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3章 大限
1。
芸被醫生證實懷孕的時候,她算了算日子,那個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的“它“,應該是在郵輪上被晃蕩出來的。
為了慶祝結婚十周年,芸和老公去了地中海郵輪。
剛從羅馬出海的第二天,一則新聞就把小兩口從醇酒美食,碧海藍天裏給狠狠砸回到地麵上。
“你們是從美國來的吧? 看電視沒有,暴風雨馬上要從墨西哥灣登陸了。預報說風速將超過每小時一百五十多英哩, 可能是美國幾十年來最嚴重的一次暴風。”
一對昨晚在餐廳裏認識的澳大利亞夫婦,在客艙過道裏道早安的時候,順便把消息傳給了芸。從那一刻起,原本期待以久的假期,就算被徹底毀了。
眼前明明是童話世界中依山而建,色彩斑斕的小屋,出現在腦子裏的卻是水漫金山後被掀翻的房頂和橫七豎八被吹倒的大樹。嘴巴裏嚼的是龍蝦牛排,心裏咽的卻是幾天之後,裹著毛毯等著被救濟的殘羹剩飯。
隨著暴風登陸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心中的恐慌一點點加重。而關鍵時刻,電話永遠是打不通的。越不通越接著打,越打不著心裏越慌。
別人一靠岸去的是神廟古跡,芸下了船卻滿大街問人,最近的網吧在哪裏。現在再去買保險是來不及了,等把在墨西哥灣投資的石油公司股票賣了,再把該聯絡親友的電郵發了,芸突然發現,其實也沒有什麽可做的事了。即使現在取消行程趕回美國,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和親友們同生死共患難。
在大自然麵前,人類及其創造出來的文明科技財富等等,其實都不堪一擊。
想通這一點,小兩口也就隨著油輪上的人群,該吃的吃,該玩的玩。問題是隨著暴風嚴重程度的升級,低調行事的小兩口居然被推到風口浪尖上。
大眾傳播的速度快得可怕。無論是在甲板上穿著比基尼曬太陽的老太,還是餐桌上已經喝空了一整瓶紅酒西裝革履的紳士,對著小兩口都會說同樣的話。
“你們是從美國哪裏來的? 在那裏住多久了? 暴風雨會不會從你們那個城市經過? 要是沒了家,以後又有何打算?”等等等等。
一次,兩次,直到N次。麵對和善的人們,隻能恭敬謙卑地向他們的關心慰問一一做答並表示感謝。芸到現在算是深刻了解“施比受更有福“這句話了。
連平日裏甚少幽默感的老公也被逼出了一句冷笑話。“他們再這樣,我就頭上綁個布條,手裏捧個水桶,胸口貼一份陳情書,出去募捐了。”
笑話歸笑話,事實上的情形是更嚴重了。早起看見塞在門縫下的歐洲報紙,頭版是占據了整整一頁篇幅的照片。畫麵被定格在緩坡起伏的高速公路,上麵數以千萬計密密密麻麻前後左右排得沒有一點縫隙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刺眼的光芒。新聞的大標題是六百萬人棄城大逃亡。地點在小兩口定居的城市,時間是風暴登陸前的二十四小時。
芸看著報紙上的圖片,心裏一陣發麻。所謂人生如螻蟻,原來不是比喻,而是殘酷的寫實。隻是不到大難臨頭的最後關頭,人們從來選擇相信人定勝天的說法。
芸推醒還在床上酣睡的老公,遞過去報紙,盡量控製著聲量,“好在命是保住了。但我們也就剩下這裏兩隻箱子了。”
“嗯。“老公含糊地應了一聲。
芸以為老公還沒睡醒,“你聽見沒有? 我們隻剩下這兩個箱子裏麵的東西了。我們回去的以後,可能真的什麽也沒剩下了。”
老公又嗯了一聲。看見老婆不甘心瞪得老大的眼睛,才又多加了一句,“不這樣,還能怎樣?”
