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0章 嫩芽兒
今年美國的天氣很奇怪。原本雨水充沛的夏天,連續三四個月竟然一滴雨也沒下。水庫的儲水量降到幾十年來的最低,地麵裂開一條一條細縫,草大片大片地枯萎轉黃 。新聞裏說本市30%的樹木在這次旱災裏幹死了。
持續的高溫幹旱使得人們完全沒了指望。一入秋,卻突然下了場雨。雨點不大,濕潤潤霧迷迷的,但到底也是雨。半黃半綠的樹葉遇見驟寒還暖的天氣,突然生出一種朦朧的悲秋情懷。
就在雨還滴答沒停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地主來的信。寫得無比傷感。用英文寫的,大致翻譯如下:“我窗口那片已經枯黃的草地,在紛紛細雨裏迎接淋到它們身上的雨滴。啊,我那可憐的青草地,在枯等了整整的一季之後,你們還能回複從前翠綠嗎?我心頭曾經柔嫩的細芽兒,找不到可以澆灌它們的雨水。一天又一天,正在逐漸枯萎消融。啊,我那可憐的青草地。”
我不敢確定地主心中曾經柔嫩的細芽兒到底是什麽。但每次和他見麵,少不了聽他木著臉,慢條斯理的抱怨。諸如,“我原本喜歡文科,後來卻為了父親學了理工科。”“我原本想娶個女人好好疼愛,卻替孩子找了個母親。”“我原本想放下一切,卷起行囊去環球旅行,可還得積累更多財富傳給兒子。”
相同的抱怨,聽了太多次,就是對祥林嫂也生不出更多的同情。最要命的是,除了抱怨,我從來沒見到他做出任何改變自己命運的嚐試。以旁觀者的立場,我無法理解當父母不在,妻子離開,孩子升了大學,當土地不再是追求,財富不再是阻礙的時候,到底還有什麽可以攔著地主去尋找他心中最初的那片綠?
看著他細敏而傷感的信,感覺像是911生命求救線這一頭的接線員。聽了他遭遇,卻又恨他不爭,以至著急憋悶到生氣的地步。要不是理智攔著,我真想對著他的耳朵大叫,“天。你還活著,你知道嗎? 你是有手有腳的人,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扔掉索鏈,拋開顧慮,趁著你心中的綠芽兒還不曾枯萎殆盡。去找一眼活水,救活心中最後的那點綠。”
基於對小心人,要小心待的原則,我把意思簡化成三句話,按了“發送“鍵給他。“你餓了,就去吃飯。你渴了,就去喝水。現在!”
至於他看不看得懂,那就是他的事了。其實我也知道,我對他的建議不過是停留在泛泛的理論空想階段。但後來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出現了一個可以將他的理想付諸實現的可能。
地主已經上大學的寶貝兒子,下學期暑假要到中國去上課。作為學術交流的一部分,兒子將要在北京的大學裏呆三個星期。出於對兒子的關愛,地主決定抽出幾天時間,陪兒去中國走一趟。這是為公。
私下裏,卻是地主對於中國,更準確地說,是對中國女人的好奇。地主唯一的法妻是具有華人血統,卻在巴西出生成長的女子。從地主透出的一言半語裏,對因文化不同而在婚姻中生出的隔閡,顯得尤其的遺憾。在適當的時機,他會以過來人的身份,給人忠告,“要結婚,一定要找背景和自己相似的人。雖然她的中文說得一點不比我差,但字和字之間的理解是不一樣。”
美國身邊白色黑色棕色,甚至黃皮白心的女子,距離地主骨子裏中國的傳統教育太過遙遠。所以地主偶爾會把目光投向太平洋對過禮樂仁愛的初始地。
過去的十幾年裏,在地主生命占據了過多比重的土地和兒子,使地主少有抬頭的機會。但自從兒子去外地上大學,不論是時間還是空間,一下子空出許多。
地主和兒子真正的分離,不是送兒子去上大學的那一天,而是當孩子寒假裏從大學裏帶回家的韓國女友,毫無避忌地留宿在兒子房間,把房門關上鎖緊的那一刻起,父親清楚地預感到他和兒子的情分再也回不到從前,並且他做為父親的使命可能也快到頭了。
