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1章 結婚路上

1。

晶晶剛學會開車沒多久。開車的時候總喜歡把駕駛座調得特別靠前。按王濤的話來說,前心都快貼到方向盤上去了。可她感覺隻有駝著背探長腦袋能看得清前後左右的車輛。開直線沒問題,可每次隻要一換道,她就會緊張。

“先看倒視鏡,大鏡子和側麵的小鏡子都得看。還要注意盲點,一定要轉過頭去看清楚才能換道。”王濤對她一再關照。

她沒敢問,在車子向前行進的時候回頭,時間再快,也會有一兩秒鍾看不到前方的路況,萬一要是撞到前麵的車上去怎麽辦。所以晶晶開車的時候,很少換道。除非遇到類似路障這樣的特殊情況,她會一直開在馬路上最右邊的那條線,像還沒學會遊泳的孩子,貼著泳池的邊,實在不行了,隨時能扒到岸喘口氣,多少感覺安全些。

比換車道更嚇人的是上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的汽車速度太快,嗖嗖嗖,神出鬼沒地在身邊遊移,時常讓晶晶反應不過來。但這又不是電子遊戲,game over 了還可以重來。心裏一怯,腳下的油門不敢往裏踩,被後麵的車不耐煩撳兩聲喇叭,搞得手腳更加慌亂。

晶晶平時盡量對高速公路繞著走,能免則免。但今天沒辦法,要去的地方,從地圖上看,已經偏到市區的一角,必須得走高速公路。王濤說下午可以請半天假來接她一起去的。但她推說學校裏有事,堅持自己一個人去。

離最後的日子越近,她就越發回避王濤。不光人不想見,連電話也不想接,雖然這並無法改變自己在日常生活裏越來越依賴他的事實。 她的車是他幫她挑的,開車是他教的。甚至連她第一次上高速,也是被他逼著上來的。他對她說,“你想要學會開車,就必須得學會上高速。”

王濤的話不多,但從來一句頂一句,讓人難以辯駁。晶晶被逼著繞環城公路開了整整一圈,嚇得幾乎要哭出來了,幾次想從高速出口下來,被王濤在旁邊鼻子裏不滿意地哼了兩聲, 晶晶隻好眼看著錯過一個又一個出口,繼續往前開。

直到晶晶下了高速,把車停在路邊的空地上,才敢向王濤抱怨。王濤攤開雙掌,“你說你怕,其實真怕的那個是我。你看我這一手的汗。”

晶晶頭湊過去一看,真的是。偷偷地樂了,心想,“這下你我扯平了“,也就不再和王濤計較。

男人其實還是挺有用的。雖然媽媽從來都說,“男人不過是女人臉上的眉毛,充門麵用的。萬事還得靠自己。”

晶晶從小都是這樣被教大的。“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要吃陌生人的東西!“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恩惠,什麽事都得靠自己。”

做值日生,男同學過來想幫她提一桶水,她會拎起水桶往後退。走在路上,有男士過來說,“交個朋友,認識一下好嗎?”晶晶會抬起下巴,用不屑和冷傲的眼神,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將他嚇退。

直到多年後的某天,晶晶開始懷疑媽媽的理論。“媽,有一樣,有一樣事情,再能幹的女人也不能獨立完成。”

“什麽?” 媽媽挑起了眉毛。

“戀愛呀。”

“你戀愛了? 你才多大呀? 你還是個學生,別給我整些沒用的。好好讀書,其它什麽也不要管,知道嗎?”

和母親的談話,不管如何開的頭,往往會在三兩句之內以同樣的方式結束。可現在就連這樣和媽媽乏味單調的對話,也開始被晶晶想念。

出國之後,晶晶平均一個月才能收到媽媽一封信。一看郵戳,至少都是三個星期前發出來。不管信裏寫什麽,說什麽,都已經嚴重過期滯後。況且,有些話在信裏也不太說得清楚。晶晶改成在躲在被窩裏, 假裝和媽媽說悄悄話。

“媽,你知道嗎? 女兒現在真的遇到了難處。我可能很快就要從阿姨姨父這裏搬出去了。姨父和從前在國內時不太一樣。現在他脾氣大了好多。姨父對我提了好幾次了,‘救急不救窮’,說我已經和他們一起住了快小半年了。他剛來美國的時候,連肯接濟收容他一天的地方也沒有。要是來美國怕吃苦,那還不如回去算了。”

