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4

第十章 (4)

林薇幾乎立刻就預感到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情,解決了陳效,就該輪到她和千羽了,但腦子裏仍舊充斥著無關的畫麵——陳效注視著她朝這裏走過來,槍響,他應聲倒下去——一遍又一遍反複,似乎永無盡頭。此刻,從她的位置已經看不到他了,卻還是做著毫無意義的想象,幾乎能感受到他中彈之後最初的麻痹,以及隨之凶猛襲來的劇痛,看到鮮血從穿透他身體的傷口湧出,浸透了衣服和身下的水泥地。

僅僅是這一瞬,朝陳效開槍的男人走出幾步,彎下腰。是去撿裝錢的袋子,還是確認陳效的死活,林薇不知道,眼睛的餘光看到身邊的那個人也抽出了匕首,她強迫自己做出反應,手腳都還被綁著,唯一能做的隻有撲出去護住千羽。她看到千羽驚恐的眼神,清楚地知道那把匕首就在她身後,近在咫尺。真的到了這樣的時刻,她反倒平靜了,閉上眼睛,埋頭在汽車座椅的角落,等待那最後一擊,隻希望一切進行得快而幹淨。與匕首相比,她更希望他們用槍,那支射殺陳效的手槍,卻不曾來得及想這背後有怎樣的寓意。

像是回應她的願望,槍聲再次響起,一聲,她左肩刺痛,又是一聲,匕首踉蹌落地。時間似乎停滯,一秒、兩秒,突然,警笛鳴響,救護車也來了,有如畫麵快進,原本空曠的停車場突然出來了許多人,警察和醫生,以及更多聽到槍聲過來看熱鬧的學生和路人,一切都閃電般的迅速,林薇感到自己被抬起,像是被放到了擔架上,然後擔架被抬起。她幾乎虛脫,隻能仰麵躺在那裏,任由別人將她帶走。天空耀目,而後又消失,代之以亮著燈的救護車頂板,有人撕開她的衣服,替她處理傷口,又把氧氣麵罩扣在她的臉上,帶著淡淡塑膠味道的氣體立刻充溢了她的鼻腔,剛開始好像嗆了水,有種深切的不適,呼吸順暢後總算感覺舒服了一些,知覺也一一恢複。

“陳效……”她嘴裏輕念,而後又提高了聲音喊,“陳效……”

周圍是混亂的人群,無人回應,

千羽很快也被送上車,林薇沒看到她,隻聽到她說話的聲音,說得是什麽卻無從知曉,好像隻是一陣嗡嗡嗡的雜音,失落在紛亂的背景裏。千羽沒事,林薇告訴自己,好像也是在對陳效說,而後注意力再一次失去焦點,她幾乎昏厥。直到又一個擔架被抬上來,有人在嘔吐,她以為是千羽,艱難的轉過頭去看,眼前所見卻如同這一天一夜的瘋狂經曆一樣不真實——是陳效,正半躺在擔架上,手拿著一個半透明的塑料袋,一邊咳嗽一邊吐,吐出來的東西似乎是血。旁邊的急救醫生好像就在等著他吐完,接過塑料袋,把他往擔架床上一摁,押給他扣了一個氧氣麵罩,緊接著就把他胸前的衣服撕開了,

她腦子裏還是方才所見中槍倒地的畫麵,連同想象中血如泉湧的慘狀,結果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陳效身上的穿的T恤撕開,裏麵是件黑色馬甲,剛脫下來就被邊上的警察拿走了,身上沒有什麽血流不止的窟窿,甚至連包紮都不用,醫生徒手檢查了一下,替他蓋上條被單就算完事了。

等醫生弄完,回頭看見林薇,張嘴就訓她:“看什麽看,你肩膀上還得縫針呢,快躺好!躺好!”

“他怎麽回事啊?”林薇顫顫巍巍的想把臉上的麵罩拉下來。

“穿防彈背心中槍了,”旁邊等著做筆錄的警察插嘴,“距離這麽近,肋骨沒斷算是不錯了。”

“那他怎麽在吐血啊?”林薇又問。

“大概有點內出血吧,不嚴重,休息休息就行了。”醫生輕描淡寫。

正說著,陳效翻身起來又要吐,醫生很專業的又給了他一個塑料袋,可他卻對著袋子醞釀了半天,什麽都沒吐出來。林薇木然的看著他,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就好像對著一個幻象,直到他不覺得惡心了,抬起頭對她笑了一下,她才意識到自己大概又被他耍了一次,而且,這一次竟是在她麵前詐死!她怒從心頭起,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手撐著擔架邊上的金屬框架就要起來,隻可惜動作太大牽扯到傷口,痛得她又倒下去。