當年紀比自己小一大半的兒子言之鑿鑿要開始追求自己的所謂幸福的時候,地主完全不知道屬於自己的幸福在哪裏。雖然頭發開始日漸稀落,但一周兩次的健身和每天對飲食的嚴格控製,地主確認自己看上去保養得還不錯。隻要他願意,他還是可以帶給女人很多的快樂。
這就是地主想陪兒子去中國的另一半理由。他問我,在中國可有認識的女友,單身的。
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地主喜歡的是青苔邊廊簷下無人觀賞卻暗自綻放的幽蘭,而那朵悠遠的蘭,為了保持自身的高潔,絕不會滋生出藤蔓,依附在男人身上。這使我立刻想起了青青。
美院畢業的她,放棄純粹的藝術追求,而把才情精力注入了裝修設計。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她在江浙滬一帶開了五間建築事務所,接些大大小小的工程。等生意一上軌道,立刻從手下選拔幹將接手管理,自己又去另一個城市開下一間分店。四十剛出頭,她已經處於半退休狀態,除了遇上決策大事,她已經很少再去辦公室了。
以前戴著安全帽腳蹬馬靴,在灰塵滿天卡車鋼*泥的男人世界裏撕殺奔波的她,如今在空氣清新的鄉間,建了一個她心目中最為完美的小別墅。把自己圍在玻璃做的牆後,獨對青山綠水,野鶴寒塘。
天下的富人不少,但富貴的閑人卻不多。她這個斜倚在維多利亞式樣的仙人靠裏,捧著紅樓夢,連杯熱茶都得別人伺候的閑人,興致好的時候,她會在一天之內烤出三爐不同款式的糕點,配上精美的瓷碟或者插花拍了照後傳到網上,雖然精美的糕點最終常因為沒有人吃而被倒掉。遇上好天氣,她會蹲在土裏擺弄院子裏的花草。采摘下來的花朵,被錯落有致地插在水晶花瓶裏,然後看它們一天一天紅轉粉,粉變灰地枯萎,最終在清雅無聲中凋零一地。
基於她現在的經濟現狀,和上不靠父母,下不依大款的自立,讓青青對男性生出一些互相矛盾的態度。離了婚又過了生育年齡的她,理智上斷絕了對男人不切實際的指望,但夜半人靜時分又止不住攜子之手,共赴白頭的念想。她如果在行為上表現出來女性貫有的欲拒還迎,那和小女孩的嬌羞,或小聰明一點沒關係。隻是她還沒想好,男人到底該在自己生命中承擔多大的比重。
她告訴我說她常常納悶,自己的青春為什麽老也過不完?要是老了,她就可以清清淨淨,什麽也不想了。而在還沒有完全老去之前,她躲在鄉下家中,過她悠長而安靜的日子,專心等待著紅顏終老的那天。
而海那邊的地主,此刻正在自壘的城堡裏,哀怨而傷感。在一季枯黃之後,期待著雨水能重新帶給它生機。他讀過莎翁全套的原版,她看過胭脂齋紅樓的點評。雖然中間隔一片海,倒也旗鼓相當。
等征得女方同意,把他們彼此的通信地址交給對方的時候,我不是沒有期待的。
甚至比我預想得還快,地主的電話已經追到我這裏。
“你知道嗎?很奇怪呢,我說的話,她怎麽都懂。而她說的話,我也全能明白。我們中文夾著英文講話,不管說什麽,溝通完全沒有問題。有的話,我上半句還沒說完,她已經知道我後麵要說什麽。和她說話,時不時會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她甚至可以把我腦子想到卻又說不清的意思全都明白貼切地表達出來。哎,你相不相信有靈魂伴侶這回事,這感覺很奇怪,就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青青具備可以讓高智商男子感歎不已的才識,這不奇怪。憑著融匯貫通的悟性和邏輯推理的嚴密,她可以和指揮談論交響樂裏的高矮肥瘦,也可以和外科醫生談論該用哪一種治療方案將對病人的傷害減到最小。但青青可以讓萬事求穩,隱忍自律的地主在三五天之內將她升至靈魂伴侶的高度,這多少有點讓人覺得突兀。
接下來的一兩個星期之內,地主和我通訊的頻密程度比從前翻了幾倍。說的都是青青,談話中他會忍不住打一兩個哈欠,之後一連串的道歉解釋,和中國的時差,他隻能在晚上,也就是中國的白天給她電話。也不知怎麽了,和她一講,就會講到大半夜。
