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2章 隔著玻璃
(一)。
黛安的美麗毋用置疑。嬌巧的五官,雪白的皮膚,常年高昂著的頭顱和上麵俏皮而富有彈性的棕紅色短發,讓她看起來比洋娃娃更為精致摩登。但真正讓黛安引人注目的倒不是她的外貌,而是她時不時出格的言行。
黛安出生在紐約,以前在華爾街任職。聽說她剛大學畢業,收入已經達到六位數。可在二十九歲那年,她卻辭職去南方找了份相對清閑的工作。按她的話說,到了現在這個人生階段,她不再適合每周超過七八十小時的工作量,得多留出點時間給自己。
來我公司後沒多久,在餐桌上的一次言論,她又為自己的priority加入了更為直接的注釋。那天公司一幫同事出去午餐,大家在餐廳裏等座位無聊,拿了餐廳遊戲本裏的問題來玩。上麵的問題是:“當你中了四百萬美金的大獎,你最想幹什麽?”大家的回答千篇一律,無非是提前退休別墅遊艇環球旅行之類。黛安的答案卻別出心裁,說她最想得到的是一個男人。當時在座有頭發花白的老者,有篤信基督的教徒。麵對她狂妄的言語,空氣裏出現了不安的停頓。
沉默中,黛安接著為自己辯解,“如果中了獎,我可以去全世界任何地方旅行,去買任何我喜歡的東西。但如果沒有愛,我這輩子還是一片空白。所以我要去找人,找一個不論陰天晴天,都能陪我一起哭一起笑的人。這才是我最想要的。”
不知其它人對她的言辭做何感想,我卻從那時開始對她生出好感。至少她敢說真話,又確切知道自己這輩子到底想要什麽。除了這次富有爭議的表白,黛安在工作上的表現倒是無可挑剔。關鍵是速度快效率高,再難的項目到她手裏,三下五除二,能很快交一份清晰完整的報告上來。我幾乎沒見過黛安加班。遇到老板暗示說,可能周末需要大家來公司幫忙,黛安會不客氣舉手說,對不起,我已經有約了。
據我所知,黛安幾乎把她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去追求她的理想了。朋友辦的派對,健身房,音樂會,她哪裏都去找了。就因為算命先生在熱線電話上對黛安說,她的真命天子將會出現在大型聚會上,之後無論哪裏舉辦多無聊的聚會,黛安都會熱情飽滿地跑去參加。連本市舉辦的遊艇展示會,家居設計展示會,甚至是槍支展覽,她也一個不放過。
每次周末回來打招呼,問候別人周末是否愉快,我會直接問她有無進展。有時,她側過腦袋翹起右邊的一根眉毛,很曖昧地說一聲“Maybe.“但更多的時候,她會直接麵無表情地搖搖頭。
“別擔心。 沒人告訴過你長得很可愛嗎?”我安慰她。
“你隻看到了月亮的正麵。也許正是我的長相,成了我尋找目標中的阻礙。約會的人多了,我現在反而怕了。不管和誰,是怎麽開的頭,到後來總是在重複同樣的套路。一杯酒一頓飯的最終目的,對男性而言,似乎隻有一個。”她聳了聳肩,“沒辦法,現在這個世界就這麽運作。幾次約會後,如果還沒發展到床上,似乎就洗脫不了同性戀的嫌疑。可我希望對方眼裏看到的是有思想有感情的人,而不隻是一塊肉。到了我這個年紀,要的又不光是一夜的歡愉。我需要的是安穩的家,可愛的小孩,我會把他們打扮得和安琪兒一樣漂亮。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對於亙古以來男女需求的不同,我自然沒辦法幫她出什麽高招,隻能拍拍她的背,稍加安慰。但從她忿忿不平的抱怨裏看得出來,隨著她口裏曾經的“可能“一個一個相繼幻滅,她的耐性正被越磨越薄。
(二)。
新年假期後回來上班。突然看見一個光溜溜的鴨蛋頭,抹著口紅的怪物走進辦公室,嚇了一跳。等我認出那個發出詭異青色光芒的鴨蛋頭屬於黛安,不竟倒吸了一口冷氣。
雖然還是和從前一樣的五官,我的眼睛卻本能地回避。常年被頭發遮擋住的頭皮,暴露在日光的照射下,依稀可見毛孔裏殘餘的發根,怎麽看都像山林被過度砍伐後剩下的慘淡淒涼。
我小心地問,“發生了什麽事? 你的頭發呢?”
