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4章 冬日裏的燈

“不好好讀書,等大起來,你是要去掃馬路的。”

這句話,從小到大,不知道老媽對她嘮叨幾千幾萬遍了。可能壞就壞在重複了太多次,被神靈聽了去,如今終於不幸而應驗了。

隻是她現在的情形比普通人理解的,帶戴著口罩,拿把大笤帚在大街上掃來掃去的工作要糟得多。

今天下午,她被派指的活是去清廁所。不是一般的男廁所,而是林業運輸大隊裏的男廁所。這裏也不是繁華熱鬧的上海,而是北到了北極圈裏去的芬蘭。

芬蘭,多好聽的名字,應該是芳香四溢,蘭花盛開的地方吧。在沒出國以前,她就是這麽想的。當時高中裏要好的幾個同學,都紛紛出國去了。要麽去美國,要麽去英國,還有澳大利亞,都是些聽煩了的名字,哪像芬蘭那麽文氣,一枝獨秀啊。

聽住在歐洲的遠房親戚說,芬蘭是歐洲社會福利最好的國家之一。可能是地廣人稀得怕了,即使是外國人,隻要一踏上芬蘭國土,醫療,讀書統統不用給錢。

天下有那麽好的事,幹嘛不去。

和父母,也沒啥需要商量的。事實擺在眼前,再過一年就要高考了。做為普通中學的中等生,想進好的大學是沒指望了。連個一般的大專什麽的,進了,那叫額骨頭高,沒進,那叫剛好軋出。誰要自己的功課從小就那樣呢。也不能算不用功,每天都是熬紅了眼睛,打著哈欠才上的床,可腦子裏就是漿糊一團,前看後忘記,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光憑能逃過高考這一條,去芬蘭留學對她有無比的誘惑力。她明白,去英美那種地方的開銷,根本不是父母可以承受的了的。再說家裏還有個弟弟,將來他還要上大學,乃至買房娶妻,用父母的話說,哪一樣不是抽筋扒皮,恨不得砸碎了老骨頭拿去賣錢的。

隻有不花錢的事,才有開口的餘地。沒想到一句話就被大人堵回來了:“不用錢,不用錢。小姑娘話說得那麽輕巧,那飛機票的錢誰出?”

自從那天起,她在家裏幾乎沒抬起過頭。直到進了飛機場入關的閘口,背後老媽帶著哭腔一聲一聲叫喚她小名的時候,她眼淚忍不住滴答流,卻一次也沒回過頭。

是自己腆著臉皮,強著脖子要出來的。在沒混出個人模樣前,說啥也不能回頭。

這幾乎成了她送給自己的座右銘了。“不能回頭。”她每天都這樣勸自己,特別是早晨要把從熱被窩裏爬出來的時候。

鬧鍾把她吵醒的時候,是早上五點半。不用拉開厚重的窗簾,她也知道外麵永遠是黑乎乎一片。一年到頭,這裏有六個月的溫度在零下。極北的緯度,使得每天的日照隻有那麽幾個小時。她幾乎記不起來冬天裏的太陽該是什麽樣子。反正每天她出門的時候天是黑的,等回家的時候,天還是黑的。

眯著眼睛,裹在一層層好不容易捂暖的被子裏,就聽見窗玻璃像得了重感冒一樣,吱拉吱拉叫一陣,停一歇,再撕心裂肺地哭叫一陣。肯定是又起風了。

以前,連長江以北的地界也沒去過的她,以為水上一層薄冰,瓦上一片白霜,那就是冬天。直到她被從北極來的風刮過,她才領教到什麽是冷。

冰天雪地裏風一起,她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抱樹。逮到哪棵是哪棵,要能有麵牆能貓一下也行。反正不能稀裏糊塗讓風給卷走了。自己明明把從家裏帶來的一箱子衣服幾乎全都穿戴在身上了,可在風裏就跟沒穿一樣,一點也擋不住。風吹到哪兒,哪兒疼。要是事後發現凍下來鼻子耳朵或一節腳趾頭什麽的,她一定不會覺得奇怪。她當時所有的情感理智全用來對抗那擋也擋不住的風。風從她的領子袖口,從她的皮膚毛孔,一直往裏鑽,一直鑽到骨頭的縫縫裏。那風一刀一刀割著肉的疼,和她小時候被熱粥燙傷手臂上整塊皮往下掉時的痛,及其相似。可能是刺激過了度,腦子神經連冷熱也分不清了。

