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9章 土地
我數了一下,這已經是他第七次道歉了。
本來,一個中國人對著另一個中國人說英文已經夠讓人別扭了。一頓晚飯,他不過接了兩個加起來前後不超過三分鍾的電話,卻已經前後向我道了七次歉了。禮貌當然是美德,但過了度,就讓人覺得疲勞。
他向我介紹說他祖籍山東,但在台灣出生,大學畢業後來了美國。天還沒冷,他已經換上了厚呢黑西裝,脖子上的BURBERRY圍巾綁得密不透風。雖然高大的身材和他的祖籍依舊有著關聯,但精致的金絲邊眼鏡連同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型,把他齊魯之地的雄渾氣概全給蓋沒了。
但凡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地主。不管原意是諷刺他的舊式作派,還是羨慕他逐年累積的財富,地主也的確當得起這個頭銜。
除了是長青藤理工科畢業的博士,在五百強的公司裏身居要職,他所有的財富精力和時間都無一例外地投向了土地。在高速公路進出口或繁忙馬路交界處,選一塊尚未開發的空地,整片的買下。在手裏捂上個三五年,隻要等來更大的發展商想把空地變成商場或辦公樓,便是套現的時候。
像他崇拜的股神巴菲特一樣,地主向來喜歡做長線。一來可以減少貿然進出場的風險,二來以耐心為代價而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在守著土地等待兔子撞樹的同時,地主還投資商業用的倉庫和民用的住宅。每年光是房租一項,利潤就相當可觀。
在派對上,朋友引見我們認識。我做的是金融,而他擅長房地產投資,對彼此而言,都是不把所有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的開始。對於這樣小心翼翼的人,當然我也隻能小心翼翼地待。所以兩人的交情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局限於金融房產投資的電郵交換。
直到有一次,我把在國內度假時拍攝的新疆秋色寄給後,他的感慨不知從哪裏一下子冒出來了。“啊,多希望我能像你一樣,背上行囊,去到世界上我不曾去過的角落。“,等等。
雖然是用英語寫的,但其行文優美還是顯而易見。經我鼓勵後,他告訴我說,他其實從小就喜歡文科。曆史,文學,藝術,向來讓他著迷。在他以後的電郵裏,和我說的多半是他新近看過的書或電影。
一來二去的交流,使我很快發現,兩個人之間的品味有著明顯的不同。有一本他向我推薦的英國電影可把我給鬱悶壞了。電影名字我忘了,說的是一個在華麗宮殿裏長大的貴族子弟,為了家族利益,娶了一個冷漠卻極其富裕的女人為妻。結果不幸福的婚姻導致妻子和別人私奔,而男主角骨瘦如柴地躺在異國他鄉的瘋人院裏,在等待死亡來臨之前,懺悔著他的一生。
除了高貴優雅中揮之不去的陰鬱,我當時並不太明白他喜歡這部電影的原因。但不久之後,他邀請三五個好友到他家晚餐的時候,我似乎在他的豪宅裏找到一點模糊的關聯。
說它是毫宅,不是因為建築或裝修的華麗,而是它占據著市中心最昂貴的土地。在寸土存金的地界,他房子的占地麵積不是用平方米,而得用英畝記算。
鐵門背後,一棟孤零零的房子矗立在綠蔭蔭的草地中央。但除了綠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棟住宅無法帶給人任何愉快或悅目的感覺。兩層樓的建築聳著一個高得古怪的頂,向根避雷針似地戳向天空。除了門窗,墨綠色的爬山虎幾乎占據了樓麵房的全部,唯有接近房頂處的露出幾處房梁,被漆成類似黑巧克力的深咖啡色。
房子裏麵雖大,但天花板出奇的低,窗戶也特別狹小。坐在被劃分成無數塊一小格一小格菱形花紋的玻璃窗前,我總是神思恍惚地覺得自己是在大衛.科泊菲爾的姑婆家作客。房子應該從一兩百年前就已經站在這裏,以後逐年逐月地風化衰老。
現在的朋友圈裏,沒人見過他前妻,估計他們離婚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空蕩蕩的房子裏如今隻住著他一個人。原本和他相依為命的兒子,今年夏天也去外地上大學了。
當主人遞給我們每人一份寡淡到幾乎沒有味道的三文魚和兩根瘦得可憐的蘆筍做晚餐時,他有意無意地提到,房子之所以那麽大是為了他兒子招呼小朋友來玩的時候,有可以留宿或玩耍的空間。
參觀樓上樓下房間的時候,兒子的照片在書架上,牆壁和樓梯的拐角處,隨處可見。一個純淨到像露珠一樣的小男孩,張大了兩隻圓滾滾的大眼睛在騎馬,打網球或穿著燕禮服在彈鋼琴。
做為女人,我對房子裏沒留下半點痕跡的前任女主人很好奇。趁他一個人去酒窖拿紅酒的機會,我問他房子裏怎麽沒掛女主人的照片?