從地主的轉述中,我可以看見青青為他倆描繪的藍圖。
秋日連天的黃葉在腳下踩得嘁喳作響,四下漫步不知疲累的男女,分坐在長椅的兩端。中間夾一隻乏得隻能仆伏地麵,拖出舌頭,大口喘氣的狗。
在不為人知的小島,腳趾陷入柔軟的海沙,身體被太陽曬暖的海浪來回拍打,隻兩顆頭顱浮出海麵,癡對,傻笑,凝望。
一手柱根拐杖,一手牽著對方,攀上阿爾卑斯山之後,俯視*森林鬱鬱蔥蔥,多瑙河上碧波粼粼。一家原木搭造的小酒店,春花爛漫從二樓窗台上滿溢出來。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喝冒著泡沫的啤酒。運氣好的話,能撞見莫紮特貝多芬的後人表演背著身子彈鋼琴。
我大概聽明白了,地主可能已經中毒了。一向缺少的浪漫的他,經過藝術家的點撥和啟發,比起常人更加一發不可收拾。如同財富於窮漢,姑娘於和尚,都是致命的吸引。長期的匱乏,不熄的欲望,一經撩撥,平日的清規戒律身家性命統統可以拋之腦後。
在地主臨去中國之前,他說話和從前相比,句子裏多了很多以動物為目標的比喻。如猛虎下山,如蒼鷹展翅,如老驥伏櫪,搞得自己和易水邊的荊柯一樣悲壯生猛,卻又誌在必得。
雖然我還沒從青青那裏聽到她對地主的任何評價,但就以她對地主來訪所做的諸多準備工作來看,她對他,還是在意的。她一再問我,該讓他住哪裏?別墅裏很多房間空著,但發出這樣的邀請是不是容易惹人誤會? 如果住酒店會不會又顯得過於疏遠?
最後她把他安排在美國總統訪問中國時曾經下塌過的酒店,卻還問我是否不夠隆重。光是接個飛機,還得司機,總經理,和青青三個人一起去。
有一點很可惜。眼看火星撞地球的關鍵時刻,地主安排在青青所在城市的逗留時間卻隻有二十四個小時。地主可以解釋成忙,也可以推說下次,但就他這次的行動計劃而言,執行起來的難度會成幾何倍數地增加。
公司有不少派駐去中國的老美。金發碧眼信心滿滿的小夥子回來對我說,雖然中文很難學,但隻要會說三句,基本上可以所向披靡。第一,你的眼睛長得好漂亮。第二,我愛你。第三,方便上去坐坐嗎?
可惜這樣的招式在青青那裏完全不管用。一是年齡眼光不同。二是供求需要不同。要人,滿大街都是,太賤。要心,太貴,誰也給不起。估計地主事先沒把這樣的形勢定位給分析清楚,所以接下來二十四個小時的難度可想而知。
飛機一下來剛好晚飯時間。除了青青,總經理,還有三五好友在五星級酒店湊成一桌。說是歡迎助興,也有審核把關,八卦娛樂的意味。地主的派頭閱曆擺哪兒也上得了台麵,再加上謙虛有禮的態度,進退有度的言談,很難讓人挑出任何毛病。
第二天一早,司機會去酒店接地主去本地的名勝古跡轉轉,陪同的有青青和經理。接著就要直接送地主上飛機去北京了。所以二十四小時的行程當中,真正可以施加一對一的影響力的,前後不超過三個小時。
地主從中國回來之後,不再感歎青青的才情或靈魂,而是她的年輕。
“你不是說她過四十了嗎?根本看不出來,頭發那麽長,腰身那麽細,小胳膊小腿,看上去和個小姑娘似的。”
“然後呢?”我不想錯過任何精彩的細節。
地主笑了。那種想要掩飾卻又躲不過去時,無力疲軟,嘴角向下的笑。
“時間太短了。最後,我是老鷹,猛虎都沒當上。”
我雖然沒有再追問,但這樣的簡單結論很難讓聽眾從中得到滿足。好在我女友電話裏的詳細描述在原本黑白的故事裏添上了顏色。
從餐廳回來,人前的興奮熱鬧一掃而光,空蕩蕩的別墅裏,隻剩下青青和地主兩個人。該說的,不該說的,在過去的三個星期內幾乎全都說盡了。原本傾吐的對象是黑夜中虛無飄渺的神,如今對著的卻是明晃晃燈下一個具體實在的人。就像書裏的林妹妹總和電視劇裏的,長得不太一樣。這其中的轉變,讓兩個人由心靈伴侶的地位一降成為陌生人。
在感覺上一時沒轉過彎之前,腦子裏卻是明白,他還是他,她還是她,而且三個小時之後,他將要從此地離開。所以對於談話的中斷,情緒上的冷場,主客雙方都尷尬著急於補救。
這時候,地主問了一個有點奇怪的問題: “我可以看看你的電冰箱嗎?”
