房客。起初我選擇住這裏,是因為它離醫學院附近,圖書館走幾分鍾路就到。校院附近,到處都是學生,看上去年青而快活。隨便一塊綠地,三三兩兩坐著躺著把自己沐浴在陽光下,對著本書,晃著腳搖著腦袋,一曬就是一個下午。

當時我正在讀醫學院的預科班,被有機化學裏碳鏈的變化,還有細菌學裏十幾個字母長的英文單詞折磨得昏天黑地。每天能見到這些已經榮升為醫學院學生臉上露出的笑容,總愛聯想到自己日後的光景,心裏也會跟著暢快些。

但這些都是我宿舍窗外遠處的風景,宿舍本身已經舊了。幾十年前的平房設計一看就知道過時了。鬆垮垮的地毯下麵高低不平,空空軟軟的幾處,走過去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老房子經過一撥又一撥房客們的洗禮,不管再怎麽開窗通風,在宿舍的過道和房間裏,到處能聞見一股燒焦的咖哩味。

住在這種老宿舍裏最大的好處就是房租便宜。原本同我一起合租的女孩轉學去加州了,我隻好學人往學校裏的布告欄裏貼了幾張招租廣告,沒想到第二天就有人上門來找我。就是現在的乓乓。

從她遞給我的身份證上看,她比我大十二歲。她告訴我,她以前曾在中國北方的一個城市裏當過十年的兒科醫生。現在她正在醫學院的實驗室裏工作。等她考出行醫的執照,她以後會在美國繼續當醫生。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睛很少直視我。目光一帶又轉去房間的某一處角落,然後在那裏定住。她似乎沒有和我交談的欲望,每句話都是我用問答的形式,從她的嘴裏硬擠出來的。

她皮膚黑,塊頭大。望著她膀大腰粗,虎背熊腰的線條,還有受到脂肪推擠而顯得模糊的五官,很難不讓人聯想起發酵膨脹過度後,又被烤焦了的饅頭。

她癱坐在我對過的沙發裏。在我麵積並不大的宿舍,咚咚咚來回走了兩圈之後,她開始坐下來喘氣。天氣並不熱,她卻不停地拿手擦著額頭的汗,之後又把濕了的手往深藍色的褲子上擦,在上麵留下幾道手指的印跡。

直覺告訴我,可能我們以後很難成為好朋友。但我馬上又把自己的觀念給糾正過來,畢竟我現在要找的隻是一個可以分擔費用的房客。所以當她沒對我提出的房租殺價,而是問我,明天她可不可以搬進來的時候,我立刻答應了。

之後接觸下來的事實表明,她並不是一個能令人身心愉快的房客。除了乓乓關門之外,無論甚麽聲音到了她那裏都像是經過擴音器放出來的。走路時搗地如金剛,吃飯時囫圇如台風,噴嚏咳嗽如響雷,哈欠打嗝如鳴鍾。雖然這些聲音,很容易撞亂別人原本平和安逸的心情,但做為她的同房,除了關緊房門,找兩塊棉花塞住耳朵之外別無它法。

按我以前的理解,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都該是像魯智深那樣不拘小節的俠士。

但除了聲音動靜大之外,在其它的事情上,乓乓偏又變得格外細小起來。

先是她每個月交給我的支票。她一定會在支票空白處寫明,這付的是哪個月的房租。

付房租之前,她把支票緊捏在手裏,遲疑地盯著我的臉,並叮囑我一句要“專款專用“之後,才勉強把支票遞給我。雖然我從來沒弄明白她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公用的冰箱,還有廚房裏的儲物櫃,早都被她一格歸我一格歸她地嚴格劃分過了。即使這樣,她還是會一絲不苟地在她買來九十美分一打的雞蛋,還有二十五美分一磅的大白菜上,用黑色墨水筆,認真簽上她的名字。

