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5章 夜啼

冬梅久沒聽見過雞叫了。特別在夜半三更時分。

模模糊糊剛要睡過去,遠處的雞啼,一聲接一聲地催促,在自己脆弱不堪的神經上來回撕扯個不停。

她歎了口氣,撐開酸痛的眼睛,發現自己靠在母親的肩上,手裏還拽著母親的一隻手。

媽媽的手掌很軟很厚,特別是位於大拇指下方的那塊魚尾肌,鼓鼓地突起一塊,摸在手上,光滑柔軟中帶著溫度。她喜歡這樣的觸感,用自己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搓揉著媽媽的魚尾肌。

從小到大,冬梅很少和母親如此親近。就是小時候,和母親一起逛街,一起分吃完一塊冰磚,還想撒嬌再討一塊的時候,她也隻肯把自己的手,鑽入媽媽的手心那麽一小會兒,很快又溜了出來。

她不習慣和母親牽著手,在大街上從來是各走各的。更別說像現在這樣,肩膀連著肩膀,頭依著頭地靠那麽近了。

隻有兩年前的那一次例外。那是當她把母親從美國護送到中國之後,自己要返回美國之際。當時,媽媽剛動完手術一個星期,走路還不方便。可自己的假期卻已經用完了,不得不回國。在樓上告了別,走到一樓的前門,聽見背後細細索索的響動,一回頭,看見媽媽腳步不穩地跟到樓下,身體踉踉蹌蹌地往前衝。冬梅自然而然地迎上去,環抱住母親。

叮囑,寬心的話,彼此都說過了。再想不出更多的說辭,隻一徑抱著不放,把眼睛藏在對方看不見的背後。

抱著母親的冬梅,把臉貼著媽媽的肩,覺得自己就像附在一根定海神針上。雖然自從冬梅十多年前出國之後,和母親一直聚少離多,但她知道,無論發生什麽,走到哪裏,隻要有父媽在,世上總會有一扇安逸溫暖的家門隨時為自己敞開。

有聚就有散。走,總歸是要走的。冬梅放開母親,一手拖著拉杆行李箱,一手挽著背包,離家越走越遠。可這次不一樣,心裏有個聲音在提醒,“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媽媽了。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都快到弄堂口了,她又拖著行李開始往回走。天下著雨。細密地讓人看不清,一抹,卻是真實地濕了一臉。灰天暗地裏,她看見母親身體前傾著在前門口張望,依然在雨中淋著。

不該,真不該把母親送回中國來的。冬梅開始為自己當初的決定後悔了。好不容易在國外碩士博士一路讀上去,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後,終於把母親接到美國。原以為可以讓母親在美國安享晚年的,沒想到卻還是自己親手把母親送回了國。

這一切緣自馬桶裏一張帶血的草紙。

“媽,你出血是在前麵還是後麵?”

“前麵。”

“多久了?”

“幾個星期。”被追著問的媽媽臉上顯得有些不自在,“不要緊,吃點止血藥就好了。”

兩個學醫的人,心裏各自明白,卻誰也沒往深裏說。媽媽被逼著去醫院做了檢查。雖然事先早有猜測,但看見報告上白紙黑字寫著“宮體肉瘤“的診斷,冬梅突然感覺一陣暈旋。她見過統計數字,凡是得了這個病能活過三五年的人並不多。

冬梅藏起了病例報告,對媽媽說沒事的時候,媽媽微笑著拍了拍冬梅的手,“我早和你說過了,沒事的。”

“不過,媽,你手術還是要做的。裏麵長了個腫塊,雖然是良性,但還是切了讓人放心些。我們還是盡快手術吧。”

“在美國開刀? 那得花多少錢?上次光是簡單做個檢查,也用了好幾百美金。 就是真要開刀也得回中國去開,我在那裏是有勞保的。”

冬梅心裏“可是“了好幾回,卻終於沒說什麽。第二天去醫院詢問。沒打聽出具體的手術費用,但光是手術後的觀察護理費每天就是一萬美金。除了手術住院之外,接下來還需要接受放療,化療。這些見不到底的開支對剛在美國工作了沒幾年的冬梅來說,無異是天價。

看出女兒的猶豫,媽媽勸說,“還是走吧,趁我現在還能走。開了刀之後,萬一有個感染什麽的,到時再想走也走不了。”