“我看得出來,小阿姨看見姨父有點怕。隻要姨父一說話,小阿姨就不響了。我還是想辦法快點搬吧,省得小阿姨夾在我們中間為難。可是我該搬去哪兒呢? 我這兒哪裏都不熟。 靠近學校附近的房子宿舍都貴,而且沒有中國餐廳可以打工。要是離中國城近了,離學校可就遠了。不管往哪兒搬,一搬出去,開銷就大了。房租水電吃的用的,再加上汽油,車保險。要是存不下錢,下個學期的學費,我該怎麽辦呢?”

說著說著,晶晶真把自己給惹急了,眼淚左右陸續掉在枕頭上。幸好在漆黑的夜裏,誰也看不見。

2。

在餐廳打工,也是姨父的主意。

“誰來美國沒打過工? 早點打工,早點掙錢,不用再靠家裏人,自己的背都可以挺得直些。趁早把在家裏當小姐的架子放下,才能在美國混出個人樣。”

晶晶低頭當沒聽見,其實卻經不起人激,開始留意報紙上的招工廣告。但學生沒有工作簽證,英文又不流利,除了滿大街找中餐廳,還真想不出別的辦法。不會開車,就用走的。不認路,就用問的。 居然在離姨父家走路二三十分鍾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家裝修得還不錯的中餐廳。

餐廳的老板,一聽口音就知道是香港人,身型規模接近廟堂裏橫臥的彌樂,麵目卻遠不如佛像來得開朗。一雙小眯眼被鑲嵌在橫肉裏,讓人很難看清他的表情。

晶晶在餐廳的工作很簡單 - 帶位小姐。把門口的客人迎進來,領他們到就餐的位置上坐下就可以了。因為門檻低,掙得也少,拿的是政府規定的最低小時工資。晶晶更希望可以做個端盤子的侍應生,除了工資,還能掙些小費。去問過老板。“傻女“, 老板回答說,“高級的餐廳都是用男仔做侍應生的啦。你連洗碗都沒可能。 你去看看後麵廚房裏的墨西哥人,手腳快得一個抵你兩個不止。”

幸好做帶位小姐,不用穿著開叉很高的旗袍,站在餐廳門口給人鞠躬哈腰。但這份工作還是時不時讓晶晶覺得憋曲。

一天帶完客人從餐桌走回前台時,西裝筆挺的老板遞給晶晶一張紙條。上麵就一個字,“SMILE“。每一個大寫字母背後,全是老板的咆哮。 晶晶不自然地調整了一下麵部表情。心想,如果你明天要考試卻還沒時間複習,被人催著搬家卻不知道要搬去哪裏,我看你怎麽能笑得出來。

人在屋簷下,老板永遠是對的。可自己明明不想笑,卻被逼著做出笑的表情,那和街頭賣笑的小姐們還有什麽兩樣? 也不光是氣節的問題,晶晶已經累得連笑的力氣也沒有了。她現在唯一的人生願望隻剩下睡覺。每天下午五點放學坐公交車趕到餐廳上晚班,晚上十點下班後結了賬,回到家裏已經十一點多。第二天一早八點鍾之前要趕到學校上課,要騰出時間來讀書做功課,隻能從自己睡眠裏摳。好容易挨到周六周日,想想早班晚班一起上,一天能掙出平日裏兩倍的錢,怎麽也不舍得休假。每周四十小時上課讀書外加四十小時打工白天黑夜的連軸轉,倒和舞台上輪番車輪戰的“挑滑車“差不多。測驗考試,帳單支出,像一輛輛戰車迎頭砸上來,她就得單槍匹馬橫立,咬著牙逐一應付過去。隻覺得從骨頭裏冒出來的累。

想當初好歹也考六百多分的TOEFL,可到這裏上了課,才發現老師往講台一站,連表情帶筆劃一通慷慨激昂之後,往往連一頁書沒翻,一行板書也沒留下。害得晶晶連講的是書裏哪一章哪一節也沒搞清楚。

晶晶鼓起勇氣,下課後問老師去借筆記看。老師卻一臉正氣回答說,“你如果有語言問題的話,我建議你在選修我的課之前,先去上語言學校。”