當時半工半讀的我,經濟上比已經有了正式工作的乒乒要窮許多。但就省錢一道,還是無法和乓乓的精細相比。

夏天的晚上,睡著睡著滿身大汗被熱醒。那一定是乓乓把我設在空調的溫度悄悄往上調了。我開燈一看,華氏八十五度。比我原來的設置高了十度。我把溫度調下來後接著睡。下半夜被熱醒之後,一看溫度又回到八十五度。如此三兩次反覆下來,也就汗答答地昏睡過去了。第二天一早,在我還沒找到機會埋怨之前,她一本正經勸我,怕熱的話,可以多用電風扇。報紙上說的,二十四小時開吊扇的成本不到五十美分。

唯一公正的是,節約也同樣地用在她自己身上。她信奉“省下來的錢,就是賺到的錢“ 按此原則,她從來不去商店買衣服,掂來倒去就那麽兩件深藍和咖啡色的外套襯衣來回換。做飯靠自己,每天早晨做一次飯菜,中午晚上的兩頓都裝塑料盒子裏帶去醫院吃。去電影院看電影的奢侈自然不用提了,甚至連頭發,她也是對著鏡子在家裏自己剪的。

她曾經得意地告訴我,她可以把每周的夥食費控製在十美金之下。主食是麵條,加點白水就著青蔥便是一餐。如果想要改善夥食,美國的凍雞最便宜。燒一鍋雞湯,放在冰箱裏,可以喝一整個星期。由於她不泄的努力,房子裏流傳了幾十年的咖哩味裏,開始加入了燒雞的氣息。

在廚房裏做飯的時候,她撞見我說,“這日子得會過。這裏的一美金,寄回去就是八元人民幣。他們一個月在國內能掙多少錢啊。我們這裏隻要省下一口兩口,夠國內一大家子人吃好一陣子呢。”

聽到她這類溫馨提示,我心裏卻生出聽老人說起荒年裏該去哪裏挖野菜掘樹皮的惶恐,急急地想避開。

我平時和她沒有什麽共同話題。對於她沒有朋友,沒有愛好,天天實驗室,圖書館,宿舍三點一線,青燈黃卷,關起門來讀醫書過日子的生活方式,隻能滿懷敬畏。可真等她和我聊起家常,比如哪家店的雞骨頭不按磅秤,一大包才賣九十九分。或者家裏來信,說她六歲的兒子,毛毛又長高了一公分之類的,我也沒有心情坐下來聽她嘮叨。所以在她搬進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和她之間溝通就止於乓乓傳聲上了。

聽慣了,在那個單調的乓乓聲裏,也有緩急的節奏和悲喜的情緒。快而輕一點而過的“乓“,代表她這一天過得還不錯。重而響帶著轟鳴的回音的“乓“,代表她現在的壓力很大,不砸出如此大的聲響,不足以泄憤。

但有一天,我熟悉的乓乓聲發生了變化。首先是時間不對。通常下了班,乓乓會直接去圖書館,每天都要等到圖書館九點關門之後才會回來。在讀書這件事上,她永遠像鬧鍾一樣準時,連周末聖誕也不例外。

但那天,她卻在太陽還沒全下山之前就回來了。更奇怪的是,她這次關門,沒發出“乓乓“的聲響。門“喀噠“一聲蔫蔫地半搭在門框上,直到她用肩膀再往上撞了一下,門才算完全關上了。

那一晚,她的房門一直關著,甚至連平時從門底下透出的光也消失不見了。

睡到半夜,從乓乓的房間裏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響。高高低低,時短時續,像是月圓之夜荒郊野外的狼嚎,任是誰都會聽得心裏發毛。要不是淒涼的嚎叫嗚咽中,夾雜著”毛毛,毛毛,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喊聲,我幾乎無法確定聲音的源頭,是人是獸。

