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5
第十一章 (5)
消息是一個名叫宋繽的女記者告訴林薇的。為了化解華善堂的品牌危機,林薇一度與那個圈子裏的走得很近,宋繽在電視台做一檔紀實節目,林薇找她幫忙,兩個人就這麽認識了。
宋繽是主持人出身,年紀很輕,人也漂亮,卻一直想做嚴肅的新聞,不久之前,她去香港采訪了無國界醫生組織中的幾位華裔成員,寫了一則報道,發表在雜誌上。那是她入行以來最得意的作品,逢人就提,也送了一本那一期的刊物給林薇。
剛拿到那本書的時候,林薇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如果不是為了工作,她是從來不開電視機的,即使聽電台,也隻聽深夜那些幾乎沒有人講話的節目,雜誌自然也不看。人間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讓她覺得與己無關,她是個沒良心的男人。過了一陣,她坐飛機,出發去機場前想找本解悶的書帶著路上看,無意間又看到那本雜誌,隨手拿出來翻了翻,恰好就看到宋繽寫的那篇文章。
文章篇幅很長,分作幾段,每一段介紹一個無國界醫生組織的誌願者。前麵兩個都有名有姓,一個是公關經理,另一個是機械工程師,兩個都是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後勤誌願人員,隻有最後一段寫的是前線醫生,花的筆墨也最多,但卻是一個未曾透露姓名的人。大約是受訪者的要求,文章的配圖連一張側麵的照片都沒有,隻有一個背影,林薇卻一眼就認出來,他是何齊。
她幾乎立刻就合上書,倒不是為了藏什麽東西,隻是因為時間來不及了,她還得趕飛機。上了去機場的車子,她又翻開雜誌,對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照片裏的何齊正站在路邊準備過馬路,看街景就是在香港,他瘦了很多,皮膚曬得黝黑,頭發剪得很短,幾乎像是剃了光頭,再長出了那麽一層頭發茬來,身上也沒有她想象中簇新的白袍,而是一件顏色發白的牛仔襯衫,一條卡其布褲,腳上的一雙網球鞋也是半舊了,所有這一切都讓他看起來那麽的普通,周圍有許多人,若不是因為鏡頭虛化了那些麵孔,沒有人會覺得他是這張照片裏的主角。
宋繽是在紐約大學念的新聞係,大約是受英語寫作的影響,她的文字沒有那種慣常的套路,讀起來反倒有些翻譯小說般稚拙感。
何齊那一部分的開頭引用了一段童話:
“以前在我有顆人心而活著的時候,”雕像開口說道,“我並不知道眼淚是什麽東西,因為那時我住在逍遙自在的王宮裏,那是個哀愁無法進去的地方。白天人們伴著我在花園裏玩,晚上我在大廳裏領頭跳舞。沿著花園有一堵高高的圍牆,可我從沒想到去圍牆那邊有什麽東西,我身邊的一切太美好了。我的臣仆們都叫我快樂王子,的確,如果歡愉就是快樂的話,那我真是快樂無比。我就這麽活著,也這麽死去。而眼下我死了,他們把我這麽高高地立在這兒,使我能看見自己城市中所有的醜惡和貧苦,盡管我的心是鉛做的,可我還是忍不住哭泣。”
——《快樂王子》奧斯卡王爾德
他渾身貼滿金箔,有紅寶石做的劍柄,和藍寶石的眼睛。他像風標一樣漂亮,隻是不如風標那麽實用。他總是那麽快樂,即使在做夢的時候,都不曾哭著要過什麽東西。林薇知道,宋繽是在暗示何齊出身不凡,她不確定宋繽對他的身世知道多少,隻能驚歎於女記者的敏銳,哪怕曾經的何齊並不是真的那麽快樂。
整篇文章裏他說的話隻有短短的一段,而且十分簡白:
200X年,我還在醫學院念書,那時的誌願就是畢業之後去第三世界做醫療工作,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無國界醫生一些前輩的故事,深受影響,後來做實習醫生時,就遞交了申請信。當時很沒有把握他們是否會接受我,因為我剛畢業,臨床經驗很少,是鼓起勇氣才寄出信的,沒想到他們還是接受了我。還沒等到實習結束,我辭職離開醫院,開始接受專門培訓和準備課程,200X年,我在中非工作了半年,然後又去了安哥拉,就是這樣。
宋繽問他:在非洲,你的工作是什麽?
何齊回答:外科醫生,但做的事情不能跟我的同窗相比,我隻能做最簡單的手術。
宋繽:能說一下醫院的條件嗎?