晶晶如今算是明白媽媽說的,求人不如求己的原因。不求人,就不會給自己帶來屈辱。靠一本英漢字典,拚著不睡覺,晶晶一晚上需要讀一百多頁課本。“考試題目總也跳不出書去。別人用聽的,我就用看的。從小到大,都是考試長大的,總不能被英文搞趴下。再說了,外國學生一千多美金一門課的學費那麽貴,說什麽也不能浪費了。”

“SMILE“。晶晶把捏在手心裏的小紙條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扔進垃圾桶裏。她也希望自己可以無憂無慮,發自內心眼眉唇角地好好笑一回。可她現在得憋著一鼓子勁,萬事靠自己,要在美國好好活下去。

晶晶抬起下巴仰起腦袋,帶著僵硬的笑容,去迎接等候在餐廳門口的下一撥客人。

3。

從晚上九點半起,晶晶開始心神不安。眼看餐廳就要下班了,晶晶想起昨晚下班路上的經曆還是有點後怕。

等下班結了賬,末班公車早沒了。晶晶一直都走路回家。從餐廳到小阿姨家,走慢點三十分鍾,快走加小跑大概二十分鍾。餐廳建在校園區邊上。從餐廳出來,會經過很長的一段林蔭道,路兩邊的梧桐樹生出繁茂的枝葉,在空中交錯合攏,幾乎遮住了天。白天看著陽光從枝葉的縫隙裏泄到地麵上,會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到了晚上,人和樹,光和影都糾結在一起,黑壓壓一片,生出陰森森的意味。

晶晶以前沒覺得恐怖,直到昨晚。她首先聽到的是聲音。地麵上的枝條和樹葉被踩到發出“咯嚓咯嚓“的摩擦聲,從身後傳來。 一回頭,除了樹和自己,深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她有意停住不動,聲音也隨之消失了。 再走幾步,聲音又開始繼續,“咯嚓咯嚓“的,而且頻率明顯比自己的走路的節奏要快。再回頭,除了建築和樹木投射在地麵的黑影,什麽也沒有。無人的街上甚至連路燈也沒有。唯一的光源來自偶爾從對過或後麵開過來的汽車發出的光柱,能幫晶晶照亮麵前的一小段路。

背後的聲音似乎變得更急促,聽上去像是從後麵追上來,離自己越來越近 。晶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開始越走越快,再由快走變成了跑。

她小時候走夜路的時候,最怕野貓。從牆頭上,從籬笆下,從最不提防的黑影裏,冷不丁躥出來,喵地淒厲一聲,眼裏射出一道幽綠色的光,讓人不寒而栗。晶晶倒希望此刻跟在自己身後的,真隻是貓而已。但聲音不對,一隻十幾磅的貓,踩在枝葉上,發不出那麽大的動靜。

回家的路已經走了一半。周圍是個居民區,每棟房子和房子之間的距離拉得很大,估計間隔有幾十米。晶晶想,實在不行,可以衝過去敲門求救。但在沒有肯定自己的懷疑之前,晶晶不想做出那麽冒失的舉動。

對黑暗的恐懼,使得晶晶頻繁地回頭。隻見後麵開過來一部黑色汽車,打了左燈,從馬路上駛進了住宅前麵的空地。車停住了。借著車尾燈紅色的光芒,晶晶看見一條黑影,縮到道邊的灌木叢後不見了。

晶晶的第一反應就是跑,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趁著黑影被汽車攔住,為她爭取到的這一小段時間,拚命地往前跑。

不管那個黑影是什麽,後來他沒再跟上來。但晶晶不指望今晚也能有昨晚的幸運,再出現一部汽車,在最危險的時刻從身邊經過,救了她。

一想起踩在樹葉上“咯嚓咯嚓“的聲音,晶晶就覺得坐立不安。再又幾分鍾餐廳就要關門了。

可她和餐廳裏誰也不太熟。開工時湊在一起掙錢,下班後散夥走人,頂多也就是點頭打招呼的交情。她討厭低聲下氣地求人,但她更害怕重複昨晚的經曆。想起對她越來越沒有耐心的姨父,和因為照顧家裏的兩個孩子而忙得團團轉的小阿姨,晶晶寧可麻煩她身邊的人。

