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閉門思過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閉門,一個是思過。

沒有人會傻到去要求紀小離思過,所以她被罰了就是閉門——除了去王妃處請安,隻能待在自己的院子裏。

她的院子叫做嫏環軒,是個兩進兩出的幽靜院落,離王妃住的南華院不遠,每日除了請安時,王妃總還要過來個一兩次探望閉門的小丫頭。

起先兩天小丫頭也不高興來著,每天晨起都要長籲短歎兩聲,不過也就歎了兩天,第三天開始她就忘記了,一門心思的在院子裏折騰。

小丫頭就喜歡玩,而且玩什麽都高高興興的:哥哥們休沐時帶她去外頭,漫山遍野的挖奇奇怪怪的野花野草,蹲在水邊一個下午捕一種透明的小蝦;沒人帶她出去,待在王府裏玩她也很高興,尋常女兒家放各種纖細美麗的風箏,她卻要紮一個幾倍大的,紀西特意給她弄來了軍用的龍骨,那風箏結實又飛的極高,幾個小廝拖著線軸都差點被扯上天去。

現在被關在她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她仍然玩的很歡,王妃過去時,她正帶著兩個小丫鬟趴在地上生火。

王妃見她玩的高興,沒有擾她。待火升起來了,她興高采烈的跑過來,王妃接過奶媽手裏的濕帕子細細擦拭她臉上的灰。擦幹淨那張瑩白細膩的小臉,王妃柔聲的問她:“剛才那是在做什麽呢?看你蹭的這一臉的灰。”

“紀西哥哥給我做了孔明燈,一會兒我們放燈玩兒!母親有什麽心願?寫在燈上放上天去,神仙會保佑母親心願得償!”女孩子忙活的額頭冒了汗,雙頰紅粉粉的,像朵正要抽花骨朵的芍藥。王妃這幾日因為公主生氣的事情心中一直難安,此時望著小女孩花骨朵般健康紅潤的小臉,總算愁眉微展。

伸指點了點小丫頭的額頭,王妃溫柔的笑著說:“母親希望你乖乖的,平平安安、生活如意。”

此時還是暮春時節,這會兒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餘暉金燦燦的壓著嫏環軒高高的院牆,斜斜的投了一塊在正堂的青石磚上,有種安寧如夢的味道。

小離在這安寧如夢裏笑的心滿意足。王妃纖細幹淨的手指撫過她汗氣微濕的鬢,輕聲說:“小離,母親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不要去公主娘娘院子裏惹事。還有,紀西紀北都大了,不能再像小時候似得成天和他們瘋在一處。可你怎麽就是不聽話呢?”

紀小離有些委屈的分辨:“我沒有去公主娘娘的院子,是小白它自己來找我的……”說著見王妃臉色一變,她不敢再刺激纖弱的養母,扁了扁嘴,不說話了。

王妃將她的小姑娘摟在懷裏,輕聲歎著氣說:“下個月你可就十五了……可怎麽辦才好?”

夜國的女孩年滿十五就要辦簪發禮了,到時候會請一位主賓為女孩梳頭簪釵,行了簪發禮就意味著這個女孩是大姑娘了,可以嫁人了。

可是她的小離還這樣懵懂天真,三天兩頭惹的公主大發雷霆,外頭哪能一點都不知道呢?養在鎮南王府這樣顯赫的門第,卻至今一個上門說媒求親的都沒有。

王妃很發愁。

但小離一聽這話像是小狗聽到了肉骨頭落地的聲音,“蹭”的就從王妃懷裏支起身,兩隻眼睛亮亮的發著光:“我十五歲了?國師大人給的錦囊是不是可以打開了?”

王妃笑了,點了點她額頭:“這個你倒記得牢。”

小丫頭摟著王妃脖子高興的說:“我一直記著呢!那裏頭一定有修仙的法子!”

“修仙有什麽好?母親隻希望你少闖禍,平平安安到老。”王妃摟著她,拍著她的背,“你是女孩子,嫁一個對你好的人才是好歸宿。”

“嗯……就像母親嫁給爹爹?”

拍著她背的手微微一頓,王妃語氣裏帶著小離不熟悉的惆悵之意:“王爺……確實是有情有義之人……”

隔著半座鎮南王府,晚晴院裏也正說起下個月的簪發禮。

豔陽不滿紀霆不痛不癢的處置,紀霆又忙於軍務連著幾日歇在書房,她更生氣。

齊嬤嬤勸她:“好在那丫頭眼看就要十五,遲早要嫁人的。南華院那位翻不出什麽幺蛾子,王爺不過是看她孤弱,膝下除了紀南就是那個野丫頭,這才會維護那野丫頭幾分,您何必為此置氣呢?”