這樣的邏輯,芸從來沒想過,一下愣在當地。所以等老公招呼她上床睡覺的時候,她迷迷糊糊就回床上去了。
事後芸越想越肯定,孩子就是那個時候不小心溜出來的。
更戲劇化的是那號稱百年難遇的大風暴在登陸前的五小時,突然拐了個彎,吹到荒郊野地裏去了。居然沒有一個人傷亡。倒是苦了那些六百萬出城逃亡的人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二三十小時被卡在高速公路上。用盡了汽油的車,連同沒有食物和廁所的人群,被撂置在一百度華氏高溫的烈日下發生的難堪,在危機過後不久就被人當成笑話傳來傳去。
芸覺得肚子裏的這個孩子福大命大,心想以後就管他叫“泰來“吧。
2。
這次油輪之旅,無意中倒是把在芸心裏掙紮反複了十年的問題給突然解決了。
母親曾無數次勸她,“你現在不要孩子,將來一定後悔。那種空落落的感覺,你不到老根本體會不到。”
也問過老公,他說現在的孩子你還能指望他們什麽。孩子以後要上學,要接送,要花錢,很麻煩的。
當了媽的女友警告說,“這你可要想好了,孩子可是沾上手後甩不掉的濕麵粉。老公不喜歡還有離婚的機會,這孩子可就一輩子砸手裏了。”
輪番問遍之後,芸發現很多事其實旁人無法替自己做出決定。尤其是像生命這麽重大漫長的問題。
之所以遲遲不要孩子,芸顧忌得倒不是這些。小孩子濕漉漉的眼睛和嬌滴滴的聲音都讓她著迷。但以她活到現階段的經曆,大致讚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的比例。為了一兩分的快樂而把一個無辜的生命拽進來和自己一起受苦,這樣的安排,好像並不合理。
現在孩子既然來了,芸反倒坦然了。她買來八百多頁的育嬰手冊。孩子長大到第幾周,芸便去書裏找第幾周的胎兒發育進度,看看孩子有多長,有多重,何時生出了四肢,何時長出了眼鼻。
直到一天清晨,芸被腹中的嬰兒弄醒。她不太確定這種陌生的感覺,不像是踢,倒有點像擁擠的公交車裏被人的手肘撞了一下,不同的是這次的施力點來自體內。而且撞上來的那個家夥一定很瘦,因為滑過她小腹的骨頭很尖,以至於她不由低下頭確認自己腹部的皮膚是否還安好無損。
“裏麵一定很擠吧。”芸摸著肚子,第一次對泰來說話。從那以後,她經常對它說話,告訴它今天外麵天氣怎樣,以及這一頓吃的是什麽,希望它喜歡。
她開始逐漸接受有個很小很小的生命長在她的體內的事實。它因為自己的存在而存在,因為她的呼吸而有了氧氣。而這個小東西可能會有老公的眉毛和自己的眼睛,可能繼承了老公的脾氣和自己的氣質,當然也有可能剛好調轉。要把那麽多不同的外貌體征內在脾性統統調和收集到一個人的身體裏,而這個擁有無數種排列組合可能的小東西將會伴隨自己的一生。
這些個胡思亂想讓芸體會到生命的奇妙,她甚至開始期待和自己未曾謀麵的家夥早日見麵。
3。
妊娠很順利,連惡心嘔吐也沒有。該去的醫生檢查,血糖血壓B超,芸全都準時去了,結果一切正常。直到第三十個星期。
剛好是長周末,一連放三天假。芸起先以為是秤出了問題。小心反複地秤過,從周五到周一,她的體重一共增加了十五磅。問題也不光是體重,芸開始覺得痛,但並不是想像中的肚子。剛開始隻是左邊的肩膀,一夜後蔓延到整個後背。白天又擴大到右邊的肩膀。到第二天夜裏連下半身也感覺不對,陰澀澀刮骨般地疼痛。
芸起先啞忍著,誰也沒說。懷孕裏有點不適水腫什麽的,也屬於正常。但連續了三兩天的痛加劇到她願意用頭撞牆,或者從二樓往一樓跳,不惜折斷根骨頭什麽的,這樣至少可以用一種讓人承受得住的疼來分散正在摧毀著芸所有理智和忍耐的痛。她甚至沒法坐下或躺下,隻要和椅背一接觸,背上就會凹進去一個洞。任何東西,再輕再軟,都會讓芸腫脹得像氫氣球一樣的身體一戳就破。
當身體的痛開始進駐到她的腦子裏,並攜帶了一整個交響樂隊中的打擊樂器在裏麵胡亂敲打一氣的時候,芸隻好把已經睡著的老公搖醒,請他送自己去醫院。等醫院裏的護士把她推入一間單人的產房時,芸不好意思地聲明,“我不是來生孩子的,預產期還有兩個多月呢。我隻是有點不舒服。”