4。

晶晶記得,開口請王濤用車送她回家那次,是他倆之間第一次正式說話。雖然以前晶晶也和他講過話,但都和工作有關,無非是“快點,客人已經打電話來催了“之類的。

王濤在餐廳裏送外賣。晶晶平時除了帶位,還得接電話。如果客人在電話裏叫外賣,晶晶需要記下地址,然後把客人點的菜,包在一個牛皮紙袋裏,交給送外賣的去送。兩個人就這樣認識的。

“我一直在懷疑,要不是那晚你讓我送你回家,你是不是永遠也看不見我? “ 王濤說話的時候,時不時向上推正從他鼻梁上往下滑的眼鏡。

晶晶沒好意思說,其實來餐廳的第一個晚上,她就看見王濤了。五短矮小的身材,圓乎乎光溜溜的腦袋,大得能遮住半邊臉的兩塊圓鏡片,三個圓圈圈一起疊加在你臉前晃悠,再加上矮小敦實的身形,喜感得沒法不引起人注意。

“你知道我以前對你什麽印像嗎? 是不是漂亮的女孩,都挺傲的? 我覺得你就是個仰著頭生活在雲端裏的人。感覺你不愛搭理人。但後來接觸下來,發現你其實也不難相處。”

晶晶不習慣這樣當麵被人評頭論足,打斷說,“你不是學理科的嗎? 怎麽話那麽多?”

晶晶當初就是覺得王濤長得像卡通人物,猜他是個好說話的人,才請他送她回家的。沒想到老好人,也有說話尖利的時候。自從那晚送晶晶回家之後,王濤發現晶晶不會開車,就主動提議教她。“我送你回家雖然沒問題,但你總得學會自己開車。在美國有了車,人才有了腳。”

王濤為餐廳送了很多年外賣,駕駛技術自然沒問題。更難得是王濤脾氣好,成天樂嗬嗬的,隻會說YES,不會說NO,任誰都可以把他催來叫去。

原以為隨便說說的學開車,沒想到王濤還真挺上心,拿自己的二手HONDA車來教晶晶。人也耐心,從哪裏是刹車,哪裏是油門開始教。每天上夜班前,找塊學校附近的空地,從開一直線,教到能左右轉彎,一圈又一圈陪著晶晶在空地裏轉圈,從來也沒見他煩過。

頭一次練習到可以上路,該左轉的時候,晶晶卻轉成了右,差點和單行線對麵開過來的車對撞,嚇得她啊啊大叫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王濤一把將方向盤轉過來避開了迎麵的車,然後讓晶晶把車靠邊停住,其它的,什麽也沒說。倒是晶晶不好意思,連連道歉,卻被王濤“沒事“給一句帶過。

和王濤熟了以後,晶晶才知道,他是主修數學的博士。除了能教她開車,理工科的作業也可以找王濤幫忙。在哪個網站可以買到便宜的舊課本,哪個路段常有警車的埋伏給人開罰單,他似乎都知道。

正當晶晶暗自慶幸王濤的出現,使得自己的生活變得簡捷方便的時候,王濤的一個問題,卻又讓晶晶的生活變得複雜了起來。

王濤送晶晶回家,近來成了定例。車停在家門口,晶晶臨下車前,他突然從鏡片後抬起眼睛,對她說,“我喜歡你。做我的女朋友,行嗎?”

晶晶一愣。這種直截了當,沒有任何修飾的表述,讓人完全沒有周轉或者躲避的餘地。與其說是害羞,晶晶更多感覺到驚訝後的手足無措。看上去,王濤的年紀比晶晶至少大了一輪。從一開始,晶晶自然而然把王濤歸到自己小姨父的那個類別去了,根本沒往王濤的思路上想過。

晶晶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紅著臉推開車門狼狽地逃回了家。

六月債,還得快。都是學開車學出來的麻煩。早知道,不該讓王濤送自己回家的。更不該讓他教自己開車的。今晚算是給搪塞過去了。可是明天呢? 大家都是同事,等明天,再碰到王濤的時候,又該怎麽辦?

5。

在同一個餐廳裏進進出出,要低頭抬頭對王濤視而不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輪到王濤去送的外賣,晶晶打完包後讓別的帶位小姐拿過去給他。吃晚飯的時候,晶晶會盡量找個事由拖延時間,好避免和王濤同桌吃飯的尷尬。

除了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王濤,更讓晶晶不舒服的是其它員工奇怪的目光。雖然晶晶對誰都沒說,但兩人之間的曖昧似乎誰都知道了。更有不識相的直接就問,“你和他是怎麽了?”