我推了推她的門,鎖著。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側著耳朵聽,卻始終沒敢去敲門。

等再見到乓乓她,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她的臉上居然帶著微笑。她一見我,像見到了久盼不歸的親人。她拉開凳子讓我坐,還問我要不要一起吃碗西紅柿雞蛋麵?沒等我反應過來,乓乓告訴我說毛毛今天已經開始退燒了。她拍打著她厚重的手掌,像是在感謝天上的神明,“這下好了,他的小命總算保住了。”

乓乓解釋說,毛毛是從四天前開始發燒的。孩子他爹起先也沒在意,等送去醫院的時候已經轉成肺炎了。一直高燒不退,肺部感染擴散,可以打的抗菌素全試過了,醫生也沒辦法。把一家人給急得呀。直到今天下午,也就是中國的淩晨,孩子的體溫總算是下來了。

“也難怪,孩子他爹懂啥呀?他又不是醫生。可我這個醫生又不在。我算是什麽媽呀? 別人的孩子救了千萬個,輪到自個的孩子,遭了那麽大的罪,我卻不在他跟前。這當得是哪門子的媽媽呀?”乓乓吸了吸鼻子,拿手胡亂在臉上撮了兩下,轉身去廚房幫我端出來一碗冒著熱氣的麵。

“你不知道,毛毛是個早產兒。他剛出生的時候,連三斤都不到。”她兩手在空中拱成一個圓球狀。“大家都以為他活不下來了。隔著玻璃,我看到他那麽點大的小東西,居然要在溫箱裏,倔得想要抬起頭來,我就知道他能行,一定能活下來。後來,他真活下來了。可他一直要比別的孩子瘦弱,經常生病發燒。那時候真難呢,我晚晚陪著他睡。哪敢睡個囫圇覺啊?半夜一醒過來就在他頭上摸摸,拿聽診器在他身上聽聽,看他有沒有發燒啥的。等他長到三歲,身體好些了,卻比別人家一兩歲的孩子長得還小。”

和乓乓同住那麽久,這是她第一次拿食物招待我。沒想到,她用雞骨頭湯為底做出來的西紅柿雞蛋麵鮮美無比。我一邊吃麵,一邊問她後來呢?

“本來,有這麽個兒子,我也該知足了。但我以前醫學院的同學,好幾個都來美國當上了醫生。剛上班,就是十幾萬美金的年薪。憑啥呀?他們在美國做的是醫生,我在中國做的也是醫生。他們在美國一天看十來個門診,我一天卻得看六七十個病人,天天忙得連腳都恨不得提到台麵上去幫忙。憑啥呀?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醫生,憑啥在國內的收入,卻不及美國的零頭?”

“要是我一個人,怎麽樣都可以過。但現在有了毛毛,我怎麽都該為他多打算打算。”

乓乓站起來,從她屋裏取來一張毛毛的照片。看得出他是她心頭上的肉尖尖,乓乓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毛毛的臉,手指一直在他的照片上劃著圈圈。

乓乓對著照片長歎了一口氣,”那麽多年,為了省張機票錢,連家也沒回去過一次。我出國的時候,他才到我膝蓋那麽高。要沒有照片,真不敢想,他現在已經快是個小大人了。我和他爹說了,明年送孩子去上學,說啥也得去最好最貴的學校。在這裏我再窮,省到國內就是一比八的人民幣。再苦,我也得熬出頭,將來要為孩子掙出一份好日子。”

可能是吃過那碗西紅柿雞蛋麵的緣故,後來乓乓在我的眼裏,再沒從前那麽黑,也沒從前那麽胖了。

沒理解錯的話,乓乓說的好日子將從她考出美國醫生執照的那一天開始。為了那一天,乓乓犧牲了整整三年下班後所有的業餘時間來準備考試。在模擬考題不知做了幾百幾千套後之後,她交了一千多美金,正式參加了州裏的醫生執照考。第一次考試因為閱讀做題速度不夠快而失敗。她接著再苦讀到了一年之後,又重考了一次。

為了顧及她的自尊心,我一直沒敢問她考試的事。直到她有一天,低著頭,手捏著她襯衫的衣角對我說,“我可能在這裏住不久了。”

我抬起眉毛等待下文。

“我在醫院裏找到工作了。下個星期開始就在小兒科當住院醫生了。”

“啊,你考到醫生執照了?”

