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
第十二章 (2)
“那董事會那邊怎麽辦?”林薇又問,設立基金的支出十分可觀,僅第一筆投入就比原先經過批準的捐款高出了一個數量級,而且還有後續每一年管理費用和追加資金,這不是一錘子的買賣,是起碼數十年的承諾。
“方案就這樣交上去,後麵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陳效卻這樣回答,“何齊是何家的人,由他們自己去博弈吧。”
說完那句話,他轉過臉去繼續做自己的事情。林薇沒動地方,隔著一張桌子與他對坐著,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好像也的確有話要說,可到了嘴邊卻又意外的失落了。那隻是幾秒鍾的停頓,於她卻好像是一個世紀那樣長久。陳效一直沒看她,她終於站起來,轉身走了。
離開陳效的辦公室,林薇便開始著手改媒體發布會的稿子,她去找CFO確認數字,很快發現,在她去找陳效之前,陳效已經跟財務部溝通過設立基金的想法了。她想不通其中的邏輯——他其實早就想好,隻是等著她去?是偶然?還是故意?她問自己。
她始終沒能想出一個答案,隻是莫名憶起多年以前的某個夜晚,那是在Ash樓頂的天台上,她,陳效,還有王俊。她第一次喝了那麽多酒,聽到王俊問陳效:“你為什麽要趟這潭子渾水,難道就是為了她弟弟?”陳效反問:“我為了我弟弟,行不行?”王俊笑他:“你?為了何齊?”好像那是世界上最荒誕的笑話。
的確,當時的陳效與何齊站在完全不同的兩個陣營當中,他們是原告和被告,他們一黑一白,他們水火不容,以致於陳效說的那句話聽起來就像是一句單純的調侃。直到現在,林薇突然意識到,他說的很可能是實話,他豁出去一定要管那件事,並不僅僅是為了她,而且還是為了何齊。比董事會那幫人,他才是真的把何齊當成家人看待的,他可以跟他打官司,從他手裏搶東西,但別人不行。他是他弟弟,他得護著他,就像她曾經護著林凜一樣。
具體方案做出來之後,很快就呈交到集團董事會審批,那是一個臃冗的組織,許許多多的老人,各種曆史遺留問題,以及牽絲攀藤的關係,可其中也有賴至成,還有何齊的兩個堂叔伯。恰如陳效所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就不是他們應該操心的了,留給何家人自己去博弈吧。
話雖這麽說,等待結果的那幾天還是煎熬的,林薇不想空等,又去找宋繽,約她出來喝茶。兩人在市中心一間小飯店的閣樓茶室碰頭,地方是宋繽選的,很文藝。已經開春,天氣又漸漸熱起來,老房子的黑色鋼窗上爬滿了藤蔓植物,兩個女人對著一壺茶,幾碟點心,不明底細的人都當是閨蜜閑聚,根本猜不到她們在說一個千裏之外的人。
林薇開門見山,提前跟宋繽打了招呼,說公司另有安排,那篇文章可能不能發表了。她本以為會麵對宋繽的怒火,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畢竟投入那麽多時間和精力,不是一點錢就可以報償的。
但宋繽的反應卻出乎於她的意料之外,宋繽很安靜聽她說完,並沒有生氣,反而開口對她說:“謝謝你。”
“為什麽謝我?”林薇問。
“你替我做了這個決定,所以我得謝謝你。”宋繽回答。
林薇還是不懂,宋繽低頭笑了笑,解釋:“我知道這篇文章發出去一定能紅,這是我入行以來遇到過的最好的機會,我自己是絕對不舍得放棄的,甚至還想過要追蹤報道,把它做成一個係列,但是何齊……,這段時間我總是想到他,他不應該承受那麽多……,現在好了,我終於可以不用失眠。”
林薇看著宋繽,一時茫然,她完全沒想到宋繽也曾麵臨著同樣兩難的境地,宋繽謝她,那她又該去謝誰?