“你是說領導?”
對在西方氛圍多年的他,選用一個帶政治色彩的字眼來稱呼自己的妻子,我覺得很奇怪。但我猜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點了點頭。
“領導早回巴西去了。她原本家裏就是那邊的華僑,有自己的農場,好幾代了。這裏那麽小,她住不慣的。”
對於幾英畝的生活空間還嫌小的女主人,我難以理解。但男主人在聚會結束前對土地的看法卻表達得清清楚楚。“股票起起落落,還是做房地產的好。到底那是實實在在的土地,無論發生什麽,永遠會在那裏。除了土地能保值,上麵的木頭磚塊摸得著,看得見的,多少讓人放心些。”
幾個月後,他電郵裏告訴我,他用現金買了銀行的拍賣屋,占了別人貸不到款的便宜。二十八套房子要讓他好好忙一陣子了。
我回信恭喜他積累到第二十八棟投資房。
一分鍾之內,他回郵糾正我,不是一共二十八棟,而是這一次就買了二十八棟。一個投資商兩年前開發的連排別墅,被貸款壓得撐不住了。要買,要求一起過,一次性付清現金。他提起房子的時候好像買的是收市前的廉價雞毛菜一樣輕巧。
地主最後用他並不常見的幽默和我聲明,以後要去忙他的“**“去了。大概怕我看不懂,一向的英文信裏,出現了用中文繁體字寫的“**“兩個字。既然人家忙著他的**,別人自然是不好打擾的。接下來有好一陣,沒他的消息。
等我從外地出差回來,發現公司電話和郵箱裏有幾個訊息,都是地主來的。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 有事,能否出來一敘?
那麽著急,似乎不符合地主慢悠悠的個性。嚇得我趕緊電話過去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電話裏沒說,隻約我本周末在高爾夫球會所裏的餐廳見麵。
周五的下午我沒上班,和他一起吃的午飯。除了告訴我他剛從國外回來,一直等到我吃完正餐後的草莓蛋糕,而他第一杯的紅酒也見底之後,他才走入正題,和我說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這其實也不是一個故事,而是從前和現在混雜在一起,不連貫卻又關聯著的幾個故事。
地主有一個習慣,每年父親生日前後,再怎麽忙,他也要飛回台北。住在哥嫂家,哪裏也不去,陪著年邁的父親度過一個星期。
一年一次的會麵讓地主清楚看見衰老在父親身上留下的變化。如同深秋懸吊在枝頭的黃葉,日漸一日地凋零萎縮。樹下的人縱然百般感歎,卻又無計可施,隻求老天不要刮風下雨,不要過早帶走飄搖中最後的那片葉。
走入老年後的父親,從開始的找不到鑰匙錢包,發展到後來在街上記不得自家的門牌號碼。被確診為老年癡呆症後的父親,不認識麵前高大的兒子,卻認得照片上舊宅門前的那對石獅子。父親他會指著石獅子,一本正經告訴別人,“我住在那裏。”
明明坐在自己台北的家中,父親卻嘟囔說要回家。地主明白父親是想念大海對過那片亙久不變,卻又無法帶走的土地了。
地主口中的父親,是地主見過的最接近聖人的人。父親除了飽讀詩書,溫良恭儉讓占全之外,還異常地刻己隱忍。什麽事都為別人著想,從來把自己放在最後。在家裏如此,在他任職的中學也如此。
當內戰快打到家門口的時候,父親帶著家眷和班上幾十個麵臨被抓去當壯丁危險的半大不小的男孩們,有鐵路的地方坐火車,沒鐵路的地方行走,裹挾在逃難的人群中,從山東到千裏之外的廣州,一共走了五個月。
等到了碼頭,卻發現唯一讓孩子們能上船過海的可能,是去當兵。父親跪在地上哭著求,眼睜睜看著和自己從峰火中一路走過來的孩子,哭喊著被大兵和刺刀帶走。
父親的精神頭從此就垮了。“孩子是該去讀書,而不是去當兵的呀。”
他對不起臨別時,跟在後麵老遠一路,對他一再作揖囑托,一再淚流懇求的鄉親鄰裏。
直到四十年之後,兩岸開通,眾人回鄉探親時,父親沉著臉,說他再無顏麵回去。從此這樣的話題在家裏再無人提起。
