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4章 棒先生
現實生活中的美國阿甘。
三更半夜,被一陣緊過一陣的電話鈴吵得實在不耐煩了,摸黑拎起話筒。在我還沒有分清東南西北以前,耳朵裏傳來一個陌生男人低沉的聲音。
“這裏是縣監獄,有一個叫湯姆的,想和你通電話,你願意接他的電話嗎?
恐怖片裏的情節發生在平日生活裏,是一點趣味性也沒有的。再迷糊瞌睡,“監獄“這個字眼還是足夠把人嚇醒的。“願意願意,請你把電話接過來吧。”
我披上衣服從床上坐起來,抓緊了話筒,湯姆在裏麵解釋,“你要相信我,我真不是有意的。不過他那小子也真該被揍一頓。你能來把我救出去嗎? 這裏太冷了,我完全沒法睡覺。可你千萬不能告訴我媽媽,求你了。我媽知道了,哭起來,一定會沒完沒了。”
在我還沒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前,來自監獄的電話已經被掛斷了。估計他在監獄裏的通話時間有限。天還沒亮,我卻再也睡不著了。
湯姆淡藍色像玻璃一樣清澈透明的眼睛,看起來像地上的綿羊一樣馴服,天上的白雲一樣輕柔。我從來沒見過他和人吵架的樣子,即使不開心,頂多是紅著臉走開。他怎麽會做出傷害人的舉動呢。
哎,湯姆為什麽總是那麽讓人操心。
湯姆的母親索菲告訴過我,自從湯姆十七歲即將高中畢業那年,在一場車禍中因為腦震蕩失去記憶之後,麻煩就開始像影子一樣四處跟隨著他。
索菲早年離異,生命裏隻有這一個兒子。和拿破侖同鄉的索菲,秉承了意大利科西嘉島後裔堅毅勇敢的脾性,硬是從ABC123,從綁鞋帶係領帶開始,像對待初生的嬰孩一樣,對湯姆慢慢地重頭教起。在家裏耐心教了三年,終於讓湯姆勉強通過了高中畢業考試。
等我認識湯姆的時候,他除了帶美女照片的雜誌外,從來不讀任何和文字有關的東西。連他說話的速度也比一般人慢。你和他說什麽,他總要垂下眼簾,思考五秒或者更長的時間之後,才能做出反應。而在對話間斷的沉寂中,你幾乎可以聽到從他腦子裏傳出老爺車要啟動之前吱吱叫喚卻總提不上油的噪音。
索菲說湯姆以前不這樣。從前的他乖巧伶俐,記憶力好得和部照相機似的,學校裏的功課從來沒拿過A以外的分數。傷愈後的湯姆, 智商頂多隻剩下了從前的一半,大學是不指望了,他加入了美國海軍。從海軍退役之後,他又開始到處打工。本市的連鎖快餐店和體育用品商店,他幾乎都去上過班。
這些在別人眼裏看出來的可惜,在湯姆那裏,他非但不介意,而且還顯得自得其樂。理由很簡單,因為參軍讓他有機會周遊世界,而上班能和他最喜歡吃的薯條,最喜歡穿的球鞋成天呆在一起,讓他感到非常滿足。
傷後的湯姆不再擅長言辭。在絕大多數的情形下,對我提出的問題,他的回答通常會簡潔到一個詞:“AWESOME(很棒)。”
“很棒“是湯姆的口頭禪。比如說,湯姆喜歡看電影。你要是問他,昨晚的電影怎樣,他會認真地低頭想一想,等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會閃閃發光,並且很肯定地回答你,“很棒“。
光“很棒“一個詞,本身並不那麽具有說服力。但你看他說話時斬釘截鐵的神態,連帶著他在沙發扶手上猛砸下去的一拳,感覺他這一錘定音的評語之後還附加了一連串的感歎號。
多試幾次以後,我發現,不管再爛再好的電影,在他那裏答案永遠一樣。也不光是電影,你問他“周末的派對好不好玩?”“你的新工作怎麽樣?”,等等等等,他的答案從來沒變過。
“很棒!“。對他而言,什麽都很棒。湯姆很少對他的答案加上補充說明或者解釋一下原因。可能對他而言,“很棒“是他對生命唯一的理解,如同餓了吃,累了睡一樣天經地義,根本無須解釋。
朋友間私下裏開始管他叫“棒先生“。起先還帶一點取笑的味道,到後來發現他的快樂的確比別人來得真實而長久的時候,“棒先生“的稱謂裏開始生出了一點羨慕的成分。
