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3

第十五章 (3)

那一刻,林薇不知道還能說什麽,腦子裏是空白的。

“林薇……”何齊也靜了一靜,許久才開口叫她的名字。

她緊握著方向盤,他的手伸過來,放在她的手背上,掌心很熱,讓她意識到自己的手有多冷。他的表情沒有特別的變化,也沒有立刻把話說下去,但她能感覺出背後隱含的重大的決定,突然覺得並非沒有那個可能,事情會朝著陳效希望的那個方向發展下去。但這真的就是陳效想要的嗎,她看不透。

短短的幾秒鍾過的粘滯而沉重,她沒有想好要怎麽做,隻是下意識地發動了引擎,車子緩緩動起來。他抽出了手,站在那裏看著她打方向,倒車,再前進。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她把車窗升上去,隔著玻璃做出口型,對他說:“新婚快樂。”而後便加速朝停車場的出口駛去。

一開始,她還能從後視鏡裏看到他,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轉過一個彎,就看不到了。他沒有阻攔,更沒有追出來。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再做那樣的事情——她騎著自行車衝過路口的紅燈,他開車在後麵追,輕率而瘋狂,就像不要命一樣。

深夜,城市已經冷清下來,從曼哈頓下城到新澤西,一路坦途。她車開的很快,後視鏡裏隻有車燈發出的光照向虛空的夜色。她原本打算在紐約住一夜,婚禮之後再回巴爾的摩,酒店也已經定好了。但現在,計劃變了,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什麽計劃,她隻是在逃走。

眼睛緊盯著前方,注視著前擋風玻璃外麵的飛速閃過的街景,手機就放在儀表台上,她時不時地看一眼,這個動作多半是下意識的,她總覺得陳效會打過來,具體說什麽倒也不確定,但她的預感一向不大準,手機屏幕始終固執的黑著。

於是,她隻是往前開,再往前開,腦子裏過著的都是這一天發生的事情。

從下午在鬧市相遇一直到現在,已經七八個鍾頭過去了,先是在咖啡館,後來又在酒吧,雖說周圍人不少,還有宋繽也在,可她跟何齊並非沒有獨處的機會,兩個人卻始終沒說幾句話,就算說出口的也都是些輕輕淺淺的字句,全都是些常態化的瑣事。其中有不少,林薇原本就聽宋繽說過,或者在宋繽的文章裏看到過,不知道的隻是他這方麵的主觀感受罷了。

這些年過去,在她的眼睛裏,何齊變得沉穩了,從表情、說話,到做事、走路的樣子。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她卻知道很久以來他過得都是怎樣一種生活——長時間的手術,日夜顛倒,經常熬到淩晨才回去睡覺,體力上接近極限,有時候連講話的力氣也沒有,但最主要的還是精神上的疲憊,目睹生死離別,以及一幕又一幕的人間慘劇,而他又跟旁的醫生不同,除了著一份職業之外,似乎沒有其他的生活,已經習慣了不再把人看作是一個人,而是一件件的物品。她曾以為慈善基金會每年九個月的工作能改變這一狀態,現在才發現幫助不大,他還是那個樣子,就跟宋繽寫的那篇烏茲別克斯坦的文章裏一樣。

有些話,何齊並沒有直說,但她卻聽得出來,他有時候也會因此而害怕。當年離開上海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陷入深深的抑鬱,情況很糟,她記得陳效和賴誌成都這麽說過。想起那一段日子,她甚至有些慶幸他就要結婚了,今後有個人陪在他身邊,多少會比他一個人好一點,否則總是這樣下去,他說不定什麽時候又會回到曾經的那種精神狀態中去。

總之,他們說過的話都是跟華善堂無關的,更加無法解釋他為什麽會突然離開MFS的項目,跑去上海。林薇沒問,何齊也就不提。她有種莫名的感覺,他是刻意回避著一些事不對她說,或者是還在考慮,該怎麽開口告訴她。而她也有些怕,一旦問了,這種短暫的平和便會徹底崩潰,再也無法回複到現在的樣子。