這一下是真不行了,眩暈和疼痛變做一粒粒黑色的光斑,越來越密集,很快擋住了她全部的視野。她突然覺得累極,但這疲累來得正是時候,陳效還活著,千羽也沒事,至於其他,都跟她沒有關係了。黑暗中,有人握住她的手,她放棄了一切抵抗,任自己睡過去。

車門關起來,一路鳴笛往醫院駛去。

林薇再醒過來,已經是在病房了,房間裏拉著窗簾,光線柔暗,一切都安靜下來,她靜靜躺著,一時間竟不知道這是何時何地。很快就有個醫生來替她檢查,告訴她:她肩胛上有一處刀傷,已經縫了針,還有頭部的鈍器傷引起了輕微腦震蕩,需要留院觀察二十四小時。

刀傷?她這樣想,如果她肩上的是刀傷,那後來聽到的那兩聲槍響又是怎麽回事呢?腦筋轉得很慢,她百思不得其解。

醫生出去,警察就進來了,開始替她做筆錄,她如實回答,直到最後大學停車場上那一段,她留了個心眼兒,隻是說:“他們一直按著我們,不讓抬頭,而且太緊張了,什麽都不記得。”

替她做筆錄的是個挺和氣的中年女警,很理解的點頭,讓她在紙上簽字畫押完了,就準備要走。

“那幾個人都抓住了?”林薇叫住她問。

“兩死兩傷,都抓住了,你放心。”女警回答。

林薇點頭,卻不知為什麽,她並不放心。

不多時,千羽也做完筆錄,被警察送她這兒來了。陳效最晚完事兒,大約是因為他的身體狀況,也可能是因為他要說的比較多,一直到夜裏才見到。

那時,林薇正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掛水,千羽前一夜也沒睡好,困得不行,早早的就在旁邊的加床上裹了條毯子睡著了。陳效推門進來,病房裏的燈已經關了,隻有走廊裏漏進來的那一點光線,但不必看,林薇也知道是他。午後,他看著她,一步步朝她走過來,那種節奏似乎已經蝕刻在她的意識深處了。

他走到病床邊,手放在枕邊。林薇睜開眼,裝作奄奄一息,用一種快咽氣了一樣的聲音,對他哭訴:“醫生跟我說我腦子裏有個血塊,開顱手術也不一定能拿得掉,怎麽辦啊?”

她演技不好,裝的並不像。她以為他會笑,但他卻沒有,隻是俯身下來。有一瞬,她竟以為他要吻她,結果卻還是沒有,他隻是在她耳邊輕聲道:“好像沒這麽嚴重吧。”

“就許你裝?”她放棄了,坐起來。

“我裝什麽了我?”他好像很冤枉,替她調高病床靠背。

她語塞。的確,這是一場毫無把握的豪賭,如果匪徒直接爆頭,他一點機會也沒有。她突然就覺得後怕,喉嚨幹啞,發不出一點聲音,過了很久才又問他:“醫生說你能起來走路了?”

“沒什麽問題。”他回答,拖了把椅子在她床邊坐下。

“那你怎麽還不走?我要睡了。”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這醫院你開的?你攆我我就得走?”他不知哪裏來的興致,跟她抬杠。

“你這人怎麽不講理啊?”她急起來,“這是我的病房,就算是你花的錢吧,我之所以躺在這兒也是工傷,你花錢是應該的……”

他看著她,任由她說下去,一直都沒打斷她。大約是怕吵醒千羽,又或者是覺得沒勁,她自己停下來了,也那樣看著他,終於問:“陳效,你說我們這樣到底算什麽?”

他沉默,許久才回答:“林薇,等這件事結束,等這件事結束。”

“這事情到底怎麽了?”她想起自己的預感。

“你不知道更好。”他回答。

“告訴我。”她堅持。

他搖頭,而後繼續說下去:“離記者招待會還有兩天,要是我不能去,香港那邊應該會派一個董事出席,所有程序你都清楚,由你來主持,可以嗎?”

“你為什麽不能去?”林薇更急了。

“不是大事。”他隻說了這一句。

她知道再問也沒有結果,他仍舊伸出手握住她的,就像救護車上一樣。她突然就想開了,他說的大概是真的,隻要他們都好好活著,除此之外還有什麽更大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