何齊:泥做的房子,經常停電,關鍵設備隻能靠煤油和太陽能,旱季的時候可能沒有水,
…………
林薇一字一句的將文章讀完,翻回到開頭,再讀了一遍,然後合上雜誌,不再翻開,感覺卻好像何齊就坐在她對麵,親口告訴她這幾年的經曆。
半個小時之後,她登機,自上海飛往香港。宋繽在那裏采訪何齊,已經是差不多兩個月之前的事情了,她不知道何齊是否還在香港,不過也無所謂,見與不見,於她並沒有多少意義。兩個多小時的飛行,她始終感覺心裏有個微小的人蹲在地上哭泣,但外在的那個自己卻是一滴眼淚都沒有的。
她在香港呆了一周,很快發現不單是她一個人注意到宋繽的那則報道,有人猜到何齊的身份,開始有一些這樣那樣的八卦新聞,好的壞的都有。
壞的是質疑他加入無國界醫生組織是否夠格,MSF要求誌願者有兩年或以上的專業經驗,而他還沒完成實習就被錄用,完全是因為他為該組織貢獻了巨額的捐款。
好的則是繼續深挖下去,發現這種捐贈從幾年前就已經開始了,至今每年都在繼續,金額相當於他做為華善堂最大股東的全部所得,而且MSF的公關經理出來講話,說一個救援任務大多為期三個月到一年左右,要求誌願者的參與時間在三個月以上,一般人的參與時間在半年到三年之間,而何齊已將MSF視作終生事業,這才是他之所以被破格錄用的根本原因,離開安哥拉之後,他的下一站是中亞的烏茲別克。
林薇又一次想起宋繽的隱喻,奧斯卡王爾德的快樂王子,更加清楚的體會到字裏行間透露的強烈而悲壯的涵義——他舍棄他紅寶石作的劍柄,他藍寶石的雙眼,渾身的金箔,鉛做的心在隆冬裏碎裂,最後難看的像個乞丐,而他寧願犧牲自己,即便於事無補,也在所不惜——從前的語文課本裏好像就有這麽個故事,她小時候就曾讀過。
離開香港之前,林薇在那裏參加了一場兩地連線的會議。她坐在桌邊開會,陳效在上海傳來的畫麵裏,就坐在長桌的那一頭。
會議的議題還是糾結在那個問題上麵,是否啟動美國FDA認證計劃,讚成者認為這是拓展國際市場的必經之路,一旦成功,還能大幅提升公司在中國乃至東南亞的整體形象,而且因為此舉過程曆時漫長,晚做不如早做,以免讓別人搶得先機。反對者則認為,之前歐洲認證已是出師不利,留下的爛攤子還沒徹底收拾幹淨,就要開始遠征美國,根本說不過去。
很快矛頭就轉到了林薇身上,華善堂自從那場走私案之後形象一直就沒能徹底改觀,公關部下一步打算怎麽做?預期花多少錢,多少時間,達到怎樣的效果?一時間,她的一舉一動似乎對FDA認證計劃是否通過至關重要。
“我有個想法,現在還隻是個初步的想法,”有人開口,字斟句酌。
“是不是何齊?”終於有人說出那個名字。
“他是最大股東,對MSF的捐款全部來自於公司分紅,他有這個責任。”又有人附和。
各種各樣的聲音,越來越多。
自始至終,林薇低著頭在筆記本上塗鴉,卻莫名感覺到陳效的目光自視頻鏡頭裏傳過來。該怎麽做?有選擇嗎?她問自己,這個壞人大約隻有她來做了。
出完差又飛上海,飛機降落,林薇回到公司,立刻就聯係了“無國界醫生”,然後又打電話給宋繽,直截了當的說出自己的要求,要她跟蹤采訪何齊,尤其是他在一線工作的情況,所有差旅和後期製作的費用都由公司方麵承擔。
“我當然想把這個題材做下去,”宋繽沉默了片刻,這樣回答,“可是他大概不會同意接受采訪,上一次已經是很勉強了,要不是他的同事幫忙,他根本不不會答應見我……”
“他會見你的。”林薇打斷她。
“這麽肯定?”宋繽質疑,好像在說,憑什麽啊?
“他會見你的。”林薇重複,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的自信。
做完了這件事,她心裏難過得要命,反複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選擇,與其讓別人議論,不如由主動宣傳,這對何齊和無國界醫生組織都有好處,而且,這一係列的報道還能將集團形象提升到一個從未有過的高度,結果皆大歡喜。但她的所有努力卻都是徒勞的,她還是難過,覺得是自己把他給賣了。
入夜,她離開公司去和平花園,鑰匙j□j去,陳效剛好就來開門。
“回來了。”他對她說。
“嗯。”她點頭,拖著腳步進去。
他下了麵,煎了魚,兩個人坐在廚房的吧台兩邊一起吃完,而後又是重複了許多遍的老套路,一起淋浴,再上床,但那老套路卻讓她覺得很安慰。
事後,陳效靠在床頭,點了一支煙,輕聲笑道:“他是Mother Teresa,我是j□j。”
林薇不可能不知道他在說誰,卻沒有力氣也不想開口講話,她靜躺在黑暗裏不出聲的笑了笑,心裏說:與其說你,不如說是我們,他是Mother Teresa,我們是j□j,是的,就是這樣的雲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