聽見風的叫聲,雖然宿舍裏開著暖氣,她還是不由在被窩裏縮了縮身子。從九月底下的第一場雪,再一場一場往上加厚,到現在根本沒化開過。要從室內的溫暖跨向室外的冰雪,其中四五十攝氏度的溫差,想想也能讓人發瘋。

等將來,等掙夠了錢,她最大的願望就是睡覺。要和北極熊一樣,守著暖暖的窩,睡它整整一個冬天。誰來,怎麽敲門也不開。啥事,天塌下來也不管。不過,要是有滾燙的甜豆漿,就著包了油條的粢飯團,那還是可以半斜著身子在床外,等吞完了繼續再睡的。

她一邊做白日夢,一邊半催半哄地把自己往冷冰冰的衣褲裏塞。

今天不行,不能再睡了。日程排得很滿。再晚要來不及了。

學校已經放寒假了,整棟宿舍裏,幾乎見不到人。但凡有家的芬蘭人,遇到聖誕節,那是橫穿北極圈也要回家團聚的。隻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外國學生無處可去。前天在電梯裏,撞見從南非來的那個一頭小卷卷,叫不出名字的黑女孩,用她聽不太明白的英語和她比劃著說,班上有學生願意帶她們一起去家裏過節,問她去不去。

她是肯定不會去的,隻能不好意思地搖頭。要怎麽跟人說呢? 寒假不用上課,她就全指望著這幾個星期掙錢呢。

這裏的福利好是沒錯,學費,連同課本實驗器材,都不用付錢。家庭收入低的外國學生,甚至可以申請到部分的住宿補助。但再補助,每月還得交三百歐元的住宿費,加上飯錢,交通費,還要買洗發水牙膏之類的,再怎麽省,五百歐元是無論如何逃不掉的。那可是國內一家人一個月的開銷啊。

當初的那張機票,是父母多年的積蓄,外加向親戚借來的錢。耳朵裏刮進些不好聽的,她就撂下狠話對家裏說,“一共多少,記下來。等我賺了錢,連同利息一起還給你們。”

等下了飛機,看見機場商店裏的一隻小毛熊也要五十歐元,再摸摸被縫進內衣口袋的唯一那張從中國銀行裏兌換來的一百歐元,在家說狠話時的勁頭就徹底沒了。

以後花每分錢,她都習慣先把歐元換算成人民幣。想想這些錢,要是在上海的小菜場,能買回多少東西來。那麽一算的結果,她通常是什麽也不敢買了。

芬蘭的冬天,是花開不了,鳥叫不動, 連太陽都曬不到的地方。所以這裏蔬菜比國內的鮮花還嬌貴,隻有冷凍雞比國內便宜。變著法,煎的,煮的,炒的,整隻的,切片,切絲的,每天來來回回都是雞。連外國人的烤雞也學樣做過了,就試過那麽一次。公用廚房裏的烤箱隨便用,不算電費的。沒想到雞放在烤箱裏,忘了時間。等消防車呼嘯而來,在樓下燈光大做的時候,才想到惹禍的可能是自己。

這下算是一鳴驚人了,用這樣的方式使大家都認識了宿舍樓裏的這個中國女孩。

她那時的芬蘭語和英語都不行,但眼睛裏沒說出來的話,一看就能懂。

說起芬蘭語,當她第一次聽到有人用芬蘭語朝她說話,隻看見對方的喉結在脖子上劃來劃去,喉嚨裏咕嘰咕嘰往上泛痰卻吐不出來的難受,她跟著一同著急。等反應過來,差點笑軟癱到地上去。

罵人無知的時候可以笑話人連26個字母都不會。可她就是真從芬蘭語的字母開始學的。呆了兩年的語言學校,還在教,“請問去郵局該怎麽走?””你在哪裏工作,電話號碼多少?”

也難怪人家覺得這中國女孩除了吃,怎麽啥也不會呀? 那她說的話,他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她也聽不懂,又能怎麽辦呢? 電視看不明白,新聞聽不完全,到現在也不知道這個國家的執政總理是誰,更搞不懂冰球又有哪些遊戲規則,這怎麽可以說是她的錯呢?

