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第十三章 (1)
第二天早上,兩個人一道起床。陰天,天光黯淡,透過窗簾照進來,林薇站在床邊穿絲襪,陳效在打領帶。
他突然問她:“戒酒好不好?”
“為什麽?”她反問,“我現在喝的又不多,每天就一兩杯的量。”
這絕對不是她喝得最厲害的階段,他也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就算是她真的酗酒的時候,他也隻是把她扔到淮安去,由著她自己去解決。
“再喝的話,下次去做胃鏡,結果就不是這樣了。”他站在她身後恐嚇,兩隻手輕放在她腰側。
她有些意外,回身看著他問:“你知道我去做胃鏡?”
他點點頭,沒有解釋。
她不禁有些感動,又怕被他看出來,連忙背過身去穿衣服,嘴卻還是不饒人的,對他說:“要戒一起戒,還有煙,也給我戒了!幾年前做那個手術的時候,醫生就讓你戒了,你別自己痛快著,還不讓人家痛快。”
“我什麽時候自己痛快不讓你痛快了?”他瞧著她笑,存心把她往歪路子上引。
“你別轉移話題,”她戳穿他的伎倆,撂下一句話,“要麽一起,要麽就別管我的閑事,你自己看怎麽辦吧。”
“行啊,那就一起戒。”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林薇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麽幹脆的答應一件事情,他不是一個容易說服的人。在她的印象中,早在他到達岔路之前,總是已經想好了往左還是往右,如果這個時候,他與人爭論,最後又放棄了自己的觀點,跟著那個人走下去,那麽,最有可能的情況是他其實老早就想好要那樣做了。想到這些,她幾乎臉紅起來。
那天之後,酒是真的不喝了,一開始真是萬箭穿心,夜裏失眠也毫無辦法。可陳效也如約開始戒煙,他是說到做到的人,林薇不想輸給他,被他看扁,硬生生地撐下來。大約還是因為忍著無處發泄,兩人時常因為一些過後記都記不起來的小事情鬧得不開心,公司裏不方便吵架,隻能小小的冷戰一場,唯一的旁觀者也隻有丁丁。
丁丁一直跟林薇關係不錯,就算是跟了陳效之後,還是與她走得很近,他私下對林薇說:“林姐啊,你知道我什麽感覺嗎?”
“什麽感覺?”林薇問,以為他隻是抱怨工作上的事情。
丁丁卻這樣回答:“你們鬧矛盾,我夾在中間,感覺就好像小時候爸媽吵架。”
林薇完全沒想到他竟會這麽說,差一點吐血當場。
林燕青離世的那個冬天似乎就是在這樣的煎熬和反複中過去了,酒是真的戒了,胃炎也沒再發作。隨著身體上病症消失,林薇又開足了全副馬力,她還是像從前一樣,把自己每一天的絕大部分時間,以及人生的重心全都放在這份工作上麵。
那是一段好時候,也是最忙碌的日子。
集團開始獲得更加豐厚的盈利,陳效有足夠的錢去做一些一直以來就想做的事情——開發新藥,買下黃金廣告時段,推行更加野心勃勃的市場策略,資助醫學院進行遺傳疾病基因研究,還有,就是FDA認證計劃。
從他宣布計劃重啟到現在,又是兩年過去了,一期初步的臨床藥理學及人體安全性評價剛剛結束。FDA的批複下來,二期臨床試驗可以開始了。這是個好消息,但最終的結果卻也不是那麽樂觀的,從以往的數據來看,從二期臨床到三期臨床,通過率不足四分之一,即便完成三期臨床,真正獲準進入市場的新藥也隻占一成左右。
詢證醫學研究一向是中醫藥的軟肋,中成藥說明書上的慣例就是在“副作用”或者“不良反應”下麵印上四個字——“尚不明確”。與整個征程相比,他們隻走完了一小步,花費已然過億,但預期中的收益也十分可觀。
第一批申請認證的藥品是經過反複挑選的,其中有一種治療慢性肝病和肝硬化的中藥丸劑。美國有大約兩千萬慢性肝病患者,每年有超過五十萬人住院治療肝硬化並發症,肝癌新發病例也過兩萬,而FDA從未批準過任何治療肝硬化的藥物,這意味著一旦有藥品獲批,就能創造出百億美元的利潤。
以大搏大,完全就是陳效一貫的作風。而且,這件事也已經不是單純的市場行為了,國內官方也很重視,就好像這是承載著中醫藥名譽與未來的特殊使命。
林薇也知道,對於陳效來說,這是陳康峪想做,卻未能成功的,也就是他一定要做成的事情,她深知其中的意義,前一次歐洲認證引發的危機更加讓她明白“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道理,所以,這一次,她從一開始就緊跟著研究部和市場部的每一點進展,盯著各路媒體的每一個動作。
除此之外,她已經不大去管慈善基金的事情,一方麵是因為忙,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基金的運作已經上了正軌。何齊和宋繽似乎是一對好搭檔,一切都進行的很好。每隔一段時間,她會問宋繽要一些圖文資料,用來撰寫媒體通稿,至於其他,她統統放手不理。無心還是故意,她自己也不能確定。