如同出入富貴人家的門廳能夠暫時分享尊貴一樣,聚集在“棒先生“身邊的人,也可以沾染到他身上的快樂。誇張地說,沒有棒先生參加的派對,簡直就不是派對。他從餐廳酒店裏學來的手藝,讓他可以端上來香脆可口的炸雞和一層一層顏色絢爛的雞尾酒。再加上棒先生金發藍眼的堂皇,和他整晚的歡聲笑語,讓他走到哪裏都是中心。
棒先生從來不吝嗇他的獎賞,和他做朋友的女人,都會被他稱讚為天底下最美麗的天使。而和他交朋友的男人,則可以隨時得到他真誠的幫助。出去吃飯,棒先生一定是搶先買單的那個。哪家的下水道塞住了,屋頂漏水,一個電話,棒先生從來不會推辭。
和棒先生一起出去,我發現他好像到處都有朋友。他喝的STARBUCKS咖啡是免費的,BLOCKBUSTER的碟片對他是沒有歸還期限的。至於去餐廳吃飯,被人送一杯酒,一個甜品,甚至手裏被塞入一個電話號碼的事,也常有發生。
自從在社區裏的網球場上,我三腳貓的球技被湯姆表揚成“很棒“以來,我和他做了五年鄰居。他“很棒很棒“的口頭禪,也一直聽了那麽久。可我到現在還沒搞清楚,他口裏的很棒,到底是真是假,是出自禮貌還是慣性。
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我家沙發上喝紅酒時,告訴我他現在的女友很棒,並急切的從皮夾子裏拿出她的照片來給我看。即使我有意識地放寬對美女的評判標準,把照片拉近推遠,再眯起眼睛,企圖製造些迷離朦朧的效果,我還是不能從照片上看不出來任何能夠顯示出“很棒“的證據。
看到他睜大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一再點頭用肯定的語氣表揚她很棒很棒的時候,我開始疑惑,所謂大智若愚,那麽智和愚之間,它們的表象有時可以是一樣的。至於他是屬於前者還是後者,可能也隻有天知道了。
但這次我沒打算放過他,引他說出他認定女友很棒的理由。結果湯姆和我講了一個故事。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湯姆喝多了酒,昏沉沉想睡。手裏的方向盤一歪,把大卡車連人帶車一起開進了路邊的湖裏。被冰涼的水一泡,他突然想起來,車裏還坐著一個他剛從酒吧裏帶回來的女子。當他掙紮著要遊上岸的時候,看見頭浮出水麵的女子正往湖的深處遊。他以為她是去救他,拚命在後麵搖著胳膊大叫,“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快回來。”
沒想到女伴卻是置若罔聞,繼續向前越遊越遠。等女子一步一步從湖裏上岸的時候,吸引湯姆目光的,不光是濕透的裙子覆蓋下年輕豐滿的*,還有女子胸前橫抱著的一打罐裝啤酒。這打啤酒,正是女子往湖深處遊的原因,是她從卡車後座上搶救出來的。
“我當時像看到了閃電,刷一下劃過了黑夜“,他這麽對我解釋他如何認定眼前抱著啤酒的她,就是上帝為他準備的那個她。
從湯姆事後向我轉述這個場景時眼神的癡迷程度中不難看出,手托啤酒的女人從水裏升起來的那一幕,對他的震撼,絕不小於親眼目睹維娜斯踏著扇貝從海麵上誕生的奇跡。
從水裏搶救出來的啤酒,讓他們又濕又冷的黑夜裏,生出了綿延不絕的熱力。大卡車早沉到湖裏沒影了。在等待別人第二天早晨來救助的漫漫長夜裏,他們坐在岸邊,把整整一打啤酒全給幹光了。
雖然月黑風高之夜中的其它細節都被湯姆給節略了,但湯姆卻分享一個他得出的結論:“一個能把酒看得比命還重的女人,那她就是最棒的女人“。不久之後,這個湯姆口中最棒的女人,成了他的妻子。
事實上,這個水中的維娜斯已經是湯姆的第二任妻子了。在湯姆的生活裏,從來沒有缺過女人。從這一點看,他一直是幸運的。棒先生富有感染力的笑容,再加上他人前人後很棒很棒,帶有蠱惑性質的鼓勵,少有不討女人喜歡的。湯姆的第一任妻子是他上高中時的甜心,可惜在湯姆服兵役的時候給整丟了。