豔陽聽了直冷笑:“是呢!她孤弱良善,那野丫頭心思單純,這府裏就我一人心思狠辣、機關算盡!”

齊嬤嬤從小奶大她,對她的心思最清楚不過,也不多說,隻說:“若真是這樣,咱們大夜第一神將真是昏庸無能、識人不清了!”

這話以退為進,說得巧妙。大夜第一美麗的長公主殿下微微一怔,悄然紅了雙頰。

世人都道紀霆對王妃一往情深,可若真是那樣,她的三個兒子是哪裏來的呢?若她真是心思狠辣機關算盡之人,那與她生育三子又默許托付中饋的男人,成什麽了?

豔陽的心情一下子轉陰為晴。

齊嬤嬤看得分明,趁機勸:“別再為這丫頭與王爺起爭執了,趕緊想法子把她嫁出去,斷了少爺們的念想,好叫他們專心習武打仗,您掌著這府中與王爺的心……您順心如意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豔陽靠在軟枕堆裏輕歎了口氣,“說得容易啊,可也不知道姐姐是個什麽意思?上回王爺提過紀南的婚事,我看她當時那神色,並不怎麽願意將小離嫁與紀南。”

“那是自然,誰會要那麽個小孤女當兒媳?”齊嬤嬤笑著說。

豔陽搖搖頭,“我倒覺得她是真心為那野丫頭籌謀,那丫頭雖然癡蠢,可女孩家一輩子就指著丈夫過,紀南畢竟……”差點說漏了嘴,豔陽連忙打住,扶了扶頭上的步搖,咬著唇不說話了。

齊嬤嬤是知道紀南身上那個驚天大秘密的,自然知道哪怕是對紀小離來說,紀南也非良嫁,想想那王妃多麽疼愛自己唯一的骨肉,卻竟然沒有毫不猶豫的犧牲了養女,心腸真是正直良善的了。

“既然這樣,公主不如想個法子把她嫁到外頭去?”

“誰會娶她?!”豔陽翻了個白眼。

“鎮南王府的養女,想娶的人可多得是,隻不過都聽聞公主您素來不喜那丫頭,誰也不敢與您作對,這才半個求親的人家都沒有呀!”

豔陽被她說的“噗嗤”笑出來,倚在那兒想了想,半眯著眼睛輕叩桌子,“給我遞牌子去!明日是母後吃齋的日子,我要進宮!”

“您是要去求太後娘娘賜婚?”

“賜什麽婚啊,誰耐煩給她找婆家!本宮去求母後為她簪發,她身份貴重了,自然有人求上門,到時候慢慢挑就是了!”豔陽快活的說。

嫏環軒的天黑下來,紀西紀北也到了,一隻偌大的孔明燈放在院中地上,三個少年男女正說說笑笑的往上麵提筆寫字作畫,絲毫不知此刻正有人決斷他們的命運。

紀北霸了兩麵燈,畫了一副……寫實畫,他的槍法好,畫工卻懶得很,隻勉強認得出來兩個人騎在馬背上,後頭跟著大大小小一串黑墨蛋蛋。小離認了半天,指著問他:“是馬兒一邊跑一邊拉屎嗎?”

沉浸在對未來生活美好向往裏的紀北一下子黑了臉,扔了筆就去拽她頭上的嫩黃色絲帶。小離捂著腦袋逃,紀西把她護了在身後,瞪了紀北一眼,紀北怏怏的跑了,小離從他身後伸出頭來笑嘻嘻的問:“二哥,你寫了什麽?”

紀西勾著嘴角看了她一眼,把她帶到他的那麵燈壁前。

白色的棉紙上,風骨傲然的柳體情意宛然:“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小離歪著頭盯著那兩句看,紀西就目光柔柔的看著她,直到她轉頭問:“二哥想變成鳥?”

一旁燃著的火堆光亮印在紀西英俊的臉龐上,一腔深情、對牛彈琴。

他無奈的歎了口氣,揉了揉小姑娘懵懂的臉,柔聲問她:“小笨蛋……你許了什麽願?”

小離興衝衝的拉他去看:一共六麵燈壁,她塗滿了其中的三麵。第一麵上是她替王妃娘娘畫的,小丫頭手工好,畫畫也不賴,寥寥幾筆把自己圓圓的臉蛋畫的形神俱備,雖是黑墨也看得出來身上穿戴的是鳳冠霞帔。

紀西含著笑看了她一眼。

第二麵上有一座大房子,騎著馬的紀霆手握大刀,後頭東西南北四個兒子或站或跳,好一副將門虎子習武圖!美豔的豔陽公主與王妃娘娘相扶著手,和平友好的在一旁看著他們。

紀西看得心頭溫暖,問她:“怎麽少了一個人?你自己呢?”