一想到別人把王濤聯係在一起,晶晶就渾身不舒服。王濤的實在和自己心目中戀人的模樣相差太遠。沒來美國之前,聽人說中國女孩在美國校園裏很受歡迎,來美國讀書的大都是讀理工科的男生,男女比例嚴重不協調。可晶晶在大學裏,她幾乎沒遇到過和她一樣來美國讀本科的中國人。校園裏的中國男生不是在讀博士,就是在做博士後,年紀比她大許多,而且多半都在國內有了太太。

和國內的校園比,同樣的碧草藍天,同樣寧靜安逸的圖書館,同樣喧囂奔騰的運動場,不一樣的卻是心境。晶晶天天想的就是這個學期怎麽多修點學分,將來可以早點畢業。日程表上,一節課接一節課排得滿滿的,背著書包從大學這一頭跑到那一頭的教室,剛找個位置坐下,連同學的臉還沒看清就上課了。再跑去下一個教室,再從學校裏趕去餐廳上班,白天黑夜如同機器一樣不停地轉,她沒空去體驗花的溫香,草的青翠。

她對她現在的生活沒有任何指望,她隻能把希望托付給將來。等將來有了工作,有了麵包,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可當美好的未來還遙遠得看不到邊際的時候,王濤突 然出現了,橫在眼前,在麵前出現一大塊繞不過去的陰影。

正想著心事,隻聽“砰“ 一聲,接著一個女客人“呀“地尖叫著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晶晶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

一個侍應生舉著個大托盤從對麵過來,晶晶沒留意,近到麵前了才慌忙後退想避開。光顧了前邊,背又撞到了後麵桌上的客人,害人把一碗酸辣湯全灑她自個的西裝裙上了。

晶晶打工以來,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明明想逃離現場,還得小心地遞紙巾遞蘇打水,僵著笑容客人跟前鞠躬道歉。好在客人從洗手間裏出來之後,似乎沒有再往下追究的意思。嚇得晶晶的心彭彭彭彭跳了一天,連眼睛也不敢提起來。

幾天之後,晶晶被老板叫去辦公室。

也沒說什麽。老板指指掛在牆上被包在透明塑料袋裏的西裝套裙,淡灰裙擺上有一灘黃色的油印。“客人說她二百多剛買的裙子,連發票也帶過來了。你看這賬該怎麽算?”

晶晶討厭被老板單獨叫到辦公室裏,感覺渾身上下的不自在。平日裏老板是個除了對客人之外,不苟言笑的人。隻要他一出現,房間裏就和添了台冷氣似的。更何況現在有把柄被抓在人手裏。

要是按著晶晶的脾氣,她很想拿出錢來往台麵上一撒來結束這次談話。然後昂起頭,若無其事地從老板麵前走出去。但二百塊錢,是她整整一個星期的薪水。課本學費,煤氣水電,哪樣不能少。 她沒有辦法瀟灑。

她摸著裙子上那一圈洗不去油印。試著用手指尖刮了刮,好像真的摳不下來。楞在牆邊,對著塑料包裏的西裝發呆。

“其實也有其它的辦法。”感覺有人在背後拍她的肩,晶晶一回頭,一根如水蛭般的軟體動物塞進她的嘴裏。老板利用他高大的身材,居高臨下地把他的舌頭當藍板球一下扣了進來。

感覺自己透不過氣。生理上的極度反感,讓她像掉到千百隻老鼠堆裏一樣惡心。

她一步步往後退,慌亂中碰倒了立在牆角的陶瓷花瓶。

“咣“地一聲散了一地。晶晶趁老板後退的機會,側身從高大肥胖過自己數倍的身軀邊擠了過去,扭開門把手從辦公室裏逃了出去。

6。

姨父的臉最近越來越黑。要麽不說話,一開口就擺開準備和人吵的架勢,不是嫌這個笨,就是那個傻。家裏人輪番被他數落。別說是晶晶,就連小阿姨也一句話不敢還口。聽姨父說,他公司今年的業績不好,估計著馬上要開始裁人了。小姨媽在家裏帶孩子,全家現在就姨父一個人賺錢。晶晶打工的錢連付學費都緊巴巴,隻能幫家裏支付一部份的房租水電。萬一姨父沒了工作,這一家大小該怎麽辦。晶晶連想也不敢想。