思來想去,冬梅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隻能買了兩張的機票,護送母親回國。在國內幫著母親找醫院,聯係專科醫生做了子宮切除手術,雖然手術於病情不過是拖延些時日。手術過後,冬梅寸步不離地在母親床前服侍了七日。可假期已經結束,冬梅還是不得不和母親分開。

走到弄堂口的冬梅,想到這可能是見母親的最後一麵,心裏一急。自己剛才忘了仔細察看母親的容顏。怎麽才離開幾分鍾,母親在腦子裏的印象就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了。她必須得回去一次,把媽媽從此留在自己的記憶裏,在以後的漫漫長日裏也能留個念想。

她回頭向母親大步走去。雨還在下。她看見母親還在向她招手,不是讓她過來。手是向外送的,是勸她走的意思。冬梅反而跑得更快了。

以往接送自己的,總是父母兩個人。一高一矮,風雨無阻地等著她來,目送她走。可如今隻有母親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弄堂深處,向她揮手。爸爸已經不在了。他走得很突然。在曬台上給月季花剪枝時,摔倒在地之後,就再也沒有起來過。

如今,在她的世界裏,隻剩下媽媽一個了。媽媽是冬梅與過去生活的最後一絲聯係。冬梅感覺自己像身不由主的風箏,雖然沒辦法繼續留在母親身邊,但她至少要給母親一個像樣的告別。

病房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突然暗了一下,又撲閃撲閃掙紮著亮起來。母親灰白稀落的頭發散在白色的枕頭上,鼻子裏塞著氧氣,手上接著吊針。微弱的生命靠著輔助器材一絲一點地延續。

母親的身體動了動,示意冬梅扶她坐起來。冬梅往母親背後加了兩個枕頭,讓她半躺半坐在床上。消瘦得脫了形的母親,臉上被氧氣罩蓋去了大半,唯有露在外麵的一雙眼睛緊隨著冬梅,分明是有話要說。

自從冬梅晚上從機場趕到醫院,除了剛見麵時的埋怨,“叫你不要來,不要來,你怎麽又回來了?”之外,母親沒再說過什麽話了。

媽媽的聲音已經完全變了,像是唱不上高音,從嗓子眼裏硬擠出來的金屬聲,絲絲拉拉刮扯著喉嚨,讓人聽著刺耳。

沒回國之前,冬梅天天給母親打電話,問她可好些。媽媽說其它都滿好,就是氣不夠用。雖然在電話裏聽得出,母親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尖,不想短短幾天,媽媽已經發展到呼吸困難,幾乎說不出話的地步。

幾個月前,母親開始頻繁地咳嗽,去醫院裏拍片後發現腫瘤已經轉移到了肺部。X光片子上,原來應該呈黑色陰影的肺部,已經一團一團白得連成了片。

媽媽自己也是醫生,心裏和明鏡似的。見子女從不對她說她真實的病情,她也樂得順水推舟地糊弄過去。飯照吃,牌照打,和個沒事人一樣。直到母親下肢開始浮腫,再也坐不動了,家裏再沒有客人來打麻將了。

哥哥背著媽媽從國內打來電話,說媽媽呼吸困難,所以必須把她送去醫院了。

“我送她去醫院的時候,她怎麽也不肯去。實在沒辦法,隻有硬拉。她抓著樓梯上的把手不放。我隻好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把她的手撥開。出門的時候,我一看,媽媽一麵孔的眼淚水。”

電話那邊的冬梅一聽就急了。從小到大,她不記得見過母親哭的樣子。即使是清明節,一家大小去蘇州給父親上墳的時候,身後眾人吸鼻子歎氣的聲音不斷,媽媽卻坐在墳頭邊的青石板上,提議誰能說幾個笑話。“難得大家能來看他,聚在一起不容易,一家人要開開心心的。爸爸他喜歡聽笑話。你們一哭,反倒壞了他的興致。”

向來爽朗的母親一旦哭起來,冬梅的天就要塌了。她知道她無論如何得趕回來,在她頭上的天還沒完全塌下來以前,再見母親一麵。

在醫院過道裏等候多時的哥哥,見到冬梅,眼睛一紅,別轉了頭。“醫生說了,沒多少時間了。飯喂不下去,用點滴撐著。可從今天開始連尿也沒了,說是腎功能開始衰竭。”