當湯姆的四年海軍兵役進入到第二個年頭,他在西班牙的海軍基地裏收到妻子從美國寄給他的一封信,說是她無法忍受寂寞,要求離婚。湯姆急得拿頭在牆壁上撞出一個小坑之後,立即去申辦複員手續。按照美國的規矩,中途退役幾乎和做逃兵一樣羞恥,但湯姆還是簽下了放棄一切退役軍人福利的權益書。等他好不容易趕回家,太太卻已經跟別人走了。
棒先生的第二次婚禮,沒有舉辦任何儀式,也沒有通知大家,隻是後來在電話裏才聽他提起。因為第二任妻子住在外州,湯姆從母親那裏搬出來和太太一起去了外地。丟了工作的湯姆,最近開始幫人造房子。跟著幾個墨西哥人,從用水泥鋪地基,用木頭搭房梁開始從頭學起。電話裏,談論起他的這份新工作,湯姆還是滿口的很棒很棒,他甚至答應等他滿師以後,要親手幫我造一棟房子。
沒過幾個月,在湯姆蓋的第一棟房子還沒封頂之前,他卻一個人從外州回來了。他約我去日本餐廳見麵。
坐在壽司吧台上的湯姆神色疲倦,他沒有拿出以往的紳士樣,來幫我拉椅子遞餐單,隻是目光呆滯地盯著他麵前的酒。他把裝了日本清酒的小瓷杯連酒帶杯地一起扔到啤酒杯裏,皺著眉頭,把清酒啤酒的混著一同喝下。從他一杯接一杯喝酒迅猛的架勢裏,透露出一種破釜沉舟的悲涼。
喝了酒的他,那一晚對我說的話可能比這幾年來加起來的還多。
漫長的夏天還沒過去,我們從悶熱的酒吧移坐到設在戶外涼棚下的餐桌上。耳邊尖利的蚊子聲,時常把我們的話題打斷。借著微弱的燭光,用眼睛四下裏尋找時,蚊子卻又鑽到黑暗裏不見了。而剛一恍神,蚊子的嗡嗡聲,又重新開始向人宣戰。
“看見了吧。這些討厭的蚊子,它們不把你身上的血喝幹,是不會放過你。”湯姆一邊拿手在空中揮舞,一邊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人群,悄聲告誡我:“ 酒吧裏,那些主動讓男人給她們買酒喝的女人,就像這蚊子一樣可怕。要是你對她們當真,那到頭來倒黴的就是你自己。
“她們的這裏,還有這裏,都是空的。”湯姆用拳頭敲了敲腦袋,又砸了砸胸。
湯姆勸我也喝點酒,讓我幫他慶祝他重獲自由。原來,才結婚幾個月的湯姆,上晚班回家,一推門就撞見他的新娘和一個陌生男人赤身**地躺在床上。
湯姆沒有上前舉起拳頭,而是轉身退了一步。當湯姆從門裏退出來的時候,他也順便把自己從短暫的婚姻中解脫了。
經過第一次婚姻的教訓,湯姆第二次的婚離得平靜而文明。湯姆同意把聯名帳戶裏剩下的一千七百元現金,全都讓給她。這個隻做了幾個月妻子的女人便爽快地和湯姆分了手。在臨別之前,她還和他大方地擁抱了一下。
遇到這樣的事,外人很難給什麽建議,唯一能做的,就是悶頭陪他一起喝一杯。我舉起杯子,往湯姆的酒杯上撞了一下。原本甘醇的米酒在啤酒中氣泡的發酵催動之下,變得辛辣有勁。
湯姆一口把酒幹了。“很棒!“, 他說。
這一次,我沒問,他口中的棒,到底指的是麵前的酒,還是他剛剛獲得的自由。
從外地回來後的湯姆,重新搬回了母親的住所。我估計棒先生有了前麵兩次的經曆,會從此對婚姻生出芥蒂,可能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保持單身。
但事實證明,湯姆的康複和愈合能力遠遠超乎我的想像。事隔幾個月之後,在社區裏的林蔭道上,我撞見湯姆和一個女人並肩走在一起。
當他們逐漸走近,湯姆向我介紹說站在他身邊的女人是漢娜,他妻子的時候,真把我嚇了一跳。
從年紀上看,麵前的女人更接近湯姆的母親。雖然她腰裏並沒別著圍裙,但她粗壯的身材和臉上溝溝壑壑的橫肉,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水滸裏開黑店賣人肉的屠娘。而正當年的湯姆卻是金發碧眼,常去健身房練肌肉的美男。兩個人站在一起,外貌上的落差顯得天差地遠。
“佳人“在抱的湯姆,卻顯得心情愉快。他說他們現在正準備新房,等布置完了,會請我過去參觀。我隨口應了,沒想到兩周後,湯姆真的發出邀請,讓我周末去他們的新家吃早餐,我便去了。