“怎麽樣? 這是我新年裏給自己找到的新答案。”黛安滿不在乎地高揚著她驕傲的頭顱。“新年換個新發型。我今年的目標就是要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將頭發剃了,把外貌先屏蔽起來,這樣好讓別人看得深一點,看得見裏麵的東西。”
麵對一個美女甘願變成光頭的決心,我沒好意思再說什麽。可她這麽做,分明是想把自個當成小白鼠做實驗,嚐試將腦子和身體徹底分開的遊戲。音樂好聽,還有必要去區分這是大腦的快樂,還是耳朵的快樂嗎? 難道大腦的快樂就真比耳朵的快樂來得高貴嗎?
走神的時候,我不以為然的眼神出賣了我,黛安更加賣力地為我上課。“你幹嗎這麽看著我? 我又不是精神戀愛的追捧者。但純粹*的愛,淺得就像雨後馬路上水坑裏積的水一樣。太陽一出,就統統蒸發不見了。 他們有時間陪你上床,卻沒有時間去去搞清楚躺在身邊的人是誰。比如男士電話約我出去,我說不舒服。他不會問你怎麽了,而是敷衍一句,趕緊掛上電話然後去找下一個女孩。既然他們完全衝著自己的愉悅而來的,所以不可能走進我的世界。我在尋找一種更親密,更強烈的愛,想在茫茫人海中發現一個和自己有相同趣味和思維的人。如果我真的愛他,我們彼此**的不光是身體,而應該是靈魂。”
當一個人懷著那麽強烈而純粹的欲望,其它人除了祝福之外,別無他法。趁著我們倆一起去外地出差的機會,在一家光線幽暗的意大利餐廳裏,幾杯紅酒下肚之後,我開始向黛安打聽,在她落發之後,她找人的計劃是否進行順利。
沒想到我才開口,黛安突然伏在桌麵上,光潔如瓷器的肩膀上下**不已。我讓侍者為她拿來一杯冰水,一打紙巾,然後坐回到她對麵的位置上,慢慢等她心情平複下來。
她從桌上抬起頭來時問我,“你聽沒聽過一首名叫‘我再也不戀愛’的歌?”
我依稀記得一個尖細而幼稚的女聲版本,在歌中唱到,當你戀愛的時候,你得到的是謊言和痛苦。當你和男孩接吻之後,他留下讓你染上肺炎的細菌之後,再也不會打電話來了。”
黛安揉著她紅紅的眼睛,化開的睫毛膏把她眼圈周圍塗得一團烏黑,看上去有點滑稽。
“歌裏唱的沒錯,愛情裏麵真的充滿了謊言和痛苦。 我才出差兩個星期,和我正在交往的男友就跑去和我的女友約會去了。被別人撞見,告訴我。我去質問男友,他先是不承認,被我逼急了,他居然告訴我說,他更喜歡和有頭發的女人在一起。多膚淺的理由。騙子,男人都是騙子。我以後再也不要戀愛了。”
對於黛安以後不再戀愛的說法,我倒是完全不擔心的。中國女人看破紅塵斬情絲,和黛安為情緣而剃光頭,同樣都源於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強大意誌力。就現在的情形,她不過是被路上的小石頭絆了一下,離可以撞得她回頭的南牆還遠得很。假以時日,她飽滿強悍的生命力一定會讓她所謂的“肺炎“康複。
(三)。
春天一到,黛安的光腦袋上長出了毛絨絨的短發。有一天,她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興衝衝跑來和我分享她的最新成果。“這次,我終於找到辦法了。“她摸了摸自己羽翼未豐的腦袋,“早知道,我這個頭其實也不用剃的。”
黛安在我電腦上輸入了一個網址。上麵出現了滿是深情相擁,鼻子貼著鼻子,眼睛對著眼睛,發出會心微笑的愛侶們。下麵的廣告上寫著:“因為對的原因去愛。找到一個和你真正匹配的愛侶去共享愛的路途中的快樂。今天就來參加我們的尋愛之旅吧,讓我們的專業人士來幫助你,找到你生命中最特別的那個人。”
“這不就是相親網站嗎? 網上到處都是。”
“不是,這可不是一般的相親網站,而是一個執業四十多年的心理醫生設計的網站。在為幾千對夫妻做了心理谘詢之後,他發現成功和失敗的婚姻中最大的差別在於雙方是有否有較高的匹配度。而他設計的心理測試會幫你找到從性格上和你最為契合的人。現在的在線會員超過六百萬,每天光是結婚的就有四百多對。“黛安抓住我的胳膊來回地晃,“你想想,有六百萬人呢,怎麽也能從裏麵找到和我匹配的人了吧?”