有的時候,她真覺得自己是穿越了時空,不小心掉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怪物。這裏看不見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見不到方方正正的中國字,連美國大片中的中國城裏邊掛著類似吉昌,鴻運招牌的南北雜貨店也找不到。

家裏問在國外的生活怎樣? 她連騙人的力氣也沒有。隨便在學校裏拍了兩張照片寄回去。

今年剛考進的大學,聽說教學主樓是幾百年前哪個瑞典王公貴族的府邸改建的。憑良心說,真是氣派得沒話講。隔幾步,就是巨幅的風景油畫。要不然就是沒怎麽穿衣服,比真人還大的石膏雕像。廊簷柱子上的石像全是表情各異的人頭,估計有些典故,但從沒打聽過。

這些表麵文章,除了拿來拍照,可以供父母在街坊鄰裏麵前誇耀一下,她覺得這些和自己其實沒多大關係。最要緊的,是把眼下的生活費給掙出來。

值得慶幸的是,剛來芬蘭不久,她就在中介的幫助下找到一份工作。這裏管中介叫獵頭手,是靠找來做事的人頭掙錢的。申請表格上問到特長一欄,她想了想,老老實實填了”無“。再說,以她當時的語言程度,像服務生,售貨員這些上得台麵的工作,肯定是輪不到她了。

剩下的工種,隻有一個掃地。

問她去不去?

這是一個口袋裏隻剩下幾十歐元的人,可以挑的嗎?

就這樣,上了幾天的學習班,考出一張相當於中國營業執照許可的紙,她便開始了“掃地“的營生。掃地是籠統的說法,準確地說,是一籃子全包的清潔。地毯要吸塵,木頭地板要上蠟,玻璃要擦,垃圾桶要倒,男女洗手間更是清潔中的重點。

由於是學生,白天裏上著課,她的上班時間正是人家下了班以後。從傍晚五點開始,收工的時間說不準。規矩是什麽時候完事,什麽時候走人。

活是一家小型的清潔公司從商業,團體或私人那裏接來的。客戶不穩定,來打工的人也是更換頻繁。當天有什麽活,她就接什麽活,從來不挑。大到幾層樓的商廈,小到隻有幾張床位,收留愛滋病人的小診所她都去幹過。

正逢假期。這裏有個很棒的規定: 但凡遇到節假日,工人的薪水必須翻番。所以當別人想著過節去哪裏旅行,或是團圓在家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正是她生意最忙,錢掙得最多的時候。捏著本快要翻爛的市內地圖,從這個點,氣喘心跳地趕去下個點,感覺像當紅的歌星一樣搶手。想到這一點,她心裏不禁有些得意。再努把力,說不定還能攢下點錢,趕在中國的春節前,寄回家去。

等公車的時候,她見到車站上的男女,人人用黑色的大衣,黑色的皮靴,皮帽把自己包裹成圓滾滾的結實。堅硬的冰雪透過鞋底傳過來的冷,讓人的腳不自覺地在冰麵跳來跳去,以盡量減少和地麵接觸的時間。站在前排的,在風裏吹了會兒,自然會往人群裏縮回去。和紀錄片裏一列排開,滑稽可笑的企鵝,簡直一模一樣。

她被自己的幽默感染地抿嘴笑了笑。但這樣的笑話是沒法和別人分享的。聽當地的同學說,這裏長年嚴寒的天氣,造就了芬蘭人內斂陰鬱的個性。

即使人們把頭臉一並遮住,甚至連眼睛也幾乎眯成縫了,她還是感到周圍目光裏滲出的冷。

做為這裏少見的黃麵孔,她一上了車,人群中會自然而然地左右分開讓出一條道。好像她是全車唯一的SARS帶菌者。公車上即使再擠,很少有人坐在她身邊。有的話,不是耳朵裏塞著耳機的有色人種,要麽就是瞳孔放大,不知道剛灌了什麽下去的癮君子。

但隻要自己不介意,日子一久,什麽都會習慣的。比方說,她剛做這一行的時候,她的麵子還薄。到底是從沒離過家門,二十歲不到的小姑娘。戴著公司發的口罩和手套,低著頭,背著身,隻怕碰見學校裏的熟人。後來日子長了,再也顧不上了。一是從來沒見到熟人,二是也真沒工夫去留意。從小做慣家務的她,做著清潔的手腳機械地運作,腦子裏全是算術。這一小時過去了,可以買一加侖的奶,一打雞蛋,外加一條長麵包。這樣一個禮拜基本上餓不著了。再下一個小時的工,可以買兩隻凍雞,再奢侈點,想買幾根進口的香蕉。便秘了好些天了,估計外麵天冷,裏麵也跟著一起凍住了。不知道吃香蕉是否會有幫助。

