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5
第十二章 (5)
就這樣,又是一年過去了。農曆新年,上海那邊傳來了林燕青的死訊。
死因是吸毒過量,一點新意都沒有。
發現屍體的人是林燕青的房東,那是個五十幾歲的本地男人,在市郊有一座宅基地自建的房子,隔成十來間分租出去。林燕青租的那一間在底樓的角落裏,已有兩個月沒收到租。房東叫了鎖匠來開門,鎖撬開了,一進去就看到林燕青麵朝下倒在血泊裏。老頭兒受驚不小,立刻就報了警。警察先找到她舅舅,再輾轉到林薇這裏,又是兩個月過去了。
接到電話的時候,她還在上班。
電話那頭的人問她:“你是不是林燕青的親屬?”
她說是,反過來問人家:“林燕青是不是又進去了?”
那人清了清嗓子,對她說:“不是,林燕青死了。”
她愣了一愣,以為是個惡意的玩笑,直接就掛斷了。人家又打過來,告訴她所有細節,她總算信了。
“你得回來一趟,或者你家還有什麽人可以聯係?”警察這樣道。
“沒了,隻有我,”她這樣說,“我回去。”
放下電話,她心情麻木的去找陳效告假。
他停下手上的事情,對她說:“我陪你去。”
“不用,”她回答,“隻去兩天,我一個人可以。”
他沒有理會,她知道討論已經結束,他決定的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
於是,他們飛回上海,下了飛機直接去殯儀館。她已經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以為會看到林燕青凍得僵紫的麵孔,結果卻隻得到一盒子骨灰,以及兩張黃顏色皺巴巴的賬單,分別是租用冰櫃的費用和火化的錢。殯儀館的人向她解釋,因為屍體嚴重腐敗,所以沒等到她來就燒了。
陳效去付錢,林薇卻是無名火起,跟他們大吵:“那為什麽還有冰櫃的錢?人都爛了,直接燒了不就行了?還冰什麽冰?!如果冰了,又怎麽會嚴重腐敗?!”
她歇斯底裏的吵鬧,一直吵到陳效回來。他對她說:“算了,走吧。”
她不肯,扒著桌子非要問個清楚,林燕青到底在冰櫃裏冰了多久?又是什麽時候火化的?陳效拉著她走,一直拉到外麵,連拖帶抱的把她塞進車裏。大約是錯覺,她覺得殯儀館的院子裏也飄著淡淡的煙火氣,隱約有焦糊的臭味。
車子發動,她終於平靜了一點,問他:“現在去哪兒?”
“墓園。”他回答。
“去墓園做什麽?”她又激動起來,“找條河,一把撒了得了!”
“別這樣,林薇,”他安撫她,“別這樣。”
他們一路向西開過去。冬天的上海有些肅殺,道路兩邊梧桐和銀杏的葉子都掉光了,就算是四季長青的樹木,葉子上也落滿了灰塵,整個城市都黯淡下去。墓園在郊外,大約是因為空氣好一點,本應該冷寂的地方,看起來反而是陽光燦爛的。落葬的墓穴,陳效都已經安排好了,也是壁葬,小小的一個格子,並沒有挨著林凜的,但也不算太遠。倘若真有往生之後的世界,他們大概還能遇到。林凜還會是十四歲,林燕青卻已經老了。
自始至終,林薇袖手旁觀,由著陳效去做所有的事情,就好像死者是跟她完全無關的一個人。方才在殯儀館,她喊得撕心裂肺,此刻平靜下來之後還是覺得透不過氣,身上冷汗出了一層,整個人在發抖,幾乎站不住。終於她支撐不住自己,跌坐下去,有人跑過來抱住她,她不用看也知道是陳效。
“我坐一會兒就好。”她求他,閉著眼睛,頭靠在他腿上,許久才覺得好了一點。
冬日的暖陽穿過樹葉的間隙,在他們身上投下光斑,一點點無聲的移動著。他的手放在她肩上,就這樣默默地站著,任時間流過去。寂靜中,她不禁又想起從前,在她的記憶裏,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陪她來墓園埋葬一個死者了。先是林凜,林凜死後,她以為已經結束了,其實卻沒有,還有林燕青。下一次,不知會輪到誰?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傷心,也不再覺得氣憤,她隻是累了。她的失態,並非為了誰,而是一種放棄,她終於看清了,自己就像是一粒沙塵四處飄飛,諷刺的是最後一個離開她的人,竟然還是林燕青。