”怎麽樣,有線索了嗎?”
”哪有那麽快?光是我加入這個網站時,做的心理測試就好幾百題。然後係統會根據幫我做出的性格評估,去尋找那些和我匹配度高的男士。我隻要等著網站把和我性格上相配的男士的文件傳給我就可以了。你想想,這會是一個多麽強大而有效的過濾係統。我以前怎麽沒想到呢。雖然隔著玻璃,但思想卻更加自由的。什麽地方都可以去,什麽事都可以談。更妙的是,隔著玻璃的愛裏沒有病菌,沒有身體。這才是最最安全的戀愛方式。”
黛安隻要一激動,語速就加快。從她滔滔不絕的架勢來看,前麵必有轟轟烈烈的好戲可看。作為同事兼朋友,我似乎有幫她潑潑冷水的必要。網戀到底靠不靠譜,對方的性別年齡樣貌隨他自己天花亂墜。但小馬過河,成敗風險最終得靠她自己淌河過水,別人誰說了也不算。出於好奇心的驅使,我更為頻繁地向黛安打聽她那些經過專業過濾後的愛。
顯然黛安也是急需聽眾的。但凡我倆在過道裏,咖啡機旁撞見,隻要我朝她揚揚眉頭,她就會把網上的趣聞和我分享。
”工作量大不大?”我問。
”還行,每天會傳過來兩三個男士的文件夾,但有不少功課要做。心理醫生說,成功關係的關鍵在於增加雙方的了解,所以在設計裏有意增加了雙方交往的難度和時間。比方說,一個文件夾傳過來時,裏麵隻有他的照片,興趣愛好,擇偶標準,卻沒有他的聯絡方式。要想和他進一步聯絡,雙方都得按照係統預先設計的程序,通過一輪又一輪的提問回答。這期間,男女雙方都有終結繼續溝通的權利。所以真能打通所有關節,最後可以自由交換聯絡方式的,並不多。”
”上網給自己做廣告,自然撿好的說。難道還有誰不小心把自己給終結了的?”
”這才是最好笑的地方。給你講幾個我在這網上經曆的笑話。我收到一封來自A先生的短信,’女士們,如果你們等我的回音,等得心急如焚的,請稍安勿躁。因為被我打通關節的女士共有兩百一十五位。你們的美意,我是一位也不會錯過的。但臨幸的時間就需要看你的運氣了。’我當時氣得不行,從哪裏跑來個那麽欠揍的家夥。卻怎麽也想不起來A先生是誰了。去文件夾裏一找,照片上是個暴牙脫發形容猥瑣的家夥。當時差點把口裏的咖啡全噴到電腦上去了。”
”不對呀。你的條件那麽好,怎麽他都有兩百多候選人,你卻隻有零星幾個呢?”
”這就是取舍的問題了。雖然有心理測試,但擇偶的條件是你自己填的。年齡,地域,宗教,吸煙於否,等等等等。要真饑不擇食,什麽限製也不加,那麽他所獲得的人口基數當然要大得多了。”
我想接著聽笑話,催她講下一個奇葩故事。
”B先生在他的擇偶宣言的末尾加了這麽一句:’有孩子的單身媽媽們請注意:如果婚後,你需要我幫你帶你和前夫所生的孩子,沒問題。但我有一個先決條件,你的前夫必須已經過世。我可不想就這個我帶大的孩子將來的歸屬問題糾結不清。’”黛安的紅色高跟鞋在地麵上蹭了兩下,像是想踩死地上的一隻蟲子。”這得是病得多重的一個人,能毫無愧疚地當眾說出那樣的話。按他的意思,想嫁給他的單身媽媽隻有兩個選擇: 要麽謀殺前夫,要麽把小孩給扔到下水道裏,那樣就從此可以過上快樂幸福的生活了。”
(四)。
諸如此類的故事,我從黛安那裏聽來不少。當然不光是負麵的,也有聽了讓人充滿希望和憧憬的。黛安的閨蜜,也是在這個心理網站上認識的另一半。他倆在網上天南地北,音樂曆史財經時勢都談了個遍,還不過癮,約出來吃飯接著談。晚餐從七點鍾開始,一直聊到餐廳十一點關門。還不舍得分開,去家裏又太過唐突,兩個人站在停車場裏,靠著路燈柱子,一直聊到天亮才各自去上班。一夜下來,彼此已經認定了對方。他們甚至不管自己的愛侶稱男女朋友或者情人,而稱為靈魂伴侶。這麽偉大的稱號,凡人哪裏擔當得起。別說自己沒遇見過,連聽到也少有。可偏偏就在黛安身邊發生了。婚禮定在今年夏天。搞不好,黛安還得去做伴娘。
這些事對黛安來說,或多或少是一種暗示或刺激。再過兩個月即將年滿三十歲的黛安懷著她驕傲而敏感的心,借著熒光屏發出的微光,審視揣摩著玻璃對麵的世界裏滿天飛舞著的愛,一邊為將來無窮無盡的可能而欣喜,一邊為即將逝去的青春而不安。她唯有不停不停地找,直到他出現的那一天。
有次經過她辦公室門口,見到黛安在裏麵朝我招手。不用她開口,一看就有情況。一向爽直的她,今天的臉上居然泛著腮紅,一副欲語還休的嬌羞模樣。
“給你看一樣東西。”她從電腦的文件夾裏找出一張照片放大到全屏。
屏幕上出現一個像大衛雕塑一般輪廓分明英俊魁梧的男士。滿頭卷曲豐盛的頭發,勻稱而富有流線型的身材讓人聯想起夏日裏充滿了無限生機,蓬勃茂盛的大樹。
“你從哪裏找來的時裝模特?”