現在要是有老師或同學從眼前經過,如果有必要的話,她會直起腰來,和他們若無其事地點頭打招呼。有時她也在琢磨,到底是漫長的冬天把臉給凍僵了,還是真的臉皮越長越厚了。

放假前那幾周,她又要開夜車準備期末考試,又要照常上班,真把她給累壞了。上了公共汽車,被暖氣一蒸,屁股一挨著座,立馬睡過去了。她也曉得自己睡得死,書包從來不放地上,而是小心地掛在胸前。

也不知前麵發生什麽情況,司機突然一個急轉彎,沉重的書包被慣心力掄起來,竟然拽著她的脖子,把她拖帶著給甩出去。當場一個牙啃地,結結實實摔在汽車中間的過道上。

人趴在地上,眼睛還迷糊著沒反應過來,耳朵裏傳來的譏笑聲卻是聽得清清楚楚。也不是一兩個人,好像前後左右都是。雖然嘴巴鼻子疼得眼淚水都要掉下來了,但她強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散落地麵的書本和文具後,站起來。昂著頭,從奚落她的人群麵前走過。沒有搓一把臉,也沒有整理頭發。隻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就在剛才,又發生了一件,她隻能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的事。

按照清潔公司提供的地址,她在郊外找到一間運輸公司。

空曠無垠的雪地,被十八輪的大卡車壓出幾道黑楞楞的痕跡。順著車胎印,她走到用原木搭出的一長溜平房前。遠處是被砍去了枝葉的鬆木,筆直著老長,被整齊堆積成山的形狀。領地的四周用鐵絲網圍著。縱然蓋著雪,偶爾露出的幾截生了鏽的鋼絲向外猙獰地翻滾伸張著,足以讓人覺得不愉快。

應該是都下班了。她敲了門沒人應,便用公司事先給她的鑰匙打開了平房的門。撲麵而來嗆鼻的煙草味,使她不禁往後退了一小步。

這裏可能幾年,或者從來就沒被打掃過。桌子上,文件架上,所有可以找得到的煙灰缸都被橫七豎八的煙頭塞得滿得不能再滿了。但更多的煙頭,煙灰卻被隨處滯留在每個與人方便的角落。快被磨沒了的地毯上,到處是被煙頭燙出來的圓洞。 東一灘西一灘的咖啡印,在原本印了花,現在卻早褪了色的沙發,上了點新鮮的顏色。

她早習慣了。這裏不是她的家,輪不到她去抱怨。天氣預報說了,今天晚上會降溫,好像是零下二十六度。她連歎氣的時間也沒有,得早點幹完眼前這攤子活,早點回家。

她把儲藏室裏可以找得到的,所有可以用來清潔的化學試劑集中在一起。往空中,桌麵,地麵,到處狂噴亂灑一氣,希望現代科技可以幫她把古舊的汙垢至少給軟化,溶解一些。

辦公室還不是最難的。她走進男廁所後的本能是立刻掉頭衝出去。

“不能回頭。”難道忘了嗎? 這裏隻有她。隻有她一個人去麵對所有的一切。

牆壁上,隔間的木板上用原珠筆,噴漆,和其它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某種**寫的一些下流的字句,她擦得掉的就擦,擦不掉的,隻能裝沒看見。

小便池裏的白瓷磚早被侵蝕成刺目的黃色。試過化學試劑,硬如鋼絲的塑料刷後,她發現最好用的還是戴著手套的指甲。工作一天下來,到這會兒,再站不動了。她於是跪在地麵上,用手指甲一毫米一毫米地摳著刮。

正在這個時候,她聽見巨大的引擎發出的轟隆聲,在門前嘎然而止。接著是幾個男人用粗啞的嗓音在相互叫嚷,說的什麽,她沒聽清。

在她轉過頭,卻還跪著沒站起來之前,一個,兩個,接著第三個男人像風暴一樣衝進了男廁所。其中的一個,用很誇張的上升調,向她吹了一個長長的口哨。

人在緊急情況下,思想卻會跑去老遠。

她讀過關於北歐海盜的書。傳說裏,他們是一群像閃電一樣迅猛,岩漿一樣暴烈,讓人心神俱裂,來自北方無艱不摧的巨人。不用鍇甲,不用利器,隻憑天靈般的巨掌,厚如鐵桶一般的胸膛,他們可以征服一切,從不空手而回。