而當護士發現芸的血壓已經高到一百九十幾的時候,他們再沒讓芸出過產房。也不知道他們給自己靜脈點滴了什麽藥,疼痛已經降到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芸終於昏昏沉沉睡著了。
早上七點多的時候,芸見到了她那位名叫大衛的主治醫生。
懷孕後,芸千挑萬選從網上找到了大衛。除了醫院給他頒布的獎杯和同事對他的高度評價。芸從見到他第一眼就確認大衛是她能以性命相托的那個人。
上了六十歲的男人,一般很少用英俊挺拔之類的字眼來形容,但蘭眼白發的大衛的確風度翩翩。他沉穩的舉止和充滿慈愛的眼睛,讓人感到渾身放鬆的舒坦。有點像電影裏女主角遇到危難時,隻要英雄一上場,大家自動的反應是沒事了,沒事了,這下有救了。
“對不起,又來麻煩你了。“芸其實一周前才見過大衛。她知道大衛很忙,正常的預約已經排到三個月之後。
“我也很抱歉和你在這樣的情形下見麵。你感覺好些了嗎? 我已經給你用了控製血壓的藥物。血和尿的化驗結果出來了,我恐怕有不太妙的消息傳給你們。”
事後女護士偷偷告訴芸,“當時醫生站在你的病床前,你老公站在你床的後側方。你是沒見到你老公的臉,他的眼睛越瞪越大,我真擔心他的眼珠子會從鏡片後麵滾下來。”
原以為打一針,開點藥就能送老婆回家的老公,乍然聽見老婆必須馬上動手術,否則大人小孩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的消息,他呆在當場,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
芸也是第一次聽到妊娠中毒這個名詞。“醫生,你知道我為什麽會生這個病嗎? 除了手術,沒有其他辦法解決嗎?”
大衛向插滿了管子和檢測儀的芸走近了些,低頭管她叫孩子。芸在大衛的辦公室裏見過他的全家福。他有三個女兒,兩個孫子。幾個月前,最小的女兒也懷孕了,預產期和芸差不多。
“孩子,我也希望我能解答你所有的疑問。雖然我已經為幾千個嬰兒接生,但我隻不過是一個能力有限的人。如果我能回答得出你的問題,那我就該拿諾貝爾獎。哦,我的上帝!你知道那將能救活多少人嗎? 對不起,我的孩子,以我所知,按你現在的狀況,必須立刻終止妊娠,用剖腹產的方式。”
“但是肚子裏的孩子還小。三十周,現在出來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如果我選擇先用藥物控製病情,然後乖乖躺在醫院裏不動,那麽我的孩子是否可以再多等上一兩周,或者幾天也好,等他再長大些,再強壯些。可以嗎?”
“如果我能說了算的話,我一定會答應你。可現在你和嬰兒之間,毒素通過臍帶相互傳遞。嬰兒得不到足夠的營養,情況也很危險。而你的血壓高到兩百,隨時可能會有腦血管意外。另外,你的尿裏發現大量的蛋白,表明腎功能也出了問題。我們不能再等了。以現在的科技,甚至二十六周的孩子也能保得住。我現在就幫你打一針,讓孩子的肺部盡量成熟起來。我們將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手術。放心,我會盡我的一切能力幫助你的。”
通常在中國的影視劇裏,在這種情形下,最常見的問題是“要保住大人,還是孩子?”。但現實中,芸並沒有這樣的選擇。不是什麽事都可以一命換一命地悲壯解決。
七八個月前,人生對她最大的挑戰是兩個箱子,而她剛慶幸過了物質上“舍“的這關不久,她現在要麵對的是兩條生命的“舍“。
“我恐怕是升級了。”芸突然聯想到手機上的遊戲,哼哼幹笑了兩聲,自己也覺出不合時宜。生怕被身邊的公公婆婆看見,忙別轉了頭。
被告知自己的兒媳和孫兒病危,兩位老人一大早都趕來了。芸的父母在國內,芸還沒讓老公打電話。很多事,再親密的人也替不了自己,何必惹人煩憂呢。
婆婆從一進病房就拿手帕捂著嘴。好容易開口,“你怎麽那麽倒黴啊?”