遇到這樣的年景,站在別人晶晶已經盡量小心了。晚飯在餐廳裏吃,中午在學校吃前晚從餐廳帶回來的剩菜或者賣剩的炸春卷。一天隻一頓早飯在家裏吃。

兩居室的公寓,阿姨姨父睡主臥室,大寶小寶睡客房,晶晶隻能睡在沙發旁的單人床墊上。本來就不大的客廳裏多出一張舊床墊擋著進進出出的過道,像違反市容臨時架出來的小攤,怎麽看怎麽別扭。

家裏就一台電腦,平時都是大寶在上麵玩電子遊戲。晶晶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輪到她上網查一些要交的功課。從洗手間回來一看,大寶又坐在電腦前了。叫了幾遍,大寶賴著不走,最後煩了,嚷了一句,“這電腦是我的“, 立刻把晶晶嗆得說不出話來。

對。這裏沒有一樣東西是她的。頭上的瓦,腳下的磚,睡的床,吃的米,什麽都不是她的。家裏這樣,餐廳裏也這樣,她搞不明白自己這個多餘的人,還留在這裏幹嗎?

自從在餐廳裏發生了讓自己惡心到說不出口的事件之後,除了上學,晶晶一直縮在家裏,沒再去過餐廳。但這個周末,晶晶必須去找另一家可以打工的餐廳。對原先的那家中餐廳,晶晶沒有任何留戀。除了一個人,曾經對自己很友善。

他今早來過電話。“你怎麽不來餐廳上班了? 沒生病吧?。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今晚下班後,我找你有點事。我們見了麵再說。” 聽得出,電話那頭的聲音裏透著焦急。這使得晶晶有種想把發生在餐廳辦公室裏的事告訴他的衝動。阿姨姨父麵前,她不願意說。和媽媽的信裏,她也沒提。能說的人,可能也就隻有他一個了。

她不想讓家裏人知道他的存在。好在王濤下班的時候,家裏人也該睡了。她把他約在姨父的家門口。

晶晶住的公寓房,樓上樓下每四套為一棟,過道裏平時很少有人經過。頭頂一盞路燈發出桔黃色燈光,昏沉沉暖洋洋地罩下來,鼓勵人說出大白天未必開得了口的話。

“上次是我不對。如果我說了冒犯了你的話,請你原諒。”

王濤一上來就道歉。晶晶的心一軟,背靠在牆上,等他下麵的話。

“對不起,我不太會說話。其實我那天也不是有意冒犯你的。可你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不小心就脫口而出了。我已經來美國了好幾年了,一邊讀博士,一邊送外賣。其實,我平時不那樣。真的,忙得根本沒顧得上那事。身邊的朋友早都結婚,有孩子了。可我。不怕你寒磣, 年紀一把,其貌不揚, 對吧?”

“可你讓我送你回家那次,當時你迷茫無助,東看看西瞅瞅的樣子,像一個走丟了的小孩。我當時就想,別說你家就在附近,再遠,我也會送你去的。後來送你回家,你說,這裏是你姨父的家,你在美國沒有自己的家。我和你一樣,在美國也沒有家。後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每天我開車不是送你回你姨父的家,而是送你回你自己的家,你和我,咱們倆一起建起來的家,那有多好。”

“可能是我多想了,可我真沒有惡意的。你要是不願意,那也沒關係,咱倆就做個朋友吧。我保證以後不再惹你不高興了。”

晶晶聽王濤那裏家啊家的,想起國內家裏,媽媽經常幫自己端到書房來的點心水果,還有出國前往已經裝不下的箱子裏使勁塞零食的模樣,眼淚差點掉下來。

不想讓王濤看見自己失態,晶晶避開王濤詢問的眼光,低頭沒說話,神情卻放鬆了許多。王濤一看還有挽回的餘地,堆了一臉的笑,連連低聲勸慰。臨走時說,“我們還繼續學開車吧。等你考下駕照,我們就該買車了。”