地主是到了台灣以後才出生的。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在蓬萊仙島的對過,有一片自家的果園,大到看不到邊。伸腳一跳,就可以拽下樹梢尖尖上的那隻半紅半綠的蘋果。往衣服上擦擦,一口咬下去,脆得格崩格崩響。還有萊陽梨,薄得透明的皮,裏麵包的就是一團蜜,滴答滴答往下流。你們小孩子可憐,沒口福。台灣的那個,也能叫蘋果,梨。
地主對於家鄉的土地,除了生出類似對於童話的向往,並沒有真實的理解,因為他在一間兩席大的房間裏長大,父母兄弟四個人擠在窄巷深處。一板之隔的漱洗聲,對孩子的打罵聲,通宵達旦的麻將聲,毫無避忌地從一家穿透到別家,人和人之間沒有一點空隙。
在這裏,唯一能找到的土地是牆角邊籬笆下的泥縫。主婦往門外潑出一盆漂著菜葉的汙水,或是哪個頑皮小童對著牆角撒的尿,偶爾會讓土地裏長出綠葉來。
地主看著鮮嫩的綠好奇。每天喝的奶,剩下最後一口,再加點水稀釋,淋在葉子上。葉子果真一天比一天高大。等葉子長得比巴掌還大的時候,媽媽認出那是芋艿葉。媽媽說,再過些日子,等它再長大些,地下的芋頭可以挖出來吃。
等綠葉舒展到比臉盆還寬還大,長到孩子腰還高的時候,地主對土地的關注和希冀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以至一大早起來,地主發現地上的葉,地下的根統統不見,隻地麵留下一個拳頭大小的空洞,心裏難過了好久。
媽媽也跟著感慨,土能養人。隻要有地,不論多難的光景,日子總能過下去。可憐呐,如今離開了家鄉,離開了土地,東奔西走沒有著落,人也跟著輕賤。
原本從老家攜帶出來的金銀細軟,逃難到台灣已經所剩不多。帶不走的是那片從祖上傳下來,隻有在夢裏才能回得去的土地。魂魄還存活在從前,身子卻困頓於現在的母親,今昔比的結果造成她長日裏唉聲歎氣。四十出頭便離世了。
來到台灣之後的父親變得少言寡語。地主記憶裏的父親經常把自己定在書桌前。台麵鋪著宣紙硯台,旁邊堆著線裝的文史書籍。孩子們很少敢去打擾沉溺在詩書裏的父親。但有一樣例外,隻要一提起故鄉那片遙遠的土地,爸爸會開心得像個孩子,話多得講不完。小哥倆趁機圍坐在父親身邊,聽爸爸講很久以前的故事。開春播種前被鬆開的土,肥得冒油。卷起褲腿光腳踩下去,黑色的土漿噗哧噗哧從腳趾縫裏冒出來,漫過腳背,撓得人心裏直癢癢。秋天樹上的果子多到吃不完,采下來做果醬。加糖加水大鍋大鍋蒸騰著熱氣,聞在鼻子裏,甜得讓人暈乎乎如同睬在雲裏。就連天下出來的雨,滴到嘴裏都是甜絲絲的。
地主說他願意用盡他所有的土地和積蓄,去買回這樣一刻和父親相處的快樂時光。從幾年前開始,父親已經認不出他了,有時還會責問哥哥為什麽領一個外人到家裏來住。雖然地主一再澄清,一再道歉。“爸,我是你的小兒子。孩子不孝,不能在你身邊奉養你老人家。可我真是你的兒子啊。”但在衰老父親的眼裏,對地主有的隻是戒備和懼怕。
地主這次去台灣,不是陪父親過生日,而是趕去見老人的最後一麵。
地主懷疑,父親在世上逗留的最後那晚多少回複了某些記憶。插著氧氣管的父親躺在床上,很難講出話來。但見到從遠方回來的兒子,父親左邊的眼睛裏分明流出了一顆眼淚。
衰老不堪的父親,用他顫動的嘴唇對地主一再重複著三個字。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地主難過得跪倒在地上,抓住父親的手,把頭埋在醫院潔白的床單裏。
“爸爸,沒有對不起。沒有對不起。”
在地主對我的講述裏,最含糊其辭,或者說最讓他困擾的部分就是關於“對不起“這三個字的注釋。
當時那樣的場景,父親不可能留下對這三個字的完整解釋。誰也不說,但分享著彼此記憶和情感的父子倆,對於從沒點破的模糊,卻又本能感受到其中的含意。
就這個家庭而言,一切痛苦的根源,和所有美好的記憶,全都來自於土地。
如果沒有對昔日土地的留戀,就不會有失去土地後的難受,也就不會生出對再次擁有土地的希冀。祖上世代傳下來的土地,在父親這一代嘎然而止。因失去後的委屈困頓而激發出來的雄心壯誌隻有著落在下一代身上。
