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3
第十章 (3)
林薇繼續想下去,她和千羽昏迷之後,有兩個人開著麵包車把她們帶走,另兩個分別開著轎車和SUV離開事發地,而後再到此地匯合。所以,他們一共是四個人。至於司機,她曾經懷疑過司機也參與其中,但那個人是她去廠區門口的值班室臨時找來幫忙的,她完全可以自己開車,或者不找他而找別人來開,預先做手腳的可能性很小。而且,跟蹤她們的那輛麵包車上的匪徒恐怕正是因為看到SUV上有三個人,一男兩女,才決定開始行動的。此刻,司機並沒有跟她們關在一起,怕是已經凶多吉少了。
然而,這些都不是林薇最終認定他們的目標是陳效而非她和千羽的關鍵,除了掩蓋自己的容貌之外,這夥人還有一個特征,在她們被劫持的這十多個小時當中,他們盡量避免在她們麵前進行過對話,多半也是為了掩蓋此次行動的真實目的。但在徹底蘇醒之前,林薇曾在車上聽到劫匪講話,一開始她以為是因為她們還昏迷著,他們放鬆了警惕,反複回憶之後才發現並不完全如此,那是一段時斷時續的語音,那個人不是在跟同伴對話,而是在打電話。她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卻多少能從發音規則中猜到些什麽,葡語?西語?——墨西哥!
猶如找回了失落的一環,一切都講的通了。一瞬間,往事回閃,她又想起和平花園,餐廳裏的那張圓桌,深夜,陳效坐在桌邊將自己舉報麻黃堿走私案的事情和盤托出,知道內情的人並不多,是誰?是他嗎?但是為什麽?她本來應該給陳效更多提示的,但來不及了,他能猜到嗎?他會怎麽做?她反反複複的想著,各種臆想與揣測,或瘋狂、或慘烈,如一個個粗糙沉重的石砧在腦子裏來回研磨,幾乎叫她頭痛欲裂。
再醒過來天已經大亮,房間裏還是暗的,光線從封住窗口的木板縫隙間漏進來,勾出一道耀目的邊框,林薇睜開眼睛,看到千羽的臉,小姑娘正用一塊紙巾沾了水擦她額角的傷口。她吃痛,嘴裏發出“噝”的一聲,掙紮了一下,發現自己也已經被鬆開了,身邊還有瓶裝水和幾袋餅幹。
她一時疑惑,千羽看出來,解釋說:“他答應來了,要他們對我們好一點,付贖金的之前要親眼看到我們倆。”
“就他自己來?”林薇問。
“是,”千羽點頭,“他們這樣要求,隻能是他一個人,送三百萬美金舊鈔過來,不能報警,就跟電影裏演的一樣。”
他終於還是要來,林薇心裏驟然抽緊。
千羽大約也看出了她表情裏的含義,輕聲問:“他們真的是衝他來的?”
林薇無力說出那個“是”,閉了閉眼睛,就算是默認了。
“可是,三百萬美金哎,不是小數目,”千羽抱著一點僥幸,“他們也可能拿了錢就走。”
這也是林薇的希望,雖然渺茫,卻不想把話說透。贖金的數目也是很有講究的,三百萬美鈔,數目沒有少到令人對他們的真實目的起疑,也沒多到一時難以籌集。若是一百塊的麵值,一疊一百張也就是一公分左右,舊鈔看起來或許會厚一點,就算一點五公分吧,三百疊,裝進一隻旅行袋,一個男人拿著剛好。他們全都想好了。
千羽也是沉默,不知在想什麽,許久才又開口對林薇道:“你說讓你跟他說句話是時候,我根本沒想到你要說那個。”
“那你以為我要說什麽?”林薇問。
“大概是什麽惡心的話吧,我怎麽會知道?”千羽撇撇嘴回答,麵色雖然不好,但那表情倒還是跟從前一樣的犀利。
林薇也笑了笑,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千羽一個小孩子尚且能保持鎮定,她決不能垮下去。事情還沒到不能挽回的地步,她對自己說,不能放棄!
“其實,”千羽繼續說下去,“他不可嫩不來,你說了也是白說,那一下苦頭算是白吃了。”
“是,有你在這兒,他不可嫩不來。”林薇不是沒想過,隻是她舍不得,有些事若能做,她不得不做。
可千羽聽她這麽說,嘴裏卻是“嗤”了一聲,反問:“他會是為了我?算了吧。”
“你怎麽會這麽想?他隻有你這麽一個女兒。”林薇有些意外,還有句話尚未說出來——也是他最親的人。看起來陳效終究要比她幸運一點,不像她真的是孤家寡人。
“我為什麽這麽想?”千羽卻激動起來,“你應該去問他,是他不要我的!他們離婚的時候問都沒問過我,就讓我跟著我媽,他根本就不要我!”