雖然事先冬梅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但腦子裏的胡思亂想被人當麵證實,她突然感覺煩躁起來。太陽下山後的的暑熱,在冷氣機的轟鳴和吊扇的夾擊下,卻還是濕答答地滯留在病房裏不走。

冬梅把哥哥勸回家去。她想留在這裏多陪母親一會兒,清清靜靜,就隻有母女兩個人。自從她出了國,這些年裏,兩人共處的機會,實在太少了。

母親的嘴巴半張著,像離了水的魚,向天空中索取著氧氣。空氣急促地從喉間進出,尖利得像吹不成調的蹩腳口哨。

“對不起,對不起。“湊近了的冬梅終於聽明白媽媽在說什麽。

媽媽似乎還想說話,可能是要解釋什麽。但冬梅揉著媽媽的手,阻止她再說下去,“媽,不用對不起,沒什麽對不起。”

從小到大,都是自己在給母親添著麻煩擔心。如今母親病成這樣,卻還在想著道歉。其實,真需要說對不起的該是自己。是自己選擇遠離了母親,是自己沒有能力留在母親身邊盡孝。

“媽,你快歇歇,別說話了。“冬梅把床頭櫃上的西瓜,用勺子把瓜肉搗成汁,將西瓜汁一滴一滴淋在母親幹裂了嘴唇上。見幾天沒有進過食的母親終於可以吞咽,讓冬梅心裏感到無比欣慰。她想像得出來,自己還小的時候,媽媽一定也是這麽抱著自己,一勺一勺將自己喂養長大的。

時光荏苒,轉眼間,萬物已經更換了季節。現在需要照顧的人,變成了母親。可自己這些年出國在外,能幫母親做的,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每回來一次,母親頭上的頭發便稀落了些,記性也變差了。剛說完的話,剛放下的鑰匙,轉身就忘。有一次,冬梅從國外回來渡假,看見媽媽的兩根眉毛變得通紅,嚇了一跳。再一問,原來媽媽是把唇筆當做眉筆用了。

“看你回來,難得打扮的。眼睛看不太清爽了。“媽媽不好意思地解釋。

冬梅盯著母親兩根滑稽的紅眉毛,硬是笑不出來。她突然意識到媽媽老了。當自己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媽媽偷偷地變老了。

這些年在國外,冬梅以為自己早已經習慣了孤獨。但望著病床上形容憔悴的母親,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無助。以前在國外,每逢遭遇到困難,情緒低落,感覺撐不下去的時候,她都會從父母寄來的家書中去尋找慰藉。在他們的來信裏,一再引用“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話鼓勵自己。她也信了。她甘願承受眼前的離別苦難,隻為了苦盡甘來的那一天。

但母親灰敗的麵容讓她開始懷疑,苦盡甘來的那一天可能永遠也到不了了。她的父親沒有等到,如今她的母親可能也等不到了。果真如此,這些年在國外所做的一切,到底還有什麽意義。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一次,冬梅一定會選擇做一朵無香的花,隻要她能一直留在父母身邊。

母親的呼吸聲變得越來越急促,胸口劇烈地起伏。慘白的日光燈下,母親的嘴唇泛出青紫。冬梅找不到值夜班的醫生。聽護士說,母親的胸腔開始積水,白天已經幫她抽過胸水。等明早醫生來了,如果再抽一次,病人可能會呼吸得暢快些。

冬梅坐等著天亮,等著醫生的救治。灰暗的天空,不見了月亮。朦朧中,樹木一團團的輪廓在風中搖晃。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公雞的啼叫。驚醒了同類,引發出此起彼伏的雞叫聲,無止無休。冬梅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她看了看表,才淩晨四點多鍾,怎麽會有雞叫聲。她側過耳朵,試圖捕捉從雞叫聲中傳來的某種信息。