地主感興趣的自然不是家用電器,而是電冰箱裏的內容物,並想以此做為他對她更深一步了解的依據。
冰雪聰明的青青自然明白地主的用意,卻大方回答請便。地主彎著身子埋著頭把冰箱雪櫃裏的每一格每一櫃都仔細看了。關上冰箱時,他既沒有拿果汁牛奶,又沒有拎著可樂和啤酒。空著兩手回來,卻又滿意地坐到沙發上。青青更確定了剛才對地主用意的判斷。
青青說她不介意異性表揚她身上的衣服好看,卻不能夠容忍還未相熟的男子進入自己的衣櫥去一件一件翻看。地主的舉動,不管有意無意,一上來就挑起了青青的戒心。以至地主後來的談話,不管是拉到巴黎還是北京,青青完全無法投入,隻用了最少的腦容量來和他敷衍應付。
青青抱怨,兩個人在三小時內,相處的最大難度來自沙發上距離之間的調整。剛入座的格局是女主人坐在單人沙發裏,客人坐在隔壁的長沙發上。但不久,客人以距離太遠,談話困難為由,邀請主人坐到自己身邊來的時候,主人也不便拒絕。一開始,兩人同坐在沙發的正中心。然後,每隔幾分鍾,客人會借著語句中停頓轉折,把兩人間的距離從二十五公分縮減到十公分之內。害得青青一整晚老是咳嗽,不斷往地上掉諸如紙巾,手機之類的小配件,以便把距離重新調整到心理上可以接受的安全範圍。但一晚上進進退退的最終結果,是兩個人從沙發中間一直移到了沙發的最末端。
盡管側著身子,佝僂著背,青青已經無處可退了。再往後半步,她就隻好一屁股坐地板上去了。青青沒辦法,隻能站起來,給地主看存在電腦裏的攝影和繪畫。他自然說好,但青青坐著,地主站著的勢差,背後的手,便如毛毛蟲那樣一寸一寸地爬了上來。
按理,青青也不是沒經過世麵的小女孩。但當時的情形,讓她的背上汗毛一下倒豎起來。用她的原話,“他是個在這方麵不太靈光的人。”
一向對自己管束甚嚴的人,自然很難享受到常人的樂趣。滿腦袋清規戒律裝上的刹車突然在情欲和時間的雙重催逼下,產生的加速度。如同一部刹車失靈的車,突然從高坡上歪歪斜斜地往下衝的時候,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別扭害怕。
原本該花五秒鍾凝視之後一氣嗬成的擁抱接吻,他在那裏遲疑扭捏五十分鍾還沒完成。要是他再不知趣,如同中世紀的紳士那樣,拎起婦人的小手,卻還猶豫不決,甚至多此一舉地詢問,“我有親吻你的榮幸嗎?”,那會害得所有人都消化不良,嘔吐難受的。
除了對冰箱和沙發的抱怨,女友對木梳也很有意見。
首先是地主在洗手間裏停留的時間過長。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剛才檢查別人冰箱的做法。但現在是關了門,留他一個人在女人私密的洗手間裏。他可以愛看多久看多久地毫無顧忌,如果願意的話,他甚至可以在觀察之餘,對女性的生活用品,一樁一件觸摸得更為細致。另一種對他在洗手間裏半天不出來的解釋是生活裏久沒有女人介入的男士,站在以粉紅色調為主,滿是鏡子麵霜香水沐浴液的洗手間裏,經曆了久不曾有過的頭暈心跳。
而梳子上的頭發便是以上猜想留下的真憑實據。這兩根頭發很短,和青青及腰的長發截然不同。女友回憶他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頭發濕漉漉地帶著光亮,估計是連帶著使用了青青的美發產品。
按我的邏輯,客人用了主人的木梳,倒也無可厚非。但青青說她從地主這個微小的舉動中發現了他的虛偽和自戀,並一口斷定這不是她想要找的男人。