黛安抿嘴笑了笑。“從心理網站上認識的。不過他不是模特,而是工程師。”
”別折磨我的好奇心,請繼續。”
“他是英國人。他的寫作,讓人感覺他是受過良好教育,而且具有一定的分析能力。對人友善,富有幽默感。”
“你們見麵了沒?”
“還沒。他人在尼日利亞。”
“那是個什麽地方? 在西非嗎? 他怎麽跑去那麽遠的地方?”
“他是做石油這行的,這些年一直在海外工作。如今厭倦了單身漢的生活。正在找機會調回英國總部。奇妙的是,我們的腦電波似乎都在同一個波幅範圍之內。但凡我喜歡的,他也喜歡。我們都喜歡看話劇,喜歡喝紅酒, 喜歡聽爵士。他似乎和其他的男人不同,他願意在我身上花時間。他願意聽我喋喋不休地談論我自己。他說無論什麽事,隻要和我有關的,他都會有興趣去了解。”
黛安的眼光像是失去了聚焦一樣,變得遙遠,”你相信嗎?上帝真的幫你預備好了你的另一半,卻又把他藏在地球的某個地方。可是,要真有麽個人,當他出現在我麵前,我卻認不出來他,或者認錯了人,該怎麽辦?”
為了把黛安從瀕臨迷糊的狀態拉回來,我和她打岔,”你們平時都聊些什麽?”
“什麽都聊,從尼日麗亞沒完沒了的旱季,到他兒童時代心愛的玩具。我會告訴他昨晚看了什麽電影,因為什麽事情不開心。他會耐心地聽我講,偶爾也幫我出出主意什麽的。”
”可你們倆離得那麽遠,活在兩個不同的時空裏。這種看不到,摸不著,不完整的愛,你覺不覺得有點像電影裏的幽靈?感覺有點不太真實?”
”那你告訴我,什麽是虛幻,什麽是真實?即使是麵對麵的人,我們又能了解多少?有些人認識了很久,對話的範圍不過是,麻煩你把鹽遞過來,或者今天天氣真不錯。還有些人,當麵說盡好話,轉頭卻又欺騙或抵毀你。我和他現在的交流,雖然有感官上的欠缺,但卻是用心去交流和感受彼此的存在。再說,愛情裏麵本來就有很多抽象或不確定的因素。有誰能說得清楚,愛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但它對我而言,就是一種能量。是從屏幕背後傳過來的溫暖,讓人覺得舒服放鬆。這就夠了。”
看來戀愛中的女人,不變成詩人,就會變成哲人。隻要當事人幸福,我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五)。
有了我這個忠實的觀眾,黛安會時不時向我更新他們故事的進展。按她的形容,他像是一塊多切麵的鑽石,無論轉到哪個方向,都會發出耀眼的光芒。今天發現他喜歡旅行打獵,明天發現他會寫不俗的情詩,後天發現他喜歡小孩,向往一個被孩子的笑聲和童真充滿的家。
我從來沒有聽到她對他任何的*。縱然他有任何缺陷,估計也被她無可救藥的浪漫給填平了。時空上的距離,玻璃後若即若離的存在,加上黛安想象力的辛勤灌溉,使他日長夜大,成為滿足她所有烏托邦幻想的王子。
相見恨晚的雙方,在認識幾周之後,已經不再滿足於被玻璃禁錮住的精神戀愛。什麽時候能見麵這個問題,很快被提到了議程上來。
他說他萬分願意來美國和她見麵,但苦於一個難於出口的原因,他沒法來。直到她再三請求之後,他才終於說出了其中的緣由。尼日利亞的政局不太穩定,經濟上的管製得也變得越來越緊。最近已經發展到那裏的銀行不能兌換外幣的程度。現時他的工資是用當地的貨幣結算的,這就讓他無法支付法航,德航,或美國航空公司飛來美國的機票。當然,如果黛安能暫時代付這一千五百美元的機票錢,等兩人在美國相聚的時候,他一定會如數奉還。
神聖浪漫的愛情,遭遇到敏感卻又無法回避的金錢。這無疑在學金融出身的黛爾耳朵旁邊敲響了警鍾。