陳效,她隻能想到這個名字。幾年前,林凜出事的時候,他已救過她一次,給她一個盼頭,讓她不至於去死。現在,又是一次。如果事情按照原來的計劃進行,何齊在參加援助項目的時候中出了什麽事,或者他足夠幸運,一直好手好腳的活著,枕戈待旦,風餐露宿,就這樣把自己的大半生奉獻出去,無論是哪一種情形,對她來說,都將是比死更可怕的泥澤。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陳效又救了她一次,但她卻不能像宋繽那樣,向他道謝。他不會要她這一聲“謝謝”,她是知道的,這恐怕就是她、他、還有何齊,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死局。
媒體發布會之前,董事會的批複終於下來了,新方案獲準通過。結果真的出來了,林薇倒不覺得意外了,除了這樣還會有其他的可能嗎?沒人願意做這個壞人。做壞人是很難的,比做好人難多了。
錢的問題敲定之後,林薇又重新與MSF接洽,通過那個公關經理去聯絡何齊,
捐贈總是受歡迎的,法務部草擬的協議條款一條一條過下來,到了基金管理那一部分,公關經理這樣對她說:“具體的運作最好還是跟何齊談,我給你他的號碼,你可以直接聯係他,”
“他回來了?”林薇問。
“是,他剛剛做完一個援助項目,重返文明世界。”公關經理跟她已是熟識,開起玩笑來。
林薇卻沒笑,也沒有要那個號碼,很快就讓一個助理接手,連同法務部的顧問,去找何齊。之後所有的進展,她都是聽別人轉述的,她也不知道這算是什麽,她活到那麽大,從來不曾這樣膽怯過。
接手慈善基金計劃的助理是個剛畢業的男孩子,名叫丁丁,做事還算牢靠,很快就照她的吩咐辦好了,回來複命。他告訴林薇,何齊同意了所有協議條款,幾乎沒有經過多少考慮,隻有一個附加條件。
“什麽條件?”林薇問。
“他說一年至少還要參加三個月前線服務。”丁丁回答。
“可以。”林薇點頭。這個條件不算過分,隻是三個月,比起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待命來說已經很好了。完全可以多用一個人作為他的助手,他不在的時候,代替他完成所有行政統籌工作。
“還有,他說宋繽,”丁丁繼續說下去,“就是那個記者,最近也加入了MSF做後勤,可以在他出項目的時候頂他的位子。”
林薇愣了愣,還是點了頭。原來,他也已經想好了。
有了金主的慈善總是喜聞樂見的,現在人和錢都已就位,醫院也很快就確定了,總共兩家,一家在北京,另一家在紐約,都是業內的權威,紐約的那一家,何齊曾在那裏做過實習,有聲名赫赫的心外和腦外科,將來有了援助對象,會根據具體情況,分別轉診到這兩家醫院。
至此,一切塵埃落定,媒體發布會如期舉行。年報數字足夠漂亮,林薇站在舞台邊的陰影裏,看著別人一一上台演說,台上追光燈打著,台下閃光燈不時亮起,每個人都像是真正的大人物。而後,就輪到她了,企業社會責任這一塊也比往年亮眼了許多,她已是老手,不再會緊張,不需要在人群裏尋找陳效的身影,不用提醒也知道抬頭挺胸,保持最好的體態和風度。她的背後是一麵巨大的LED屏幕,在她說到慈善醫療基金的時候,屏幕上會出現何齊的照片,那是宋繽去烏茲別克斯坦采訪時拍的,台下的人幾乎都屏息凝神的看著,隻有她一直沒回頭,自始至終帶著三分笑容說她該說的話,而後致謝,邁步從台上下來。
她的鞋跟很高,在台階上絆了一下。陳效就坐在第一排,站起來上前扶她。她對他說了聲謝謝,隨著他走到位子上坐下,他沒有回答。
經過這件事,她不能不感覺到陳效對她態度的變化,也知道他曾一度對她洞開的心門又關上了。有些話,她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又應不應該說。她與何齊不過就是幾個月的熱戀,如果平靜收場,他們很可能早已經相忘於江湖,但現實卻不是這樣的。時至今日,擺在她麵前的從來就不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她與何齊早已經不可能了,又或者她與任何人都是不可能的,多年前那場凶案之後,她心裏的一部分已經死去,能給與的隻有這麽一些,如果他覺得不夠,她也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