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4

第十一章4

室外是法國式花園和連綿的綠色草場,湖泊點綴其間。這樣的地方,春天正是最美的時候,人卻是出奇的少。他們徒步出去,根本就沒遇到過別的遊客,就連開車也很少看到其他過路的車子。莊園裏麵也是一樣的,一間又一間的屋子空無一人,陳設豪華,卻又磚石冰冷,畫裏的人反要比畫外的還多一點,

林薇本以為是淡季,所以遊客少,後來才知道是陳效把這地方包圓兒了,除去莊園的工作人員,方圓幾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仆人也看不到,但隻要搖鈴,就會有人立刻出現,問她:可有什麽需要?腰身筆直,態度不卑不亢。她自嘲的想,在如此環境中一經熏陶,即使是她這樣急躁市儈的城裏人,似乎也變得高尚起來。她幾乎忘記自己的過去,以及過去的自己,仿佛世界從來就是這樣的,天很藍,陽光和煦,每個人都很紳士。

她不禁去想,如果她沒有那樣一個低到塵埃裏的出身,如果她生在一個正常的家庭,有一個負責任的父親,一個慈愛的母親,她的人生又會是怎樣的?如此這般的演化有如電影,她很快得出結論,她不會是現在的她,也不會和陳效混在一起。他們就好像兩個造化的怪物,彼此欣賞,誰也不嫌誰,既可以自相殘殺,也能互添傷口。他們應該生活在一起,每一天都過得像沒有明天,若有一天末日真的將臨,世界就當從來沒有過這兩個人。

又過了幾天,他們離開莊園,去斯特拉特福鎮轉了轉。那個小鎮上所有景點都是跟莎士比亞有關的——莎士比亞故居,莎士比亞母親故居,莎士比亞女兒女婿故居……,在林薇那嘲諷的眼睛裏,那種地方也就跟魯鎮差不了多少,等到了莎士比亞老婆故居——安海瑟薇小屋時,兩人都已經沒有什麽新鮮感了,林薇一個人進去去看了看,上到二樓,正對院子的凸窗開著,她走到窗邊,看見陳效在下麵抽煙,將手裏的門票揉成紙團扔他。

陳效抬頭,朝她皺眉,要笑不笑的樣子。

林薇調皮起來,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

陳效嘴裏嗤一聲,歪著頭對她笑。

“笑什麽笑?”林薇嗔怪,“嚴肅點,你應該唱一喏,說不妨事,娘子請方便。”

他果然就不笑了,掐滅香煙,對她做了個手勢,說:“下來。”

“幹嗎?”她問。

“回去了。”他回答,聲音不高,卻像是一道命令。

她很買賬的跟著他走。

夜裏回到莊園,他們在臥室外麵的露台上親熱。四月的鄉下尚有些清寒,他用一條毯子裹著她,露在外麵的皮膚是涼的,兩人貼合的部分又是那麽熱,她早已經動情,整個人吊在他身上,吻得天昏地暗。

他卻停下來,抓著她的胳膊要挾:“白天你念錯台詞,重念。”

“什麽台詞?”她已神魂顛倒,什麽都不記得。

“在斯特拉特福念什麽j□j!”他教訓她。

“那要念啥?你說念啥我就念啥,老爺。”她隻是隨口說說笑話,沒想到他還記得。

“你自己想!”他把難題拋還給她。

“羅密歐,羅密歐,為什麽你非得是羅密歐?”她把腦子裏想到的第一句台詞拿腔拿調的念出來,念完了就笑作一團。

“這還像話。”他滿意的笑,又開始吻她。

林間的水邊傳來夜鷺的叫聲,抬頭就能看到星星,她想不出更加浪漫的場景,卻不再能回到方才的狀態。

“你開心嗎?林薇,”他問她,而後自問自答,“我這輩子沒這麽開心過。”

她未曾開口,隻點了點頭,心裏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騙人。就在剛才,就在她說“羅密歐,羅密歐,為什麽你非得是羅密歐?”的那一刻,她又想起何齊,想起那個午後——他們在老房子裏,何齊擁著她睡在小床上,林凜買了冷麵從外麵回來——那是她此生最快樂的時刻,永遠都不能改變了。

她埋頭在他胸前,避開他的目光。他坐在原地,再沒說什麽話,隻是抱著她,直到兩個人的身體都冷下去,她不自覺地發抖,這才拍拍她的背催她起來,回到房子裏麵去。

第二天,他們又去布萊頓看望千羽。小姑娘對新學校適應良好,李夏也已經來到英國,等於是陪讀。她在倫敦有一層公寓,坐火車到布萊頓不過一個多小時,每逢周末和短假期都可以接千羽過去住。母女兩人的關係一度搞得很僵,但終究還是和好了。