為了機票這事,她猶豫了幾天。兩種可能同時存在,是好人偶爾遇到了難處,還是壞人一慣使用的伎倆? 她的借與不借,可能引發的完全不同的後果,讓她左右為難。最後掙紮的結果,理智占了上鋒。她隻回了兩個字給他: “Nice try。”
但就在發信之後不久,黛安很快又後悔了。她跑來我的辦公室,說了些瘋瘋癲癲的話。“已經兩天了。你說,他還會不會回信了? 他要是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從此不理我了,那該怎麽辦? 我這樣回複他,是否太過尖刻武斷了? 也怪我沒問問清楚,甚至沒給過他任何解釋的機會。一千多塊,錢雖然不少,但我一口回絕,從此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他了?不是說愛的基礎就該是信任嗎? 這回,會不會是我做錯了?”
黛安此刻愁眉苦臉的樣子,讓我聯想起見不到王子後,精神恍惚在河邊獨自遊蕩的奧菲婭。我沒忍心再多說什麽,隻留給她最古老卻也最可靠的提示: “再等等。時間會揭示所有的真相。”
(六)。
話雖如此,世間最折磨人的就是無邊無際的等待。尤其對一個在戀愛中的女人而言。無時無刻被“他到底愛不愛我“的思緒折磨著的女人,隨著時間的流逝,如同一朵嬌嫩未放的花骨朵,變得幹枯而苦澀。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她再也沒有等到過他的回信。如同一閃而過的流星,他永久地消失在玻璃後麵的黑洞裏。
黛安看上去神色疲憊,眼睛裏卻閃耀著憤怒的火光。“我曾經以為,我和他之間有種奇妙的聯係。一直像盼望聖誕禮物那樣期待他的來信。可如今,這些都成了我的恥辱,提醒著我的無知。”
“那你現在還上那個心理網站嗎?”
“我和他們簽了一年的約,年費都已經付了。我現在開始懷疑,這一切會不會隻是一個奉愛之名,包裝精美的騙局? 你不會相信,在機票事件之後,我在三個月之內,又在網上遇到兩個類似的情形,都編著理由管我要錢的。但他們實在太沒有耐心了,才認識我,就急不可待想把他的故事向我全盤托出。告訴我是他們生命中的天使,是黑暗中的光芒。可惜他們編故事的手法實在是太拙劣了。最搞笑的一次,對方說他在剪枝的時候從樹上摔下來,如今正躺在醫院裏等著我匯錢去救他。一想起,同樣的謊言,他不知對幾千幾萬的女人說過,我會像要生吞一隻蜘蛛一樣,渾身難受。”
本來已經走到我辦公室門口的黛安臨走時,回頭又狠狠甩下一句話。”隻因為我想要一段簡單而真實的愛,就給了別人玩弄和欺騙我的權利? No!Never again!”
看來怒火已經把她曾經的猶疑全部一燒而淨,但隨之化為灰燼的還有一些她心中原本柔軟的部分。經過這一連串的打擊,我不確定,黛安口中的“永不“會持續多久?
在黛安三十一歲那年,她替自己找到了一個最新的解決辦法調到醫院裏去工作。按照她的分析,醫生除了是高收入的職業人群,繁忙的工作幾乎把他們絕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耗盡了。他們兩點一線的單一生活環境決定了他們的花花腸子比其他人相對少些。
自從她換了工作之後,我再也沒見過黛安。也再沒人和我討論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幻,和隔著玻璃的愛是否可信這類稀奇古怪的問題了。每逢年過節,在派對上遇到同個圈子裏的朋友,我都忍不住會問別人一句:“ 黛安後來結婚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