所以,她隻是控製著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情,而何齊做的也並不自然,有時候,他看著她的眼睛,她凝視,他又會移開目光。這一天下來,她不記得看到過他開心的笑過,往昔的情不自禁的笑容大約是再也不會有了。

那種心情就如鍾擺一樣搖晃著,既像是高興,又像難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出了她的想法,後來他就很少再說自己了。對話冷了場,她隻好投桃報李,說起她每天過的日子,相較之下,完全不同,比如披著皮草去慈善舞會,一月份捐棵沒地方存放的巨型聖誕樹給老人院……她臉上總是帶著些笑的,說自己是個沒良心的壞人,心裏卻又想起陳效,她自嘲與何齊的境界有著雲泥之別,但跟陳效卻是一樣的。

陳效……

她又想起陳效,如果他隻是想要試探?試探她是不是放下了過去,要她做出一個了斷,她能做到嗎?她這樣問自己。

但理智卻又告訴她,陳效不是那樣一個人,他根本不可能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而且還是在這樣的多事之秋。她隻是忍不住那樣想,哪怕是純粹的自作多情,也要比另一種猜測來的容易接受一點。而且,她越來越覺得,雖然他們在一起許多年了,有過無以計數的回憶,或喜或悲,可自己對他的許多事情其實是一無所知的,就已經草草做了決定,要與他共命運,如果換了別人,她怕是要笑人家傻的,但放在自己身上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車子進入巴爾的摩地界,手機終於震起來,屏幕上顯示的是中國的號碼。她接起來,電話那一頭傳來的果然就是陳效的聲音。

“禮送到了?”他這樣問她。

“送到了。”她回答,大約是因為太久沒聯係了,信號又不大好,她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異樣。

“見到他了?”陳效又問。

“見了。”她知道他說的是誰,也從沒想過要假裝。

“那就好,”他說得模棱兩可。

然後呢?她在心裏想,你要我怎麽做?

“林薇,”他叫她,在她說話之前開口。

“嗯?”她預感到不會是尋常的話。

“你跟丁丁說想回香港。”他並不是在問她。

“是,美國這裏還有什麽事要我做?”她如實回答,像是在等著宣判。

“沒有什麽,”他回答,“隻想你換一個地方,過去的事情也就放下吧。”

“放下什麽?”她不懂。

“何齊並不一定會結婚,”他幹脆就挑明了,“你既然已經見過他,一定也是知道的。”

她拿著電話,愣在那裏。

陳效的語氣仍舊極其平靜,他繼續說下去:“你離開香港的時候一直問什麽時候是最後一次,好,我告訴你,上一次就是最後一次了。”

“你這算是什麽?拿我送人?”她終於開口,不知道他會不會聽出來,她說話的聲音很不自然,或者也會當作是越洋電話信號不好,她努力控製著不想讓他聽出來,於內心深處卻又恰恰相反,她希望他會聽出來。

他卻答非所問,隻是重複:“結束了,林薇。”

“好,我知道了。”她回答,然後就把電話掛斷了,一下把手機扔到副駕位子下麵的角落裏。

她聽到碰撞和碎裂的聲音,也知道自己隻是一時的義氣,東西扔出去了才覺得害怕——他是當真的,這大約就是他們之間最後一通電話了。

如果不是她堅持,他原本連這些話也不打算親口對她說出來。而她也不是沒有其他的話要講,可以哭,可以破口大罵,或者拖著他質問,為什麽是現在?!他不請自來,占領她的全部,然後又這樣突然而瀟灑的撤出去。可他一早就對她說過,自己是個壞人,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從來沒有過絲毫的隱瞞。

她也有過預感,他遲早會離開她,悄無聲息的離開。許許多多的回憶湧到了意識的表層,像是一層黑雲,彌漫開來,遮蔽了一切。她自覺心砰砰砰的跳著,撞的胸口都痛,整個人似乎隻剩下這一種知覺,車速越來越快,錯過了一個路口,差一點又錯過下一個,轉彎的時候撞上了路邊的塑料隔離墩,車子猛地刹停,她匐在方向盤上拚命的深呼吸,等待突然襲來的痛苦漸漸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