芸記起郵輪上對著她的那些麵孔也是這樣皺巴巴地垂著,表達的也是大致相同的慰問,隻不過沒那麽直白。
對於充滿善意的同情,芸已經有了統一答案。“別擔心,我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臉上還得配上大朵的笑容才能讓人信服。
婆婆放下了手帕,“唉,你這個人怎麽這樣? 要開刀的是你,又不是我。怎麽是你來安慰我呢?”
這回芸隻能沒脾氣地笑了。她已經沒力氣長篇地解釋了。
在郵輪上窮得隻剩下兩個箱子的時候,老公的一句話曾把自己點醒,“不這樣,還能怎樣。” 其實同樣的意思,曾被一個大詩人優美地表達過,“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畢竟,生命中能被自己掌控的事太少了。願賭必須服輸。但不到最後一刻,就不能放棄求勝的心。如果連希望也沒了,失去向前走的勇氣和動力,照著出口那道微弱的光也就滅了。
被打了止疼麻醉藥物的芸,手術前二十幾小時裏多半處在半睡半醒狀態。兩位老人走了之後,又有幾個朋友來過。護士們進進出出無數回了,還有每隔三個小時來量一次體溫抽一次血的技工,都讓芸無法安睡。
4。
芸剛才清清楚楚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片群山。但山和山不同,並不是所有的山都是可親可喜的。像江南低緩的丘陵,即使濕潤潤躲在霧裏,你也能明白感到它的嬌媚內秀。而夢裏的山處在沙漠荒原之中,幹涸得早已容不下沒有任何生命。邊緣尖利如彎刀的岩石崩裂**在外,猙獰中向外翻滾向上延伸,如不甘墜入的魔在做最後的掙紮。紅色稠密的熔漿從遠處鋪天蓋地而來,緩慢而確定地朝山石移近。看似強悍的岩石在熔漿過處,消融如同夏日裏的冰霜,在不及反抗之前已被裹脅到熔漿底層。而變得更粘稠更強大的熔漿,繼續緩慢而確定地向前移動,吞噬著天地間的一切。
眼前的恐怖,完全在無聲中進行。鳥獸飛禽,山川湖泊,以及其它萬物所有,在還沒來得及發出求救或嘶喊之前,已經被吞噬不見了。
而芸就處在紅色熔漿的正上方。夢裏她看不見自己,無法確認她究竟是飛鳥,是光束,或是其它。但她肯定她會飛,可以俯衝也可以向上,甚至可以旋轉或懸浮在空中。由於離開熔漿很近,她才發現那並不是從火山爆發時流出的岩漿,盡管它們一樣的鮮紅,一樣的粘稠,一樣的致命。
她身下的熔漿沒有一絲熱氣,而且帶著她熟悉的腥味。那是血。曾經的生命之源,如今正緩慢而確定地吞噬著天地間的一切。
憑直覺,她知道隻要沾上一星半點的血漿,她必將蝕骨穿心,萬劫不複。她用盡一切努力想飛得更高,或者更遠,隻要能逃離目前的困境。但鋪天蓋地的血漿正將她往下拉扯,如同地心引力,她完全無力抗衡。她沒有一點力氣。
眼看刺目的紅將要把她掩埋,她從掙紮中醒過來。
床前站著大衛醫生。
5。
“再過一個小時就要開始手術了。我過來通知一聲。孩子的B超結果出來了,看上去一切正常。隻是它很小,大概還不到兩磅。出生後,它會立即被送去加重病房。”
大衛從芸眼裏看見恐懼的蔓延。
“你信神嗎?”