一聲疊一聲的催促,從遠及近,再從近推遠,四麵八方讓耳朵辯不清聲音具體的出處。

夜半無人寂寥時,公雞的啼叫顯得格外地淒涼。叫得久了,竟是連喉嚨也嘶啞了。卻還是不停,到後來竟然發出向外往掏扯著肚腸似的哀鳴。

冬梅獨自守在母親的病床前。潮濕悶熱的大伏天,背後卻滲出一股寒意。雖然輸液管中的**還在一滴一滴地傳入母親的身體,冬梅卻明顯感到母親正在離自己越來越遠。自己隻能眼睜睜在一旁看著,無能為力。像夢魘中身體完全不受控製,卻又神誌清醒的那一刻。她心急如焚,不知道還能為母親做些什麽。前塵往事現在未來亂糟糟一團堵在心裏。竟然連一句安慰寬心的話,也說不出口。

雞每叫一聲就把冬梅緊張擔心的情緒更往前推動了一分。雞叫聲中攙雜著母親的咳嗽聲。母親像是把肺給咳破了,呼吸時發出呼哧呼哧漏氣的聲音。

一分鍾,哪怕一分鍾也好。即使隻能讓這雞叫聲停下來一分鍾就好。冬梅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了。正是這雞叫聲讓她六神無主,她集不起自己的思路。她甚至連最簡單的記憶或思考能力也停止了。不管是用彈弓,還是石頭,隻要能把雞叫的聲音停下來就好。她走向窗口,外麵天地相接黑壓壓一片,完全找不到她的對手。

半夜的雞叫是純屬偶然,還是一種來自上天的提示? 為什麽不早不遲,恰恰是現在,在母親生命中最微弱的時刻嘶鳴不停?而且恰恰是在她最軟弱最無助的時候,窮追不舍? 它們到底想向她昭示什麽?

值此天色晦暗不明之際,陰陽分界之處,冬梅突然冒出一個讓自己害怕的念頭: 莫非這就是前來索魂催命的無常?

冬梅不是迷信的人。可諾大的一個城市裏,為什麽憑空冒出那麽多雞叫? 難道這一切其實早已經注定?。

天可憐見,讓她趕回來見母親最後一眼。但現在母親卻必須要走了。已經沒有時間了。

這個念頭,像迎麵飛過來的小錐子,“呲“一下砸在腦門上。一開始,皮膚上隻被戳破了一個小洞,而那個洞在裏麵卻越擴越大。最後竟然稀裏嘩啦大片大片地潰敗糜爛。冬梅扶住病床邊的鐵欄杆,等腦中的暈旋慢慢褪去。

她終於承認了幾分鍾前,她還不敢麵對的現實。“媽媽要走了。自己馬上要成孤兒了。”

這是命中注定的事。生生死死,離離散散。一切都毫無商量。而在冬梅放手之前,窗外的雞啼,就一遍又一遍地催促。

冬梅開始害怕。她還沒準備好。就像她幾年都沒有從父親去世的陰影中掙脫出來一樣。見到路上鶴發童顏的老者,她會追到前麵去看個究竟。親戚朋友隻要一提到和父親的名字,眼淚就會如擰不緊的水龍頭,滴答不止。

她沒有力氣去承受再一次的失去。媽媽已經是她生命中最後的支撐了。以前縱然隔得再遠,家還是在的。隻不過在大海那一邊。但媽媽一走,她就要成為孤兒。從此天大地大,和自己卻再無關聯。

媽媽的身體突然抖動了一下,將手從冬梅的雙手中掙出來,指向空無一物的門口。

“梅梅,梅梅,你看見沒有? 牛頭馬麵的怪獸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他們是要來帶我走,帶我走的。”

冬梅從母親的眼裏看見了恐懼。冬梅站起身,轉了轉門把手,確定鎖上了門。又走到窗邊拉上了窗簾。“不怕,不怕的。有我在。”冬梅輕拍母親的肩。

她記得小時候,媽媽都是唱著“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說我乖寶寶的“歌哄自己入睡的。冬梅不會唱歌,可她卻學著母親的樣子,一手拍打著,一手搖一把蒲扇,幫病人一下一下扇著。

陣陣涼風給這個悶熱的房間,帶來一絲生氣。媽媽的臉稍稍鬆泛了些,“梅梅,我眼門前好多東西。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一幕一幕地閃。”