這些話,我沒法和地主傳遞。誰要他遇上的是個能聽得見夏天的聲音,畫得出風的顏色的藝術家。當一個謹慎小心的人,遇見一個比他更細致入微的人,結果可想而知。
據地主說,他們之間現在還有電郵聯係,彼此客客氣氣。
轉眼到了第二年,地主的兒子主動要求去北京過暑假。去年在北京認識的中國女學生,臨別就和他約好了的。我聽地主講兒子的暑假計劃時,口氣裏有點鬆動。好像他還有去中國收複失地的意思。地主還說他如果去的話,“這次時間可以停留長點。”
可惜,人再精密完美的打算,也可以被一件完全不相聯,微不足道的事物徹底打亂,比方說一隻紅色的小鳥。
這可不是什麽比喻,而是真有這麽一隻紅色的鳥。身型和麻雀差不多,蹦蹦跳跳,唧唧喳喳。不同的是這隻鳥,全身通紅,嘴巴和爪子卻是橙黃色的,看著就讓人覺得喜性。
有一天早晨,不知怎麽,那隻紅色的鳥飛進一家軟件公司副總裁的辦公室裏去了。這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副總裁饒有興致地看著這隻鳥。這鳥也不驚,在沒人趕它的前提下,它會歪著頭看人,用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偶爾,它會從書架頂飛向窗台,在窗台之間唧喳兩聲再飛回書架頂端。再怎麽飛,似乎也沒有離開辦公室的打算。
副總裁不算是動物愛好者,他對這隻鳥感興趣,是因為他覺得紅鳥的出現絕對不是偶然,就好像古代帝王喜歡把從河裏撈上來刻著圖文的石頭理解成為祥瑞。
副總裁望著這隻從窗外飛到室內的紅鳥發呆。如果說女士看見一個成功男士容易生出把他的皮夾變成自己皮夾的想像,那麽中年男子看見任何帶有和異性相關的暗示,也不免會生出許多荒誕而勇敢的遐想。
一下班,副總裁招呼一幫朋友出來喝酒。關鍵是聽聽諸位老友對這隻紅鳥不邀而至的解釋。其中就包括了地主。當別人碰著酒杯,一邊恭祝完副總裁鴻運高照,一邊和隔壁的老友交頭接耳,低聲說著一些未必上得了台麵的話,地主知道他們把自投羅網的紅鳥理解成紅顏了。
地主對於中文裏對青龍白虎赤雁的涵義已經極為模糊了,但以他小心謹慎的性格,他更願意把紅色理解成為某種示警,如同路口的STOP標誌都被漆成紅色。
地主的推測很快就被證實了。
副總裁回到家裏之後,發現家裏沒有人。台麵隻有一封信,是代表太太的律師寫給他的。說他的太太已經啟動了離婚的法律程序,將來有什麽問題,或者需要任何文件,請直接和律師聯係。
在這之前,副總裁並沒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任何不妥。太太不漂亮也不醜,性格不溫柔但也不算凶悍。雖然沒有孩子,但兩人的婚姻生活不會比別人更相愛,或更不相愛。
除了肚子變大,頭發變少,副總裁的生活裏並沒有太多煩惱。離婚的突兀,比紅鳥自己飛進辦公室更讓人沒有頭緒。
“他現在算是完了。老婆敲他敲得毫不留情。現金退休金股票房產哪樣都不肯放手。搞不好,就得拖出個一兩年的離婚官司來。他整個人變得神經兮兮的,動不動抱著個腦袋逢人就問為什麽,為什麽。再這麽下去,恐怕工作遲早也要保不住了。”
地主告訴我這個故事,是為了點出他的先見之明。“我早說過嘛,這紅鳥不會是什麽好兆頭。”
我也對鳥的故事好奇,正想多問兩句,地主卻轉了話題。
“哎,沒有女人麻煩,但有了女人會更麻煩。”他突然得出這樣的結論,使我沒法接話。
再後來就進入了冬天。我也再沒有收到過地主類似悲秋的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