從小喜歡文史的地主,被父親逼著去學了理工。在嚐盡了“百無一用一書生“的苦之後的父親一再告誡兒子: “要學,就要學點有用的真本領,將來才能安身立命。”
大學畢業後原本可以在本地找到工作的兒子,被父親逼著去出國深造。“你還年輕。鯤鵬展翅,扶搖直上九萬裏,如何可以像鳥雀一般困在家中。“順從了父親的意思,地主一走之後,從此和父親的緣分就隻剩下每年一周的相聚。
即使是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的地主,在父親眼裏依舊是長不大的小孩,連婚事也需要父親替他一手安排。祖輩的世交多年前去了巴西,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在那裏經營出一片天地。“相信我,一切安排都是為你好。那裏有山有水,有鮮果密布的叢林,也有撒滿牛羊,屬於自己的土地。”
對於這段維持得並不長久的跨國婚姻,地主從來絕口不提。別人無法評估他對此付出的代價,但婚姻帶給他討人喜歡的兒子和土地的事實,卻也無法否認。
即使是地主本人,他也搞不清楚,父親在自己生命裏所做的一係列決定,到底是耽擱了自己還是成就了自己。承載著水的土地,使水凝聚成型的同時又無可避免地限製了水的流向。偶爾看到絕美的新疆風景照片,或是讀到文學作品裏呈現出另一種生活方式的可能性的時候,地主不是沒有感慨的。但以地主的家教而言,這樣的質疑和感歎,多少有點對父輩的不敬,所以頂多在心裏如同微弱的螢火一閃而過。
習慣依附於父親的意誌和情感的地主,如同攀纏在樹上的藤條,在大樹轟塌之後,突然失去了依托。直到從葬禮出來,地主的腦子裏仍然是一片混亂。
父親臨終一再向自己道歉的一幕,實在讓他難以釋懷。原本要回美國的他,居然神使鬼差地踏上了他從未涉足故鄉的土地。
那可能是讓地主感覺更加混亂的一次旅行。
雖然是不相識的麵孔,但他們和自己分享著先祖留下的姓氏。
雖然用詞表達不一樣,但他們發出的是如夢囈一樣遙遠的鄉音。
老一輩的人早都已經不在了,陪著他的是姑媽的兒子。五十多歲,灑成深咖啡色的臉,溝溝坎坎皺巴得如同風幹後的大棗。家裏窮得連載著地主四周逛逛的三輪車都是從縣裏借來的。
頂著冬天裏幹燥寒冷的風,地主被身下並不平坦土地顛得渾身難受。堂哥一手扶著車把,時不時伸出另一隻手,指著遠處,“那裏,那裏,還有那裏。”
即使不善言辭的堂哥,話隻說了一半,地主卻明白了。就在這裏,曾經,他的父親,伸出手臂站在風裏,對著眼前望不到邊際,亙古不變的土地哭泣。
地主極目四望,他沒看見一跳就能摘到手的紅蘋果,也找不到熟透了掉得滿地都是的萊陽梨。冬日的農田裏一片荒蕪,看不出這裏曾經種過什麽,或者將來要種些什麽。
暮色裏,堂哥還在吃力地騎著三輪。周圍是一望無際,縱然人事滄桑,卻依舊亙古不變的土地。
地主感到一陣暈旋。如果所有的一切是為了土地,為何父親始終不願踏回這片讓他魂牽夢繞的鄉土?當地主代替父親,闊別家鄉六十年之後,終於回到最初的土地麵前,為何找不到一點可以拿來親近緬懷的依據?而自己那麽多年來,含辛茹苦在巴西,在美國積攢的土地,似乎也無法給臨終的老父親帶來絲毫的安慰。
“父親如今不在了,這一切還有什麽用?”故事講到最後,地主問我:“難道我以前所有的努力都是錯的嗎?”
從中午到黃昏,地主開著高爾夫球車,載著我,在幾乎沒人的草坡山丘上毫無目的地亂開一氣。他不再黑白分明的眼睛裏,不曾流下渾濁的淚水。一向嚴肅拘禁的臉也很少流露出任何特殊的表情。隻是從他顛顛倒倒,時快時慢的表述,和突然把車開到草地一邊,猛一急煞車的舉動中,可以感受到他心情的起伏。
我本來可以用塵歸塵,土歸土的套話來勸地主節哀。而真實的我卻想告訴他,從今之後,他自由了,從此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但這樣對著熱孝中的人說話,聽上去怎麽都有點隔岸觀火的不厚道。
勸人的事,我最不會做。何況高爾夫球車停在草坡上很久了,天也快黑了。我對地主說,“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