隻那麽一瞥,她把眼前這幾個胸肌快要把T恤給*的男人,和傳說裏的巨人聯係在一起。

她心撲通撲通地跳,眼睛急速尋找是否有第二個出口。沒有。

隨手抓得到的有一個鐵柄做的拖把。一瓶酸性極強,清馬桶用的化學噴劑。

但她臉上還是凍僵的表情。繼續低頭顧著手裏的活。隻是從跪的姿勢,慢慢轉成了站。

巨人們明顯感受到無趣。在她心跳越來越快的時候,他們從廁所的小門裏一一退了出去。

即使低垂著眼睛,她的餘光見到走在最後的那個巨人,伸出了一條舌頭,對著她的方向,淩空舔了一舔。舌苔上係著一個銀色的小鈴鐺。

坐在公共汽車最後一排的角落裏,她的頭軟綿綿地靠著車廂壁上。閉著眼睛,努力忘記今晚留在腦子裏的一幕。

一切都跟做夢一樣。她幾乎忘了在地球另外一邊,她曾經有過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家。但她現在特別想回家,哪怕就一小會兒。想去喝一碗媽媽煮的熱湯,哪怕和頑皮的弟弟去吵一架也好。

就因為她突然掉到了一個陌生的時空,她不會這裏的語言,她不認識這裏的人,她不懂這裏的規矩,於是在一夜之間,她變成了瞎子,聾子,和啞巴。她還不會開車,那就是下身不遂的半殘廢。

但她的腦子裏卻還裝著記憶,她的胸口有一顆還會跳動的心。

雖然在今天以前,她很久沒意識到這一點了。她不知道應該感激還是咒罵這顆還會跳動的心。也可能,正因為這幾年裏的遺忘和麻痹,才使她能夠堅持走到今天這一步。

從汽車站走到宿舍的二三十分鍾,通常是她一天一夜中最最難熬的二三十分鍾。

氣溫明顯比早上出門的時候要冷了許多。回到宿舍以前,她必須穿過一大片除了白雪和鬆林之外,什麽都沒有的空地。

是空到連一盞路燈,一片柵欄,一麵圍牆也沒有的空地。借著白雪的反光,她尋找著別人在積雪上留下的足跡。那至少是被踩平踏實了的雪,無需用自己的腳,足踝,和小腿在三十公分厚的雪地裏,一步一停像趟水那樣,小心地趟過去。

無處不在的寒冷讓她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一口氣躥回到有暖氣的宿舍裏,但她腳上的鞋子卻不得不讓她一次又一次停下來。

隻有經曆過嚴寒的人,才能意識到一雙靴子在冰天雪地裏對人的重要。芬蘭人最舍得花錢的可能就是他們所謂的雪靴了。除了保暖,雪靴最重要的功能是防濕。

要真是一直在冰雪裏走也就罷了,糟就糟在,一會兒是有暖氣的公車或室內,一會兒是零下二十幾度的冰雪。水結成冰,冰化成水,來回那麽倒騰,連帶著包裹在裏麵的肉。又不是冰箱裏的凍肉,而是有血管,毛細血管,和神經分布,依然還有知覺的人肉。

可她腳上穿的還是從上海帶來的半高筒皮靴。不管是真皮,假皮,不夠保暖不說,完全沒有防濕的作用。剛才車上的熱氣現在結成了冰,套在腳上,就跟走在玻璃渣子上一樣難受。

她多希望自己能有小說裏輕功。提一口真氣, 便可以足不點地,在鬆林白雪之間滑翔。

早上出來的時候,她已經用橡皮筋往靴子外麵綁了好幾層塑料袋了。可以濕一層扔一層。顯然,好幾層的防禦都被冰雪攻破了。

腳上沒有一根沒長凍瘡的腳趾頭。分不清痛癢地被玻璃渣一戳一戳地難受。好幾次,她想在這白茫茫的一片幹淨上,坐下,或者躺下。從此不再起來。

她累了,也太冷了。從裏到外,再從外到裏。

沒有人會來找她。沒有人會記掛著她。可以像森林的雪鬆一樣,安安靜靜地生長,安安靜靜地死亡。

要是在雪地裏,能夠見到一隻活蹦亂跳的鬆鼠,或是黑暗中的一盞燈,那種和生命跡象有關,帶有溫度的東西,她也許能打起精神,再往前走兩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想再望一望四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致。

不可能!不會是看錯了吧?