小離笑眯眯的拉著他來到第三麵燈壁前,那是她自己向神仙許的願望:山巒河川之上雲霧蒸騰,雲之上有女子衣袂飄飄,禦風而行。

“真是個傻丫頭。”紀西歎了口氣。

還是前麵兩幅好,鳳冠霞帔的她,嫁進美滿幸福的家。

紀西心想:我雖不是神仙,定竭盡所能如你所願。

嫏環軒中塗畫孔明燈那會兒,紫霞山的峭壁上臨風站著一個黑衣男子。

遠處的高山終於吞噬最後一絲光明,他一躍而下。

那峭壁下有一處人跡罕至的山穀,穀中有一片寒潭,深九丈,潭眼通往幽冥九層,潭水極寒極陰,許多孤魂野鬼聚集在這寒潭四周,吸食陰寒之氣為生。

這種地方不要說活人,連山中野物都不敢踏足,所以當一襲黑色冰綢寬袍的年輕男人從峭壁上翩然而下、蜻蜓點水掠過寒潭時,整個穀的孤魂野鬼都呆滯了一張張鬼臉。

短暫的靜默之後,妖鬼們齊齊發出尖聲喧嘩,興奮的嘯叫著向他撲去。

鋪天蓋地的妖鬼之氣騰起,眼看那男子就要被噬咬的骨血無存,突然妖鬼們發出比方才更加尖厲的慘叫,衝在最前麵的幾隻剛靠近了那麵如寒冰的男人一丈以內,在眾鬼目睽睽之下化作一道極淡的煙氣,瞬間消失無影……及時逃跑的雖然撿回一條鬼命,卻也被那男子周身的寒冰之氣損傷了許多年的道行。

滿穀的妖物亂竄,陳遇白冷峻的麵容卻沒有一絲波動,事實上,他自始至終連個正眼都沒給這滿坑滿穀的魑魅魍魎。越過寒潭,他緩緩向潭邊蓍草地走去,黑色冰綢長袍緩緩拂過地麵,剛成妖幾十年的青草精嚇得現了原形,來不及躲開那冰冷的黑色,青翠的身體瞬時枯萎。

妖氣彌漫的陰森穀底,年輕的國師輕袍緩帶徐徐而行,三丈以內,鬼魅絕跡。

他停在了潭邊的蓍草地前。

細滑柔嫩的蓍草在微風裏怯怯的舒展,像小女孩纖細的腰肢,陳遇白靜靜站了會兒,散盡周身寒氣,連眉目都舒展了幾分,才緩緩的彎腰去捧摘。

蓍草是上古天神遺落凡間的物種之一,用於占卜可使得卦辭格外精準,但是蓍草生長不易,又多有靈性,尋常人的濁氣觸之即死,世間存活的已是極少,此地這片蓍草吸食寒潭的陰寒之氣,已修得精魄,更是難得一見的極品。

小心的將蓍草收進絲囊,陳遇白提氣縱身,在峭壁上幾個起落,眨眼間便翻上了山頂。

此時月牙剛剛爬上來,羞澀朦朧的懸在半空裏,陳遇白在月下崖頂站定,比溶溶月光更近的是一盞孔明燈,在夜風裏無聲無息的向山頂飄近。恐人間煙火汙了蓍草的靈氣,他揮袖彈指,那盞燈“嗤”的滅了火跌下來,落他腳邊。

借著清冷月光,燈壁上寥寥幾筆繪就的女子容貌令年輕的國師微微皺了皺眉。

這張呆蠢的團子臉,有點眼熟。

他輕輕一揮袖,那燈無風自動在地上滾了幾圈,讓他輕易將六麵燈壁看了個全。

原來是一個呆蠢女人嫁進一戶人家,鬧的一家人不得安生,闔家刀劍相向,女子被休棄,心情如從雲端跌落地上,哭著騎著馬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的那麵畫被他擊下時破了一個洞,隻見馬上一個人背著似乎是行囊,大概行囊破了,身後東西掉了一路。

最後那兩句詩真是將這呆蠢女子的淒慘一生解釋的淋漓盡致了:自來自去的除了她還有梁上燕,相親相近的隻有水中鷗沒有她。

陳遇白扯了扯嘴角,心情沒來由的一陣愉悅。

作者有話要說:小離是大夜十一年年初出生的,紀南是年尾,按年級紀南該叫她姐姐,但是按智商實在叫不出口。之前我看過一本書似乎是地方誌,家中同輩同年的男女,女孩兒稍大幾個月也可以稱作妹妹,但是時日太久我忘記確切形容了,有同學知道的話歡迎提醒。先叫著妹妹吧,大家推敲認證不妥的話,到了紙書時我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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