湯姆給我的地址在郊外。我開了一個多小時汽車,在沒有路標,遠離高速公路的空曠的草地上,找到了幾間零星的活動房屋。與其管它們叫房子,它們長得更像卸下了車頭之後,被人丟棄在荒郊野地裏的公車。
在沒確定這個是不是安全的社區之前,我開著車圍著活動房的周邊轉了幾圈。正疑惑著是否找對了地方,發現停在活動房側邊的一輛1967年款的藍色雷鳥跑車。那是湯姆的寶貝座駕,沒錯。
敲了門,湯姆從車上探出頭招呼我進來。木結構的簡易屋裏麵很窄小,走在被架空的地麵上,可以感受到木板因人走過而引發的震蕩。湯姆搓著手掌,興高采烈地向我介紹他的傑作。車輪上的新房,是他親手改裝翻修的。他搭出來的閣樓,讓車上多出一個睡房,可以讓孩子睡在上麵。兩邊的折疊餐桌,不吃飯的時候可以收起來,好讓過道變得更寬敞些。
我們朝著車頭傳過來的火腿煎蛋香味走過去,湯姆在低頭忙碌的廚娘的臉上親了一口。
“這一切是不是太棒了? 你從窗口望出去,前後左右都是綠。晚上一抬頭,哪裏都是星星。我們能夠天天住在公園裏。高興了,把房子往拖車上一掛,就可以到處去旅行。車上什麽都有,冰箱,烤爐,還有淋浴,可以隨時帶著我們的小家上路。”
棒先生把手臂展開平放在沙發靠背上,眼睛裏閃著光。“你知道漢娜是幹什麽的嗎? 她以前是開大卡車運貨的,十八輪的那種。她開著大卡車去過除了夏威夷以外的每一個州。把貨一卸,她就開著車去附近各處玩。她去過的國家公園,爬過的山路,多得都記不清了。你說,還有比這更棒的事嗎? 我們現在幹脆把家也建在車上,將來要去哪裏都行。”
我猜,這就是他的第三位太太很棒的原因。另外,漢娜做的雞蛋煎餅也非常可口。狹窄的折疊餐桌邊,棒先生對他的新太太說,“甜心,你再做那麽好吃的東西來喂我,很快這張椅子我就坐不下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湯姆。雖然隻共處了一頓早餐的工夫,也不難看出,棒先生對他新婚的生活狀態顯然頗為滿意。但他現在怎麽又和監獄扯上了關係? 雖然我還沒搞清楚湯姆打了誰,為什麽要打人,但我還是願意相信湯姆是個好人。
因為我曾經聽棒先生說過一件事。在最窮的時候,他口袋裏隻剩下十塊美金。他拿著那十塊錢,給他的狗買了幾聽狗食,自己卻靠著喝沙濾水過了一個星期。而那條狗,不過是他從街上撿來一條沒人要的流浪狗,長得還難看。能這麽對狗的人,他的心總歸是好的。
和監獄打交道,無論如何不能說是一種愉快的經曆,為了湯姆,我三更半夜開始在網上找和監獄相關的信息。在搞清楚監獄的地址以及何時可以探監之後,一大早我就開車過去。
監獄其實就在市中心法院對過一棟五層樓的建築裏。估計這裏是類似拘留所的設施,專關那些還沒有經過法律審判程序的人。光從外麵看,和破舊的商業樓沒什麽區別。但一樓有不少穿著製服的警察走來走去,腰裏別著貨真價實的手槍和電棒。
上樓之前,需要出示證件,打開皮包通過檢查。從電梯出來,僅容得下一個人通過的窄小鐵門前,站著一個人高馬大的警察。他放我走進一個不超過兩三平方米大的會客室。裏麵除了一張椅子什麽也沒有,眼前一個二十厘米乘二十厘米裝了的鐵欄杆的窗口。窗口後麵,坐著湯姆。
和我隔著鐵窗的湯姆,看上去比我想像得要好些。至少他身上的衣服幹幹淨淨,露在外麵的皮膚也沒有被體罰過的痕跡。看見我來,他雙手抓緊了鐵欄杆,布滿紅絲的藍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裏瞪得掉出來。
“救我,快救我。我不想呆在牢裏。我不是壞人。”湯姆衝我嚷嚷。
“別急,別急。你會沒事的。”我雖然不知道他在牢裏遭遇到什麽,但他顯然受了驚嚇。我希望他能先平靜下來。
“不是我有意打人的。我已經一忍再忍了。他偷我皮夾的錢,好幾次了,我也沒拿他怎麽樣。可後來他把我的跑車也拿去賣了。我讓他道歉,他還嘴硬,我才打了他一拳。”
“誰,你打誰了?”