“對她好一點,”臨走,陳效這樣關照千羽,“你媽媽那個人,很多時候是有口無心。”

“是是是,我會哄著她。”千羽滿口應承。

林薇在旁邊看著,插不上什麽話。她禁不住想,她跟陳效都是有著太多包袱的人,麵對對方的過去,始終是一個局外人,她以為自己很看得開,可開車回莊園的一路上,腦子裏一直都在想這些事情。她覺得煩,寧願此刻是在公司賣命,一時間就已歸心似箭。

夜裏回到莊園,她在晚餐桌上跟陳效談工作。

“能不能不說那些了?”陳效用餐刀敲杯子。

“那說什麽?”她反問。

他看著她,一時無語。

她被他盯得發毛,隻能低頭吃東西,嘴裏道:“你這人怎麽這麽奇怪?”

旅行結束,兩個人又從倫敦出發回上海。上飛機之前,陳效果然買了許多酒帶回公司送人,錢卻是林薇出的。在英國的這些日子,他的blackberry和工作手機都沒開過機,她是唯一一個在他休假期間找他談過公事的人。他信裏的確這麽寫過,可她沒想到他竟然跟她來真的,腆著臉要她為那些貴的令人發指的紅酒和威士忌買單,意外歸意外,她林薇也不是服軟的人,拿出卡來刷卡簽字,二話也沒有。

僅僅十多個小時之後,飛機在上海降落,兩個人好像重返現實世界。

上了幾天班,一切似乎又回到正軌。有一天,陳效突然問她:“你是不是用過我的密碼?”

她點點頭,腦子飛快地轉著,想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可他卻沒再問下去。

那一陣,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迅速的冷下來,原因可能很複雜,也可能很簡單,最直接的一條就是忙。陳效從來沒有清閑過,林薇也有她自己的事情。

那年六月,華善堂有一個治療心血管疾病的中成藥在歐洲通過認證。在此之前,還沒有任何中藥在歐洲國家獲得認證,通過注冊,最終上市銷售。這樣的消息傳來,免不了就引起媒體的注意,可誰知最初的一輪報道之後,這件不折不扣的好事差一點演化成了一場品牌危機。

起因隻是一家新興報社的一篇報道,該報社的記者采訪了某業內人士。業內人士指出,華善堂的那個藥雖然獲準在歐洲上市,但其獲得認證的功效隻是緩解頭痛和肌肉筋攣,跟該藥在國內宣傳的治療心血管病的功效天差地別,象征意義大於市場意義。

報道的字麵意思還算單純,但公眾卻有更深的理解,很快就有各種各樣質疑的聲音傳來——這個中成藥是不是真的有治療心血管病的功效?如果有,為什麽沒能在歐洲獲得認證?如果沒有,是否涉嫌誇大宣傳?

而且,此事的負麵意義還不僅在於此。事發之前,陳效正在向董事會遊說,打算重新啟動申請美國認證的計劃。要獲得美國方麵的認證,時間跨度堪比一場抗戰,費用以千萬美元計,陳康峪在世的時候就已經做過一次,後來又因為各種原因不了了之了,

林薇知道他想要做成一件事的決心,替他擺平這些麻煩,掃清前路上的一切障礙,就是她職責所在。最開始當然是出律師信,包下一整個版麵發表聲明:該藥符合國家規範,其功效通過了所有藥理、毒理試驗,以及前後三期,總計超過一千例的臨床試驗,在國內上市以來幾十年的臨床應用也驗證了其功效。

但事情並不是到此就了結了,公眾並不會因為你羅列出一些數字就買了賬,更何況還是在這樣一種崇洋的風氣下,人們更願意相信歐洲的認證結果,而非國家標準。她不僅要找權威媒體公布藥理,病理,以及臨床試驗的結果,還得找人上電視做節目,她把國內最權威的心血管方麵的專家全都找出來,列了一張表,一個一個的找。為了一個科學院院士,她甚至拉下臉來,去找毛老師,通過他父親的關係,聯係上那個八十幾歲的心血管外科專家,幾次跑到北京,請他出來錄了一段訪談,把那些術語化作淺顯易懂的語言灌輸給大多數人。而與此同時,市場部的廣告宣傳也及時跟進,終於搶在旁人將他們越描越黑之前控製住了事態的發展,徹底扭轉了局麵。

那些日子,林薇幾乎一直在外麵跑,晚上回到公司再加班到深夜,打交道最多的也是各路媒體的記者們。事情最終告一段落已經是差不多半年之後了,天冷下來,上海也落了雪,到處都擺出聖誕裝飾,看起來簡單快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