高頭大馬的乓乓,不好意思地點了下頭。

我使勁往她肩膀上砸了一拳以示祝賀。“可這裏離醫院近,你幹嘛要搬呢?”

“我馬上要開始申請幫我的老公孩子辦移民了。如果要等很久的話,先辦幫他們辦探親也行。怎麽快怎麽來。孩子也大了,馬上快上學了。分開那麽些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我?”

“你想搬出去,找間大點的公寓?”

“不找公寓了。我苦怎麽些年,就是要讓他爺倆過上好日子。我想在醫院附近找一棟房子住,讓他們住得寬敞些。”

乓乓環視了一圈我們並不大的宿舍。“我不要他們再過苦日子了。”

從那以後,乓乓似乎換了個人,天天處在亢奮狀態。話變得多了,動作變得輕巧了,連乓乓的關門聲也沒那麽響了。雖然當了住院醫生後的乓乓經常要在醫院加班,工作時間經常晨昏顛倒,她隻要下了班一有空,就會到處去尋找適合她們一家三口的新房和新車。

自從來了美國之後,從來不曾添過一件衣服的乓乓,現在非拉著我陪她去血拚。好象她以前從來沒照過鏡子,非得站在服裝店的試衣鏡前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體型和外貌。”啊呀,啊呀呀,老公兒子就要來了,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麽見人呢?是該好好收拾收拾了。”

乓乓現在和我說話,幾乎每句都用”我的兒子和老公要來了“做開場白。“以後,我們會有棟大房子。後麵有大片的綠草地,毛毛可以在草地上玩。”以後,這樣。以後那樣。 她一次次向我預報他們一家團聚後的光景。毫無疑問,他們父子倆是她生活中的盼頭,也是她那麽多年來能堅持下來的支柱。

除了買衣服,乓乓新近最大的愛好是減肥。為了在父子倆來美國之前,把身上的份量盡快減下去,減肥藥,饑餓療法,健身房,她三管齊下,一起嚐試。上百美金一瓶的減肥藥,她連眉頭也沒皺,一買就是三瓶。麵條也不再吃了,說裏麵全是令人發胖的碳水化和物。改吃胡蘿卜和生菜葉,實在餓得不行了,再像小鳥一樣啄兩口。

最絕的一次,她不知從哪裏聽說過一個檸檬減肥法。一個療程十六天,每天就光靠著檸檬泡水過日子,連一勺糖也不能加。害我一想起來,也跟著胃裏泛酸水。

客廳一進門的地方,被她擺上了一個電子秤。一早一晚,飯前飯後,她都得上去秤一下。我沒好意思過去看磅秤上的指數,隻聽她大聲埋怨,這秤不準。因為她在其它哪裏秤出的份量,都比這個要輕。

據我的觀察,乓乓好象還和以前一樣圓乎。但因為離和家人團聚的日子漸漸近了,她臉色倒是比從前光亮,腰背也挺直了些。

正當我和乓乓以為很快能見到她家人的時候,我接到了陌生人的一個電話。

電話裏是一個女人。她的聲音顯得拘謹小心,連用字的選擇,和透露消息的多少,顯然經過反覆的掂量。

當她證實我這裏是我和乓乓的共同居所。並且除了我,乓乓在美國沒有其它的親戚和朋友之後,她告訴我她代表乓乓上班醫院的人事部,不得不通知我一個壞消息。

當時天空晴朗,高速公路上交通順暢。乓乓開車,帶著醫院新請的另一名醫生一起去醫療中心參加集訓。根據交通事故報告中旁觀者的描述,乓乓駕駛的白色TOYOTA在開到立交橋附近的時候,先是車身開始左右搖晃,接著發生了馬戲團裏飛車走壁的一幕。斜側過來的TOYOTA沿著一米高的水泥路障開了一段之後,在空中翻滾了一百八十度,車頂朝下,落在了對過反方向的高速公路上。等救護車趕到後,TOYOTA車內的司機和乘客被證實已經死亡。

