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第十二章1

這裏很冷,特別是黎明時分,早上十點前,大霧總會籠罩著整個城鎮。

宋繽這樣寫道。

幾天之前,她坐在一輛小貨車後麵,顛簸了將近一千公裏,風塵仆仆的來到此地。與她同行的還有一個攝影記者,那是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自從離開首都塔什幹起就已叫苦不迭,她哀求,利誘,威脅,使盡渾身解數,才沒讓他中途折返,一直走到終點。到了目的地,她帶著msf公關經理的信和林薇的名片,去找何齊,心想如果事情不成,就回上海,全部撕碎了扔到林薇臉上去。她已經有幾天沒洗澡,甚至找不到水漱口,頭發一綹綹粘在一起,胃裏沒有任何烹煮過的食物,要是這一切都不能值回票價,她一定會痛恨那個女人。

他們輾轉摸到msf的營地,何齊卻不在那裏。項目統籌告訴宋繽,msf的外科醫生本就是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命的,而且現在又是特殊時期,另一個負責急診的外科醫生剛剛因病離開,接替他的人還未到達,何齊現在是雙重待命,所以,他一直在醫院,不會回營地。

醫院離營地不到兩公裏,宋繽覺得這段路不遠,想要徒步前往,可走出去不到五分鍾,一輛替醫院送貨的卡車追上來,司機堅持要送她,大聲地嘲笑她,說她莫非是瘋了,竟然要徒步走過去。她投降了,爬上車,縮在駕駛室的角落裏瑟瑟發抖,真的是冷,凍到骨頭裏的那種冷。她不是沒到過氣溫更低的地方,但至少不會饑腸轆轆,車裏也總是開足了暖氣的。

無論在何處,早晨總是繁忙的,道路崎嶇不平,路上走著的車子也是狀況頻出,時不時還有人趕著山羊經過,兩公裏的路開了差不多三十分鍾。可到了醫院,宋繽還是沒有見到何齊。有人告訴她,今天有一個誌願組織在當地發放救濟物資,以他們的經驗,這種場合一般都不會很太平,為了應對可能發生的騷亂,醫院騰空了急診室和外科病房,何齊正在趕最後一台緊急疝氣手術。

等到他從手術室出來,急診病人也如預料的那樣湧入——衝突真的發生了。醫院一共收治了十三名傷者,械鬥和踩踏傷都有,他一一過目,輕傷的指派護士著手處理,需要手術的有七個,再按照危重程度先後排序。醫院供給緊張,隻能保證最低限度的麻醉藥物。手術過程中,即使是在走廊裏也能不時聽到病人尖叫掙紮的聲音,麻醉師和手術護士都是當地人,用俄語或是烏茲別克語大聲喝令他們不要亂動。一個受刀傷的男人在手術之後被送進病房,但很快又停止了呼吸,宋繽第一次見識這種場麵,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整整八個小時之後,何齊完成了所有手術。他在水池邊洗手,有人把宋繽帶過去。

他看見她,並沒有很意外,反而問她:“這裏跟你想象的一樣嗎?”

宋繽搖頭。

“與其說是醫生,是不是更像屠夫?”他自嘲的笑。

她還是搖頭,傻瓜一樣。

“你來的比我想的要快。”他又說。

“你知道我要來?”她終於緩過神來問。

“有人跟我說過。”他回答。

“是林薇嗎?”她又問。

“不是她,”他笑了笑,搖頭,“是msf的公關經理,不是她。”

隻是一瞬,宋繽看到他眼睛裏有些東西一閃即逝,她以為是自己看錯。

說完那句話,何齊就撇下她去值班室睡覺了。宋繽等在那裏,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最後,她還是決定留下來,至少熬過這一天再說。

兩個小時之後,婦產科轉來一個大出血需要切除子宮的女人,護士叫醒何齊,他又進了手術室。

手術一直做到淩晨一點,何齊回到值班室。

宋繽問他:“病人怎麽樣?”

“死了。”他回答,又很快入睡。

她看的出他很累,而且情緒惡劣,但似乎已經練就了這樣的本領,能在任何情況下快速的入睡,再快速的清醒過來。

以上這些,有的出現在宋繽發回的報道當中,有的卻沒有,是幾個月之後,林薇聽宋繽親口說的。

宋繽將何齊寫的很好,她細致的描述了當地條件的艱苦,以及他作為一名外科醫生在極端環境下工作身心所承受的巨大挑戰,卻擯除了那些容易被公眾誤解的部分——他太過冷靜了,幾乎看不出任何感情投入。他身上並沒有人們慣常以為的那些好人的特質,宋繽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反而覺得很有意思,但別人恐怕不會這麽想。宋繽知道自己應該實事求是,但對何齊,她卻做不到。至少有一點他是很占便宜的,他長得很好,即使是在那樣的環境下麵,他的疲憊,他的滿身血汙,並不讓人反感,相反隻能襯托出他本身的好,人是視覺動物,總是很吃這一套的,他會被造成一個聖人,宋繽不知道這對他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聽到這些幕後細節的時候,林薇正在準備又一次的媒體發布會,又是一年過去了,公司將公布年報和未來一年的發展計劃,其中企業社會責任部分由她負責宣講,她會在其中提到華善堂對無國界醫生組織的捐贈,包括資金和實物,也會提到何齊,集團的最大股東,剛剛完成為期六個月的醫療援助項目,離開中亞,去巴黎參加msf的簡報會,計劃下一階段的工作安排。

她默誦著那些句子,不禁又想起宋繽對她說的話:烏茲別克斯坦是很好的,沒有槍擊事件,有房子住,足夠的食物,營地用淨化過深井水,很安全,但何齊總是會被派往更危險的地方,戰爭,騷亂,自然災害,那些地方更需要外科醫生。

她不是不懂這話裏的意思,卻還是十分平靜的。悲傷尚未襲來,就像被利刃劃開的傷口,一時還不覺得痛。

晚上補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