晶晶聽得很清楚,他說的是“我們“,而不是“我“。

7。

翻報紙廣告,上網查找二手車,王濤陪晶晶折騰了兩個月後,終於買了一輛開了近二十萬英裏的TERCEL,豐田車裏的入門係列。勝在價錢便宜,但年月久了,連車裏的冷氣吹出來的都是暖風。

還沒習慣開高速公路的晶晶,在車裏憋了一頭的汗。剛上高速,想從最右邊的一欄往中間的欄換,正加速呢,從倒後鏡裏,她突然發現左邊欄一輛大卡車也要往中間的欄轉。當時晶晶的車明明開在前麵,也已經打了換欄的燈,可後麵卡車的速度更快,唰一下衝到前頭,被一個龐然大物突然擋在眼前,嚇得晶晶一腳刹車下去,自己的腦袋差點撞到前麵的擋風玻璃上。

晶晶邊開車,邊看了一眼地圖。法院離家很遠,晶晶又不認識路。王濤提議來接她一起去的時候,卻被晶晶一口拒絕了。除了學校裏要和同學開小組會之外,晶晶還有一個連自己也解釋不清的理由。她想在做出重大的決定之前,還能有一段屬於自己的時間。哪怕是路上的幾十分鍾也好。到底要不要走出結婚這一步,她還沒有完全想好。她想一個人靜一靜,再好好考慮一下。

要結婚的事,她誰也沒說。父母離得太遠,身邊又沒個貼心的人可以商量。再說,將來好好壞壞要和王濤過一輩子的是自己,別人誰說了也不算。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王濤說他也是剛知道。博士畢業之前,王濤去過不少公司麵試。求職信一發就上百封。正式的麵試去了少說也有十來個。直到上個星期,總部在紐約的一家投資公司寫信來通知正式聘用他, 讓他去編寫投資模式的軟件。沒什麽意外的話,王濤下個月就要搬去紐約工作了。

王濤告訴她個消息的時候,晶晶心裏一緊,想,“又要走了,每個人終歸會分開。父母也好,朋友也好,都是一個一個遲早會離開我的人。”

“祝你好運,一路順風。”晶晶麵無表情,努力維持著最後的禮貌。

“不是,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是說,能不能我們兩個一起走,一起去紐約?”

晶晶從來沒去過紐約。華爾街,百老匯,全是些神秘而令人向往的名詞。可晶晶想起紐約之行背後需要付出的代價,她微微搖了搖頭。

“有些話,可能你不愛聽。可我現在不說,以後就再沒機會說了。雖然你和我認識不算久,可你應該看得見我是怎麽樣一個人。別的不敢說,但我將來一定會好好待你的。等我有了正式的工作,你以後就不用再打工了,可以專心讀書。我知道你要強,但如果你能接受我,我以後會天天送你回家,會幫你修車加油。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麵對那麽實誠的表白,晶晶有點發懵。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求婚,但她意識到他馬上要離開了,而她不希望他走。一個女孩子單身匹馬,充當角鬥士的日子,實在是太累了。是不是答應他,才是把他留住得唯一辦法。

“和我一起去吧。家裏需要一個女主人。一切按你的意思,我們一起在紐約建一個新家,你說好不好?”

在全新的天地裏,打造出一個自己的家,有屬於自己的房間,屬於自己的電腦。房子裏還有一個可以替自己遮風擋雨的人,這對晶晶的誘惑太大了。過道裏的燈光灑在王濤臉上,使他的五官看上去特別柔和。晶晶稀裏糊塗地點了點頭。

終於到了兌現那晚承諾的時刻。現在,晶晶正開在去法庭公證結婚的路上。

事到臨頭,她她卻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出自己的猶豫。雖然看得出王濤對自己的誠意,也相信他將來會對自己好。可她從小到大,對結婚,對丈夫的想像和她麵前的現實相差得太遠。如果她十八歲那年可以在魔鏡裏,提前看見自己將來丈夫的模樣,她一定會扔掉鏡子,並且發誓永不婚嫁。

人如其名,晶晶的眼睛如同夜空裏的星辰一樣閃亮。再加上飄逸長發下的纖腰一握,長得不比任何電視劇裏的女主角遜色。基於對自己外貌的自覺,使她對男性眼裏的欲望生出特別的敏感。而一個文弱女孩唯一自保的方式,隻有她高昂的頭顱。如同玫瑰因為自身的嬌柔,才生出了刺一樣。