在前麵很遠的地方,真的有燈光。隻那麽紅黃的一小點,停留在半空中不動。

從車站到宿舍,唯一超過兩層樓的建築,隻有學校的宿舍。可是學校裏的人,不是該走光了嗎?

在蒼茫無際的黑暗中,人對光亮的渴望,如同在荒野迷途的旅客,在夜空中找到亙古不變的指南星一樣迫切。一點微弱的光源使她暫時忘卻了腳上的痛,一步步往燈光走去。

遠方的光亮,剛開始微小得如天上的星星。但每走一步,星星就會變得稍大些。等再走近些,桔紅色的光源變得更像太陽,溫暖平和地掛在天上。

越往前走,她越肯定,光源的確來自學校的宿舍。她幾乎看得見宿舍樓的輪廓了。

一樓兩樓,她一層層往上數,開始估計燈光所在的樓層。

是五樓,左邊數過來的,第三間。

沒錯,那該是自己的房間才對。

今天早上出門,應該是關了燈才出來的。難道是忘了,還是有客到訪?

好奇心讓她走得更快了。她幾乎用半跑的速度,一腳深一腳淺地跑出了雪原。喘著氣急匆匆地走進了宿舍樓,上了電梯。按住狂跳的心口,推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裏很小,陳設也簡單。隻有左右對稱的兩張單人床,和兩個寫字台。

顯然,房間裏沒有人。但寫字台上台燈的確亮著。

她疑惑地走到台燈邊上,看見燈下壓著一張白色的紙條和一把房門鑰匙。

一行粗大的字,芬蘭語寫的。很簡單,她能看懂。

“你的電腦修好了。估計你回來時,天要暗了,幫你留了盞燈。”

她看著紙條上的簽名,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為了和家裏人聯絡方便,她用很低的價錢,從學校買了一台更新換代中被淘汰下來的電腦。但因為是舊電腦的緣故,動不動死機。

她沒錢去修,請來同學的同學,一個學電腦的芬蘭男生來幫忙。兩個人隻打了一個照麵。他說有空會來,但說不準哪天。她就把同房的鑰匙給了他。反正房間裏是一無長物,那台破電腦可能算是最值錢的玩意兒了。

她試了試電腦,又會動了。

她坐回燈下,開始一遍又一遍,一個字又一個字地去讀他留給她的字條。

“幫你留了盞燈。”

一個陌生人,為了一個來自海外,幾乎不認識的中國學生,留了一盞燈。

就那末微不足道的一盞燈,當一個人脆弱絕望的時候,到底可以發揮出什麽樣的作用,隻有在風雪中,黑暗裏行走過的人才知道。

她呆呆望著眼前桔紅色的燈,眼淚一點一滴,像春日裏解了凍的溪水,孱孱蜿蜒著從她臉上,心上流過。

自從出國以來,再苦,再難,她都一個人扛著。從不向人訴苦。她一直是一個人。她以為,沒有人會關心,沒有人會理解。

燈下的嗚咽,竟然轉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嚎啕大哭。這些年經曆過所有的艱辛和苦難,心底埋藏的壓抑和委屈,在溫暖的光芒照射下,像堅冰一樣逐漸消融,然後被噴湧而出的淚水衝刷帶走。

她知道,這是幸福的哭泣。

因為她從此不再是一個人在風雪裏行走。

後記:以上所記,是我收到來自遠方的結婚請柬後,在越洋電話裏,從女友嘴裏半哄半逼出來的故事。

“就那樣? 修個電腦,你就嫁給人家了?”我問。

“不是,他不是修電腦的人,而是幫我點燈的人。“她糾正我。

“隻因為一盞燈?”

“對啊。以後就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啦。最關鍵是一個心態。留學的時候,最苦最難是心態的轉變。”

“如果一個人的心裏裝著春天,那她走到哪裏都會是春天。但她心裏裝的是冬天,那走到哪裏也還會是冬天。”她在電話結束的時候留給我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