“喬治,漢娜的兒子。他正處青春期,誰說的話也不聽。他在學校裏打假曠課,還嗑藥。打工的錢不夠,問我要。我不給,他就偷。但請你相信我,我真不是有意傷害他的。”
“我信,我信。我會想辦法讓你出去。” 看見棒先生可憐兮兮的樣子,我不希望他繼續留在監獄裏受罪。一分鍾也不想讓他在那裏多呆。
隔著監獄一條街,對過正是法院。我在樓裏到處尋找打聽可能幫得上湯姆的人。遇見走廊裏等待開庭的律師,當做救命的稻草,抓住一個問一個。最後有個專幫人處理交通罰單的律師,表示願意幫忙。
他說當務之急是先把湯姆保釋出來。我便請他當了湯姆的律師。跑了整整一天,他陪我去警局調閱警察報告,再去法庭看有沒有交保候審的可能。
好在警察報告寫明,男孩的身上沒有明顯傷痕。法庭同意用五百塊錢的保釋金將湯姆保釋出獄。湯姆對喬的傷害案的審理程序,要在幾個月之後才會正式開庭審理。在法庭各個部門排隊等待,並簽署了保釋文件之後,我終於在太陽落山以前,把湯姆從牢裏麵給接出來了。
湯姆從鐵欄杆後麵向我走過來。他身上的雪白T恤和身後灰頭土臉的監獄看起來格格不入。他沒有謝我,卻給我一個鐵鉗似的擁抱,並在我的背上狠狠拍了兩下。
我在他身上找不到一點驚慌或者憤怒。他的眼睛還是和晴朗的天空一樣藍。從來不善言辭的他,比平日裏更加安靜。他沒有和我提起他在獄中的待遇,我也願意讓他早點忘卻這段不愉快的記憶。
他上了我的車,“去哪兒?”我問。
“麥當勞如何?”
我把車開到最近的麥當勞,幫他點了三份巨無霸,超大尺寸的薯條和可樂,外加一個冰淇淋聖代。他左右手並用,把三個漢堡包塞到肚子裏之後,眼睛裏又重新放出了光彩。
“再去哪兒?”我問他。
“去媽媽家。漢娜那兒是回不去了。你沒見她護犢子那樣,眼裏噴著火上來好像要拚命。我不過打了喬治一下,她就報警。在那個家裏,我完全是個外人。但她的孩子不學好,總該有人管管。”
過去二十四小時內,湯姆身上如同過山車一般上下起伏的經曆,讓我這個外人也覺得恍然隔世。這一段維係了不到幾個星期的第三次婚姻,眼看著即將分崩離析。
我兩手支著下巴,望著湯姆眼底碧藍一片的天空。
我不知道,生活到底想教會他什麽? 這個從來對生命不曾憂慮,對人不曾懷疑,永遠隻會說很棒很棒的湯姆,他到底是世上最幸運還是最不幸的人呢?
湯姆肯定是不會用這樣的問題去折磨他的腦子的。台麵上番茄醬被擠得到處都是,薯條也吃完了,他的吸管正發出“叭叭“幹吸空氣的聲音。
當湯姆放下裝可樂的塑料杯的時候,他露出孩子般心滿意足的笑容。
“很棒!“。他摸了摸被食物撐圓的肚子,打了個飽嗝。
真的很棒。從前的那個棒先生終於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