按警察的推論,司機不是酒後駕車,就是磕藥,或因自身的健康原因在那一瞬間喪失了意識。很明顯,任何清醒的司機都無法做出那麽超常的舉動。

我知道乓乓從不喝酒。猜得沒錯的話,事故可能和她的減肥有關。我聽見她抱怨過頭暈,不知是減肥藥的副作用,還是饑餓後的正常反應。也可能是嚴重缺眠。醫院裏,新來的住院醫生通常是最忙最苦的。身上永遠掛著BB機,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地等候傳喚。最忙的一次,她試過連續工作三十七小時沒睡過覺。

放下電話之後,我怎麽也想不起來,剛才打電話的女人叫什麽名字。我突然想再和她通一次電話。告訴她別開這種玩笑。她沒有權力,這麽輕飄飄動動嘴皮,就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

我開始一次一次打乓乓的手機。電話無人接聽之後,自動轉入了留言。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盯著門口。宿舍裏還和昨天一樣,彌漫著咖哩和燒雞的氣味。冰箱裏放著乓乓周末買來的雞蛋,書桌上堆的還是她一疊一疊的醫書。

現在,我最期待聽見的聲音就是乓一聲。聽慣了的乓乓聲突然從耳朵裏掏空了,靜悄悄反倒讓人坐立不安地難受。總覺得下一秒,乓一下,她就會出現在我眼前。

但事實上,從門裏走進來的卻是乓乓的老公。他比乓乓的預記日期,提前來了美國。隻可惜,乓乓卻永遠再見不到她朝思暮想的老公和孩子了。

乓乓的老公長得再普通不過。隻是瘦,青著一張臉,看上去很疲倦。好在事情經過已經由醫院裏的翻譯轉述過了,他來美國的機票食宿也由醫院全程安排。他在醫院同事的陪同下,過來替乓乓收拾些東西。

乓乓的遺物,除了些簡單的家具,用三個紙板箱便全部裝下了。全程幾乎不曾和我交談,或用眼神交流過的他,用透明粘膠紙封上了最後一個紙板箱之後,僵著臉斜眼問我,“就這些?”

“她的東西,我什麽也沒動。全在這裏了。”

臨出門的時候,他回頭問了我一句,“你聽沒聽說她買過人身保險之類的?”

我的臉一下子紅著熱起來,腦子一陣一陣發昏。我搓了搓了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

我知道,他其實和我沒有任何關係。甚至連乓乓和我也說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但我真有衝上去,對著他精瘦的臉,狠狠抽一耳光的衝動。這種人該被人打醒。一巴掌過去,用盡全身的力。隻要能他哭出聲來,即使要到牢裏呆幾天,我也在所不惜。畢竟,這是我能為乓乓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至少該有一滴眼淚。至少他該問我一句,她這些年,每一天都是怎麽撐過來的?

以乓乓在實驗室裏做低級技工的微薄薪水,這些年寄回家的錢,都是怎麽一分一分克扣著自己省出來的? 她受過什麽樣的苦?每日裏,期盼著的,又是些什麽?

可他什麽沒也問。臉上呆滯著,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她身後有沒有留給自己可以索賠的資本。

疲憊突然從頭到腳地壓下來。我沒有力氣打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甚至沒有向他問起中國的毛毛。我轉身走回乓乓已經被搬空了的房間,乓上了房門。

乓乓的房裏,空空蕩蕩,幾乎看不出她曾在這裏生活過的痕跡。地上,隻剩下一張沒有床架子,沒有床頭板,薄薄一層的床墊。剛被人挪動過,原來被床壓過的地方,在地毯裏留下一圈長方形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