話一說出口,千羽就哭了,被遺棄的悲傷,連同這一夜的驚懼,一道變成淚水湧出來。林薇過去抱她,她推了一下,終於還是投降,趴在林薇身上,手拽著她的衣襟大哭。
林薇束手無策,她又一次發現自己將像個男人,不怕孩子淘氣脾氣強,反倒怕看見他們哭,那種沒有道理可講的、任性的悲傷是一個她完全不能理解的領域。她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大約是六歲,時至今日已經不太記得他的身形和長相,也不知道父愛究竟是什麽玩意兒。但千羽始終離陳效不遠,而且還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她總以為這孩子再怎麽不幸福也不至於跟她一樣。
陳效,她又想到陳效。他大概也跟她一樣,在那樣一個家庭長大,心裏大概是缺了一塊的。千羽要什麽,他也不懂,亂了陣腳,完全沒有辦法,所以才會這樣——他以為千羽不原諒他,千羽又覺得是他不要自己。
她如同想通了一個世紀之謎,可現在,還來得及嗎?還有什麽意義嗎?
像是為了回答她的疑問,小黑牢的門又開了,兩個戴口罩的男人走進來,一言不發的將她們分開,又像昨天一樣用塑料鎖扣綁住她們的手腳。她們被帶出去,推進一輛車裏。這一次是一輛四門轎車,樣子很不起眼,玻璃上的貼膜顏色很深,看天色像是正午,陽光正豔,很不容易看到裏麵的情況。林薇和千羽被兩個綁匪左右夾著,頭按下去,匐在膝上。
車子開出去,在路上轉了很久,林薇雖然是第一次來這座城市,卻也看得出綁匪在故意繞圈子,途中又幾次跟陳效通電話,交贖金的地址一改再改,先是在市郊一條高速公路的服務區,而後變成一座旱橋下麵,再後來又是一家建材市場。林薇隱約聽到陳效說話的聲音,覺得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急躁和慌亂,同樣一件事情原本幾句話可以說清楚的,卻要費上更多的口舌,中途車子似乎也出了些問題。當然,在這種情況下,不急不亂反倒怪了,但林薇卻還是有種判若兩人般的陌生感。陳效在她眼裏就應該是沉著、從容、平靜無波的樣子,永遠都是那樣,從來不會改變。
然而,現實並非想象,不管你急還是不急,綁匪始終不為所動,待到第四次更改交易地點,陳效路不熟,多問了幾句,綁匪直接把電話掛斷,將新地址通過短信發過去。這樣一來,林薇也不知道下一站是哪兒,隻能俯身在那裏聽天由命。
又是半個多小時走走停停,車子似乎開到了一個繁華地段,那天不是周末,此時大約下午三點多的樣子,林薇覺得奇怪,什麽地方會有這麽多人,趁中途刹車的時候,假裝慣性影響,稍稍側身,看到車窗外麵的街景,才知是進了一所大學。但就是這一抬頭,又讓她挨了邊上男人一記重手,打完了又對她道:“別急,就快完了。”很普通的一句話,語氣也不凶狠,卻帶著些陰測測的笑意,聽得她心裏一顫。大約是快完了吧,她心裏想,陳效,她,還有千羽,怕是都快完了。
車子終於停下來,是在學校停車場,那裏比校園中其他地方僻靜許多,又能很快轉移混進人群,不失為一個殺人越貨的好地方。車子熄火,前排座位上的兩個男人即刻離開了車子,是準備伏擊,還是單純觀察周圍的情況,林薇不得而知。千羽身邊的綁匪又將電話撥出去,對陳效說了具體的交易位置。
電話掛斷,時間分秒流逝,電話又響起來,還是陳效。
“我到了。”他在那頭講。
“好,”匪徒回答,“從車上下來,拿著錢,走過來。”
他照做,大約走到中途,千羽身邊的匪徒也下了車。極度的緊張,讓林薇覺得渾身隻剩下心跳,她伸手去抓千羽的手,發覺小姑娘的手心也是濕冷的一片。
“我要看到她們。”電話裏又傳來陳效的聲音。
她們倆先後被拖起來,透過前擋風玻璃剛好能看見他朝這裏走過來,手裏如林薇想象的那樣拿著一隻黑色旅行袋,眼睛並沒看著綁匪,反而一直望著她,那眼神看著倒不像電話裏聽起來那樣接近崩潰,如以往一樣鎮定。他一步步地走過來,腳步的節奏比她此刻的心跳要穩。二十米,十米,五米,他已近在咫尺。
似乎就是在等著這個時刻,已經下車的那個男人毫無預兆的舉手,林薇看到他手中黑色的槍管,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槍聲就已經響了,距離很近,幾乎沒有打偏的可能,子彈正中陳效左胸,他仰麵倒下去。千羽大叫,林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似乎這個世界已經被靜音了,一切都處於絕對的死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