芸點頭。
“那你願意和我一起禱告嗎?”
芸又點點頭。
大衛向芸伸出了他的手,另一隻手握住了芸的老公。三人一起在芸的病床前禱告。
“主,應你的感召,我學習並從事治病療傷的藝術。但生死的權柄終握在你手。隻有你能跨越生死,從死中複活。請你在今天的手術中賜我智慧和能力以解除患者的病痛。仁慈的神,請你幫助我的病人和家屬。在掙紮的時候,能因你而得到力量。在無助的時候,能因你而得到安慰。阿門。”
6。
很久以前,芸聽說過一句話:“ 隻有人開始退讓的時候,神才能開始進駐。”隻是當時不太明白它的意思。
現在想想,也真是。為什麽要等到暴風將至,生命將盡之時,人們才能記起神的存在?
當你自以為能夠支撐起一片天空的時候,一陣風就能把你高傲的頭顱吹彎到神的腳下。
“不管怎樣,我還有一個小時,夠了。”芸想。
她把老公招呼過來,拍了拍床,示意他在自己的身邊躺下。
兩個大人和未出世的小人,彼此摟抱著,勉強擠在一張單人病床上。
“三個人。三個人一起。這樣真好。“芸長長吸了一口氣,又歎了一口氣。
“求婚的時候,你說會看顧我一輩子。所以你成了我生命中的寶。萬一我有什麽。你別打岔,先讓我把話說完。請記住我所有的好,忘了我所有的壞。也希望你能把所有對我的愛和承諾都轉到小寶身上。因為你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倚靠。”
芸把雙手按在肚子上,接著對泰來說話,“你也是我的寶,雖然我們還沒見過麵,但我已經和你連在一起了。聽我說,我是你的媽媽,現在出了點問題,要提早把你接到這個世界上來。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你連肺也還沒長好。但我不許你放棄,我們這回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雖然一會兒,醫生會把我們倆分開,但你記住,我一直都會在你身邊陪著你。我要努力,你也要努力,兩個人一起努力活下去。這世界上有巧克力,有冰淇淩,有各種各樣的玩具。等你從媽媽肚子裏出來,我會陪你一起去玩。所以,你一定要記住,無論如何痛苦困難,你都不能放棄。”
芸猜想老公不會喜歡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所以隻是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念。
“神,你在嗎? 你要是在的話,最好能知會我一聲,好讓我確定你的存在。 剛才醫生已經說出了我想對您說的話,我就補充兩句。我不想和你討價還價,你讓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但請你看在這個無辜的生命還需要被照顧的份上,請把我和泰來分在一起吧。他還那麽小,要是他找不到我,一定會害怕的。請你成全我們。阿門。”
7。
從產房去手術室,芸不是如電視裏那樣平躺在病床上。雖然也是被人推著,但她卻是坐在輪椅上。產房外麵是一條很長,長到幾乎看不見頭的過道。
不知出於什麽原因,離開了產房後,坐在輪椅上的她,感覺無比快樂。這種無憂無慮,純粹單純的快樂,讓她想起小時候的溜冰場。
那時的她還小。穿了一條白裙子,在冰場上自由地滑來滑去,歡快得像飛回樹林的小鳥。風一吹,她的裙擺也跟著一起飛。
芸現在穿的是醫院發的布裙。雖然醜陋不堪,但它的裙擺也張開來,像從前美麗的白裙一樣上下飛舞。
芸抬頭,頭頂是明晃晃的日光燈,並沒有看見冷氣吹風口之類的設置。而且,風並不來自頭頂。芸的頭發和上半身都沒有感到風的吹拂。芸看看周圍,似乎也沒人留意到芸裙擺的飛揚。
還有這出現在不合時宜的時間和地點的快樂,實在讓人費解。
“YES。”
芸再次四下張望,除了背後的小護士和老公,並沒有別人。但她確定她聽到了那個聲音,如同她確定現在即使坐在輪椅上依舊存在的快樂。
不耐煩的芸不喜歡半截子話,“Yes what?”
“YES,I AM HERE。”
想起剛剛向太空發出的信息,芸笑了。
她想,泰來的名字真的沒起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