母親的手在空氣中劃拉了幾下,像是在翻動麵前的一本書。掙紮著卻又說不出話來的母親,緊吸了幾口氣,終於垂下了手。

“睡吧,快睡吧。”冬梅除了勸母親快睡,想不出別的話來安慰母親。睡著了,母親的痛苦可能就會少一些。

冬梅嚐試著把自己的思路從痛苦的死胡同裏轉開。忘了吧,把苦痛的都忘了。隻保留那些愉快的,輕鬆的記憶。

媽媽說的一幕一幕的閃回,可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 冬梅無從揣測母親眼前都出現了什麽樣的場景。但在冬梅的記憶裏,她最愉快的經曆卻都和母親有關。

夏日的夜晚,媽媽坐在搖椅裏打著蒲扇說聊齋的故事,讓人聽得汗毛倒豎卻又不肯離開。大年夜,媽媽往年夜飯裏藏了金燦燦的蛋餃,說誰要是吃到,明年能掙到大元寶。一家人於是爭先恐後地添飯。麻將桌上,一家人輕鬆談笑,爸爸突然抓住媽媽的袖子,從裏麵搜出來一張麻將牌。媽媽緋紅著臉,吃吃地笑,“沒什麽沒什麽,隻想看看眼門前的牌。”

那時的母親是那麽年輕,那麽快活。媽媽從來都喜歡熱鬧。明天是母親七十歲整壽的生日。說不定借著喜慶,陪著她說說笑笑,能讓母親變得精神起來。

存著這個念想,冬梅心裏多少安穩些。她用力抓緊了母親的手,心想隻要能熬到天亮就好了。

遠處的雞啼,靜一陣,鬧一陣地斷斷續續。眼看窗外開始一點點透出光亮,冬梅的心略定了些。最難的這一夜,總算熬過來了。

隨著雞啼聲的減退,走廊上開始有了開門關門走路說話的聲音。早上來查房的大夫已經同意盡早安排病人再抽一次胸水。哥哥嫂嫂一早過來,商量著該怎麽幫母親過生日慶祝。

聽說母親今天七十大壽,樓上樓下的鄰居,還有幾個常來的牌友陸陸續續也來醫院探望母親。並不寬敞的單人病房裏一下子顯得狹小擁擠起來。

忙著招呼客人的冬梅,回頭發現媽媽的臉漲得通紅,原本蓋在身上的薄毯子也被蹬開了。母親的眼神裏非但沒有歡喜,而是充滿了憤怒來臨前的煩躁。

母親的頭不安地在枕頭上兩麵搖擺,冬梅知道母親有話說。“走。你請他們走。出去吃飯。”母親尖著嗓子。

冬梅猶豫了一下,還是順著母親,為她擋了駕。送客人到街上,冬梅看見一間壽衣店生意興隆。裏麵大紅大綠寶藍絳紫的綢袍子掛得比戲台上的還熱鬧。這讓冬梅覺得不吉利,她快步繞著走開。她想看看街上有什麽禮物可買,一束花,或者一對耳環什麽的,可以帶回去讓媽媽高興高興。

剛出來一會兒,接起手機,隻聽電話裏哥哥大叫了一句,“你到哪裏去了?”

哥哥說,媽媽帶著點滴瓶,想坐到沙發那裏去。哥哥扶著她過去,隻覺得身體一沉。媽媽眼睛往上一翻,便沒了。

趕回到病房的冬梅,沒能見到母親。據說人已經被送到停屍房去了。

等冬梅再見到母親的時候,母親被人裝在一包紅布裏。冬梅雙手捧過,入手居然還是熱的。對自己的親娘,再沒什麽忌諱,急忙忙打開,想再多看她一眼。

白素素的粉末裏,攙雜了幾塊還沒有燒化的碎骨。學過解剖的冬梅認得,那是一片下頜骨,還有半截小腿上的脛骨。輕得隻剩下兩三磅重。

“媽媽,怎麽我才走開一會兒,你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冬梅抱著母親嗔怪。

紅布裏包裹著的白,白得刺眼。讓她想起白茫茫一片真幹淨的說法。

冬梅盛了兩勺白色的粉末,裝在一個絲絨小包裏。再把絲絨小包放左邊的上衣口袋裏。

臨上飛機的時候,冬梅按了按胸口。“媽媽,別怕。以後,你我再也不會分開了。我現在要回美國去了,我同你一起走。我答應你,以後我去哪裏,都會帶著你。再不會剩你孤零零一個了。媽媽,飛機馬上要起飛了,我們該綁安全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