她曾經對自己的未來充滿希望。她會把最美好最潔淨的她,都完整交付給他。她等待的白馬王子,在眾人的麵前,用一屋子的玫瑰來表達對她的愛戀;他會把求婚戒指藏在燭光晚餐裏帶給她驚喜;他會穿上黑色的燕尾服,在紅地毯那頭,從父親的手裏接過自己的手。兩人情深款款地注視,許諾,擁抱,接吻。從此白頭諧老,一生一世。

今天早上,她一直蜷縮在床上,能拖一刻是一刻,不願起床。她希望能在結婚前搞明白自己和王濤之間,到底算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直到現在為止,他們倆隻牽過手,還是在過馬路的時候。她本能地往後縮了縮,手卻背王濤牢牢握住。接著連肩上背的書包也被王濤給扛到他自己的肩上去了。她渾身一輕,心想,終於可以把自己像一個包袱一樣放下來,交給別人了。

但她還是無法快樂起來。晶晶今天沒穿白色或紅色的衣服。她特意挑了一件蘭色的長裙,她覺得那更符合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

以往遇到難以決定的事,她常會用投擲硬幣的方法決定。隻有在最後那一秒,當正麵或反麵的硬幣落地的那一刻,從歎息還是慶幸的反應中,她才能探測出自己最隱秘而真實的心意。

結婚也許沒有那麽糟糕。 灌木叢後的黑影,辦公室裏的舌頭,讓晶晶至今想起來也覺得後怕。哪怕真像媽媽形容的那樣,男人不過是女人額頭上的眉毛,她眼門前還是需要一個遮擋。在一個陌生的國度,一個陌生的城市裏,她需要一塊可以依賴攀附的岩石。

為了滿足這個謙卑的要求,她必須放棄把自己一切對浪漫的期待,把尚未品嚐過的愛情徹底終結在婚姻的墳墓裏。

想到“終結“這個字眼的時候,晶晶感到渾身發冷。她無法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開始懷疑,沒有愛情的支撐,兩個萍水相逢的人組成的婚姻可以走多遠。

晶晶隱約記得哪個偉人說過,“艱難困苦的生活,會折磨人的身體。而舒適安逸的生活,卻能毀滅人的靈魂。”

“到底該選擇折磨身體,還是折磨靈魂? 萬一,我今天的選擇,讓我的身體和靈魂在今後都無法安寧,那該怎麽辦? “離法院越近,這個疑問開始越來越緊地箍住晶晶的腦袋。

麵對樹林裏的叉路口,今天必須做出決定。要麽去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要麽去結束可能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決定。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晶晶想起那個擋在過道裏的舊床墊,想起那雙嵌在肉裏的小眯眼。她不想再回到那裏去了,不想在一個不屬於她的空間裏繼續去看別人的臉色。

晶晶開始對自己左右搖擺不定的思緒感到厭煩。王濤教她開車的時候說過,“左邊或者右邊,無論開哪條欄都行。但不能開在兩條欄中間。選定一條道,然後一直往前走。”

所以她必須做出一個明確的選擇。這將是她最後一個接受或者逃避的機會。

晶晶看了看倒後鏡,如網的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來來往往的車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其中有和自己同一個方向的,也有和自己反方向的。而自己到底該往哪條路走,她到現在還沒想好。如果可以,她更希望把時間凝固下來,這樣她就不需要做出任何選擇。

剛剛連車帶人差點開到卡車底下的經曆,使晶晶突然意識到,除了嫁與不嫁,她其實還有第三個選擇。自己車上的方向盤和油門,可以使她眼前的所有問題和疑慮在頃刻之間徹底煙消雲散。

晶晶不信神佛,但此刻她想不出其它更好的辦法。她在口中默念,“老天爺,我正在去結婚的路上。但我真的不知道該不該和這個人結婚,請您幫我做主。如果,這是一段受祝福的婚姻,請您讓我平安到達法庭。如果這是一段被詛咒的關係,請您發發慈悲,趁我人還是幹淨的時候,讓我死於車禍,盡早結束這個錯誤。”

祈禱完畢之後,晶晶將油門踏板一踩到底。當車子加速到時速八十英裏之後,她開始換欄,再換欄,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紅色的TERCEL在高速公路上,用Z字形瘋狂地向前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