何齊還是做著每年三個月的“無國界醫生”,南美,非洲,中亞,他去的總是那些地方。而那些閉塞貧瘠的土地,同時也是一個又一個罕見病例的寶庫,現在既然有慈善基金出資將病人帶出來,並且負責手術和一切後續治療的費用,自然就會有頂尖專家誌願診治。對於一個年輕醫生來說,這是難能可貴的機會,人時間精力有限,何齊不可能每個病人都跟,他當初實習的時候偏向的專業是心外,所以參加的最多的也是心外科病例的治療和研究。其中那些疑難病例的主治醫生大多做了論文,他的名字無一例外的被列在作者之一,一開始是第二作者,後來變成通訊作者,甚至共同第一作者,雖然他未曾刻意追名逐利,名利卻還是來了。而他醫學院的同窗,這個年紀大多還在做住院醫生,默默無聞。
閑話難免也有一些,說他畢竟是出錢的那個人,隻是加個名字,似乎也不過分;說為人在世,再怎麽樣也敵不過一個出身,他含著銀勺子出生,自然是做什麽都容易,前兩年還是自我犧牲的“快樂王子”,搖身一變又成了醫學界的金童,若是換了一個普通人,哪裏敢這樣揮霍時間,又怎麽會有這樣好運。
工作之餘,林薇撥冗去看心理醫生,那是女醫生,姓鍾,保養的很好,幾乎看不出年紀,診所開在租金昂貴的大樓裏,診金按照小時計算,收費不菲,可效果卻隻是了了。鍾醫生總是提問,而且都是些開放性的問題,讓她不得不說話,可她說了,遇到問題,卻又不能回答。
有好幾次,她說起陳效,問:“你說他這麽做是什麽意思?”
“你覺得呢?”鍾醫生總是這樣反問。
“我要知道就不問了。”她回答。
鍾醫生卻對她笑,說:“這個答案,必須你自己去找才有用。”
她無語了,那種感覺就跟小時候看《讀者》一個樣,她隻想說Bullshit。
她知道自己不大公平,鍾醫生或許是個好醫生,之所以無法給她有幫助的建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根本不願意說起她與陳效前世今身。當然,她覺得自己這麽做也是情有可原的,那是一個太過複雜的故事,她不知道多久才能說完,又會為此花掉多少錢。所以,在鍾醫生的就診紀錄裏,她隻是一個工作壓力巨大,感情生活又不大順利的普通女青年,站在全世界任何一個城市的CBD,扔出一塊磚,都能砸到一打這樣的女人。
去了幾次之後,她就疲了,很快半途而廢。她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又信了陳效的話,他們這樣的人是不用看心理醫生的。
但山不走向穆罕穆德 ,穆罕穆德卻會走向高山。
她在鍾醫生那裏遇到一個故人。第一次看見,她隻是覺得麵熟,根本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個人卻朝她走過來,對她笑,說:“你好,林薇。”
她回給他一個笑臉,腦子裏卻飛快的搜索著曾經接觸過的歌手、設計師、攝影師……他看起來像是那條道上的人,頭發很長,留著胡子,牛仔褲破了兩個洞,可她完全想不來他是誰。
“許捷。”他自報家門,又綻開笑臉。
她怔了足足有一秒鍾,而後大笑出聲。難怪她不知道他是誰,在她的記憶裏,許捷是一個頭發理得幹幹淨淨的高中生,三拳打不出一句話,連一聲“林老師”都不曾叫過她,怎麽可能是眼前這副樣子?
“跟我去喝咖啡。”許捷搶先提議。
“戒了。”她回答,也是跟陳效的約定,一切不利於健康的飲品統統不碰。
許捷卻抓了她就走,邊走邊說:“茶,果汁,白水,總有一樣不犯你的戒律。”
於是,他們去診所附近的茶樓飲茶,周圍吵得像菜市場一樣。
“現在在做什麽?”林薇問許捷。
“廣告公司。”他回答。
“美術設計?”她還記得他是學畫畫的。
他搖頭糾正:“心理學專員。”
“咦,你改了專業?”她又吃了一驚。
“是啊,發現自己沒有那方麵的天賦。”他回答。
“所以,你去診所不是看病,”她笑,“我還以為你跟我一樣,也有哪裏不正常。”
“鍾醫生在幫我們做一份調研報告,”他解釋,說完又舔著臉問,“你哪裏不正常?”
“你不是學這個的嗎,應該你告訴我。”林薇把問題扔回給他。
“嗯,我建立了一種理論,”許捷換了一副麵孔,“看一個人聽什麽歌,就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
“真的假的?”她不信。
“不信可以去查我的畢業論文。”他振振有詞。
“來來來,分析一下我。”她提要求。
“給我你的手機。”他朝她攤開手掌。
她乖乖交出來,他打開音樂播放器,一首一首翻下去,邊看邊念叨:“Lady Gaga,鄭鈞,又是Lady Gaga,維也納童聲合唱團……,口味夠雜的……”
“有時候被人涮了,就想聽Lady Gaga和鄭鈞。”她解釋。
“那維也納童聲合唱團呢?”他問。
“當然是我涮了別人的時候聽。”她笑答。
他把手機還給她,她接過來,問:“有結論了嗎?”
“嗯,”他點頭,似乎忍俊不禁,“我已經有了你的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