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

第十六章 2

林薇的手機響起來,是司機打上來的,問她怎麽還沒下去?她像是被人從回憶裏拖出來,一時手足無措,緩了一緩才重新鎖了門出去。她坐電梯下樓,租車公司的黑色轎車已經在路邊等待,司機替她把箱子裝進後備箱,她伸手去拉後排車門,這才又注意到手裏捏著的信紙。

她上車坐定,引擎聲響起來,車子很快駛出那個街區,午後的豔陽穿過行道樹的樹冠遍撒在路上,在她的眼睛裏卻是另一幅景象——多年以前,上海,盛夏。

她展開信紙,繼續讀下去:

…………

在座的人都管他叫賴sir,我也跟著這麽叫,到處陪著,幫忙跑腿。我自信給他留下了好印象,所以,幾天之後,他點名找我過去,我也不覺得意外,隻是沒想到的他交待給我的任務居然還是那麽一份美差——陪一個人在上海玩兒,其餘什麽都不用管。而那個人,就是何齊。我覺得事情很簡單,但排場卻不小,賴sir預支了一筆錢給我,還配了車。我興奮異常,問:去哪兒呢?賴sir答:就去ash吧。我說:行啊,那裏我最熟了。

那個時候,我經常去ash,大多是為了招待客戶,有時也是為了跟上麵的人套瓷。因為ky沒死的時候,經常在那裏,本地其他高管有事沒事的也喜歡去一去。一般人大概不知道,其實ash根本就是華善堂為了稅務上的原因開的,公司裏套著公司,股東後麵還有股東,貓膩總是有的,隻是藏的更深而已。

我陪著何齊過去,他不怎麽說話,要求也不多,心裏有事情,旁邊人一看就知道。去了兩次,都是在ky的包房,消費也掛在他的賬上。簽單的時候,我發覺不止是我們,還有其他人也這樣做,說是ky的朋友。一個死了的人的名字仍舊頻頻出現,總感覺有些神奇,但何齊是不會在意那些的,巧的是那幫人裏麵有他一個舊同學,就這麽“他鄉遇故知”了。那個時候,真的隻當是湊巧,後來才覺得並不是那麽簡單的。

於是,我們又跟著那幫人混,他們年紀都很輕,也就是二十歲上下,玩得卻很瘋。要是去夜店,一晚上也要換幾個地方,到了後半夜,經常在浦東遠郊的公路上飆車,車牌用衛生巾貼起來,要麽就幹脆不掛牌照,先是在滬南公路,後來那裏裝了很多電子眼,又改去高行鎮那裏。

一開始,我隻是羨慕人家有錢,直到有一天晚上,一個叫蔣瑤的妞兒降下車窗對著街邊的道路指示牌開槍。真槍假槍,我是看不出來,但路牌上確實留下了幾個槍眼,而且那一帶附近有不少農村的自建房,夜裏聲音傳得遠,肯定會有人聽到槍聲,我以為鬧到這個地步,八成是要出事情的,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發生。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知道他們中間有些人擺明了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長輩是世交,家裏或許還有生意上的往來。這樣的人,錢倒還是其次的,隻能說是會投胎,生在那樣的家庭,有那樣的背景。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那麽渺小,跟他們比起來,我什麽都不是,而且很有可能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什麽都改變不了。而我不想這樣,心裏著急,又有些怕,不知道這究竟是個機會呢,還是個坑?應該退走,還是靠上去?

也是在那段日子,賴誌成找過我好幾次,每次都隻是吃飯聊天,跟我說了不少他年輕時的事情。他說他十八歲出社會,根本想不通有些人怎麽會有那麽多錢,而他每個月發餉僅夠吃飯和房租,最大的願望隻是買一間小房子,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存夠錢。總之都是些很小的事,但從他嘴裏說出來卻讓人覺得真tm的茅塞頓開,好像隻要跟著他就可以從什麽都沒有到什麽都有。

這條路怎麽走,我一無所知,但他已經牢牢拿捏住了我的心理。他問什麽,我便說什麽,要我做什麽,我就去做。我告訴他何齊的所有行動,包括你,甚至林凜,還有那個小團體裏的很多事,特別是兩個人——羅曉光和蔣瑤。而後,就到了那一天,他讓我去xx中學門口接走林凜。車是羅曉光的,車上坐的人卻是我,還有蔣瑤。我猶豫過是不是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你,但最後還是沒說,總覺得隻是一件小事,而且,賴誌成那樣一個人,是不會有惡意的。