“我死了不要落葬,”她開口對他說,“燒成灰,找個地方一把撒了就好。”
“跟我說沒用,”他回答,“我比你大,會比你早死。”
“這又不是排隊,”她冷笑,“說不定我死在你前麵。”
他不再跟她爭,伸手拉她起來。可她卻坐著沒動,隻是緊緊抓著他的手,抬頭看著他說:“真的,陳效,我經不起再這麽來一遍。”
“好,”他也看著她,答得很鄭重,“我不會讓你再經曆這種事情。”
她看得出,他是真心的。
當夜,他們住在酒店裏。和平花園的房子許久沒有人去打掃,已經滿是灰塵。林薇很早就寢,睡到半夜,她就病了,翻江倒海的吐,一夜十幾次,胃裏連一點水都留不住。陳效送她去醫院,檢查之後說是急性胃炎。她在急診病房掛水,一直到天亮。回程的航班上午十點鍾起飛,陳效要改機票,好讓她留在上海休息幾天。她卻不肯,一心急著回去,結果到了香港,病情愈重,再去檢查,卻還是胃炎。
她繼續掛水,吃了許多藥,終於好了一點。換了別的醫生,結論仍舊是一樣的,胃炎。陳效家裏幫傭的廣州阿姨說,她大概隻是水土不服。但這場病是在上海開始的,那是她的出生地,她住了二十幾年的城市,水土不服?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等身體好起來,她又回去工作,心裏卻還是覺得不對,斷定自己得了重病。於是,她瞞著所有人去做全身檢查。理由也是很簡單的,就算是壞結果,也隻有她一個人聽到,免得壞了別人的心情。其實她所謂的“所有人”也不過就是一個陳效罷了,並沒有其他人管她下班之後去做什麽。要瞞著他是很簡單的,他太忙,空中飛人一般,隻在她病重的時候,停了幾日,很快又恢複到原來的節奏。
她去體檢的那天,他正在出差,她聽見他說是去星加坡,那裏有華善堂的一個分公司,他是常來常往的,一去就是五天,總要周末才會回來。
她很放心地去做檢查,重點還是集中在胃部的。先是做胃鏡,她被麻醉,失去知覺,半個小時過得恍若一瞬,倒是真的沒有痛苦。而後又是核磁共振,她被送進狹窄的甬道裏,醫生聲音沉靜,通過麥克風告訴她:要靜臥,不能動。剛開始,她照做,但很快就覺得自己好像被關進了一口半圓型的棺材裏。她再次驚恐發作,窒息,冷汗,無力感,就像那天在墓園時一樣。她大叫,拚命拍打儀器的內壁。護士把她救出來,幾秒鍾長的像一個世紀,她幾乎已經死了一次。
從檢查室出來,醫生來找她談話,說胃鏡結果很好,她根本沒有癔想中的重疾,而且她有幽閉恐懼症,再做核磁共振這種檢查,對她來說既痛苦又毫無意義。可她卻不相信,堅持還要再作一次。
“林小姐,”醫生看著她,似乎字斟句酌,“你是否考慮過去看心理醫生?”
“我?”她笑起來,“心理醫生?”
不管怎麽說,醫生還是給了她一張心理谘詢師的名片,她放進包裏,離開醫院。
回程的一路上,她想起陳效說過的話,他們這樣的人不需要看心理醫生。曾幾何時,她也這樣認為,覺得自己強悍無比,直到此刻,她將信將疑,自己大概是錯了。
星期六晚上,陳效出差回來了。回到公寓已是深夜,他沒開燈,在黑暗中脫掉衣服,摸索著上床。
林薇半夢半醒,問:“回來了?”
“嗯,回來了。”他答。
“怎麽這麽晚?”她又問。
“飛機晚點。”他解釋。
他出差機票都是丁丁定的,她關照過丁丁,盡量選最好的時間,不影響休息。她還想問為什麽,但他沒給她機會繼續追問下去。
他脫掉她的睡衣,緊緊抱著她,直到兩個人貼在一起。她並沒完全清醒,卻也不抗拒,反而感到莫大的安慰。他們無言的j□j,沒有一句話,隻有喘息的聲音,那種默契,就像是一個人。
最後,她就那樣枕著他的胸膛,在他身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