我背後還有其他人,但並不代表我自以為沒有錯。至少,我隻是說至少,如果第一次我不在車上,林凜可能根本就不會跟他們走。所以,我覺得自己這十五年的牢坐的並不冤枉,隻是另一些人,他們還逍遙在外麵。我相信他們應該不止找過林凜一次,讓他以為何齊之所以不來是因為有了麻煩,而自己那麽做是在幫何齊的忙。

很早之前就有人來找過我,我連他們究竟是哪方麵的人都不關心,一概不見,保持沉默,包括對你。原因其實很多,錢,還有我的父母。而且,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連我自己都沒有想明白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一部分是我不願意去想,另一部分也是因為我並不知道事情的全部。我爸爸七年前得急病死了,我媽今年也走了,至少我不再有這方麵的顧慮。所以,我決定開口。不久之前,何齊來找我,我已經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了。對你,我想也應該是這樣。

…………

林薇讀完那封信,轎車已經在高速公路上,路側的景物飛速向後移去,風噪似乎一下子大起來,在她耳朵邊上隆隆轟鳴。她緊抓著那幾張信紙,直到皺成一團,既有的回憶,混同著讀信之後產生的想象的畫麵,不期自來的呼嘯而至,擁塞在腦子裏,讓她呼吸急促,幾乎就要窒息。而在這一團混亂中,有一些記憶的片段卻以目力所及的速度向她靠近,它們漸漸浮上表層,越來越澄明,其中最深刻清晰的似乎就是那個名字——賴誌成!

她意外的發現,自己還清楚的記得每一個關於他的場景——

雨林道別墅,她與陳效初次相遇的下午,在泳池邊上,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那句話是王俊對陳效說的:“還有,阿sir打電話過來,說他想見見你。”

陳效問王俊:“你猜他什麽意思?虎落平陽來拜山門?還是來給咱一個下馬威?”

王俊板著臉回答:“你自己說自己是狗,也別拖上我啊。”

她記得陳效回頭笑,麵孔的輪廓在陽光映襯下加深,看起來竟有些陌生。

她定格在那個畫麵,倒回,重複。

再快進。

在ash的包房裏,她第一次見到賴誌成。他一個人坐在靠窗的沙發上,中規中矩的襯衣西褲皮鞋,外麵套一件老式夾克衫,他跟她聊天,與她合唱,看上去就像是個好脾氣的老爺爺,與周圍時髦香豔的環境格格不入。然而,她同樣也記得,臨別,他與陳效交談。說的是什麽,她並不知曉,隻看到當時在他眼中一縱即逝的精光,絕不是慈祥的老爺爺該有的目光。

而後,又是快進。

陳效自導自演那一幕大戲,舉報跨國販賣麻黃堿,牽連出走私網絡。他被抓進去,再放出來。取保候審撤銷之後,他去香港,走之前的那天夜裏,他對她說,要去說服一群恨他入骨的人。

“你打算怎麽做?”林薇記得自己這樣問。

“變個魔術,連哄帶嚇。”他回答。

待他走後,王俊去調閱案卷,在那一連串候審嫌疑人的名字裏指出一個來給她看。那個名字是羅曉光,羅父是走私網絡的保護傘之一,已經收押,後來判了死緩,而羅曉光得以脫逃,按照王俊的說法,是去了洪都拉斯。

所有這些,都是她多年的念想,她自信不會記錯。正像胡凱所說,他並不知道事情的全部,而她其實也是一樣的。現在,胡凱已經把他所知道的和盤托出,與她的那一些合在一起,就如同一幅拚圖,草草開了一個頭,顯現出依稀的輪廓來。許多細節,仍舊缺失,就好像她知道賴誌成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卻又想不通為什麽。就好像她曾經毫無保留的信任著陳效,現在這種信任開始鬆動。

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件往事的一部分,她再一次對自己說。【通知:請互相轉告樂文唯一新地址為]何齊和陳效大約也是這樣的,尤其是陳效,他所知的那一部分是什麽?他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她不可遏製的想要一窺全貌。車還在繼續前行,天已經微微暗下來,遠處開始看得到城市燈光璀璨的天際線,她久久注視著那裏,突然有一種頓悟般的感覺一一自己想要做一個局外人永遠隻是奢望罷了,她早已經深陷進來,再難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