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
第十章 (2)
溫熱的麻木,是此時唯一的感覺,像是沉在越來越深的粘稠的**裏,既不能動,也發不出聲音,腦子裏隻剩下無數碎片般的回憶,且都如絲一般的拉長,扭轉,彎結,再幻化做怪異的影像,一一飛閃而過。
從某一個時間的節點開始,她看到何齊,看到Ash銀色的霓虹,看到林凜。
倒帶,林燕青和外婆,她們年輕時的樣子,還有嬰兒期的林凜,她自己仿佛也還年幼。
再快進,帶著口罩的綁匪,混濁的眼睛裏一瞬間的猶疑,一切都沒有秩序,也毫無邏輯。
而後,便是陳效。他背對著她,離得很遠,她就認出是他,甚至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淡到極致的,不是香水味,卻叫她有種感覺,仿佛置身在一片小小的沙洲上,四周是灰藍色的湖水,水麵無波,一望無邊,天也是灰的,又靜又冷。那種冷仿佛自他身體發源,如光一樣擴散,凍結了那個想象中的天地。
不知過了多久,已完全消失的潛意識恢複了一些,她有了感覺——是冷。
顛簸。她又感覺到顛簸,臉頰磨蹭在粗糙的墊子上——她們還在車上。
聲音。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時續時斷——她頭腦滯澀,隻捉到一些片斷,聽不懂其中的含義。
而後,是黑暗。她稍稍移動身體,發覺手腳還被綁縛,嘴上貼著膠紙,眼睛被蒙著,透過那層黑布稍稍有些光感,亮起來,又暗下去,再亮,再暗,保持著某種規律——是路燈。
她們並沒被帶到荒郊野外,還在城市裏,至多是郊區。她並沒因此覺得安心一點,反倒更加憂慮。綁架她們的人不是新手,知道人多的地方更安全。而與此同時,記憶中的某個細節正試圖突圍而出,有些事似乎不對頭,隻是她的思維還未全部恢複,想不出個所以然。
規律的明暗變化停止了,顛簸也隨之停止,車子拐進某個地方,他們到了。有人自駕駛室下車,從腳步聲分辨出是兩個人。後排的車門被拉開,一雙手抓住捆縛她的繩子,將她拖出去,整個抱起來。她拚命控製住自己不做任何反抗,裝作還沒恢複知覺。經過一道門,她感覺到自己被抱進室內,倒不是因為溫度或者氣流的變化,而是腳步聲變的有回音,這地方應該很大,也很空曠,空氣裏有淡淡的灰塵的味道,大約是廢棄的辦公樓或者廠房。片刻後,又是一道門,一間小一點的房間,她被扔到地上。又是一聲悶響,應該是千羽,被放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有人俯身看她,伸手探她的鼻息,她隻能閉上眼睛,控製著呼吸。她嘴上的膠帶被撕開,而後是眼睛上蒙著的黑布。她微微睜眼,室內沒有開燈,窗被木板封死,隻有些微光線從虛掩著的門口照進來,但她一直在黑暗裏,很快便習慣了這樣的亮度,清楚地看到千羽就側躺在幾步之外,眼睛上蒙的布和嘴上膠帶也已經沒有了。除了她們之外,房裏隻有一個人,還是戴著口罩,運動衫的風帽翻起來罩在頭上,完全分辨不出長相和輪廓,正拿著一隻礦泉水瓶子往千羽臉上潑水。千羽動了動,大約是嗆到水,咳嗽了幾聲,但還是沒有醒,於是,又輪到她。八月份的天氣,入夜還是溽熱異常,這水卻是冰的,她不必假裝就是一激靈,卻還是忍著沒有其他的反應。
男人最後看了她們一眼,朝外麵走去,門關上之前,她聽到他在跟門外的人說話,不是普通話,是方言,但也不是粵語,她隻勉強聽得懂一點,好像是在問現在怎麽辦。直到另一個人喝止住了他,然後便是關門落鎖的聲音。她又等了一會兒,確認室內沒人之後,就開始嚐試各種方式掙脫束縛,結果隻是徒勞,捆綁的方式很專業,材料也不是一般的繩索,而是紮電線用的塑料鎖扣,除了用刀割或者用剪刀剪開,幾乎牢不可破,更加證實了她早先的想法,劫走她和千羽的人不是新手。
也正是出於這種推測,她以為他們會很快回來讓她們跟陳效通電話。綁架的目的畢竟是為了錢,總是越快完結越好的。可是,事情的發展卻與她想的不一樣。她們被扔在那裏,許久都沒人再進來。難道是生怕她們沒醒透?又或者是因為時間太晚了?綁匪也講禮貌,這似乎是世上最荒謬的事情了。
時間分秒過去,一重又一重的感覺逐漸恢複,她開始覺得餓,渾身酸痛,但饑餓和身體上的痛楚非但沒有影響她的思緒,反而濾去了她意識中的紛繁和嘈雜,記憶中的某一些細節在冷寂的黑暗中反複研磨,終於凸現出來,以前模糊不清的預感突然異常清晰起來,就好像她在想象中看到的陳效,以及他身後冷仄的湖水和天空。
她勉強坐起來,朝著千羽躺的地方挪過去,察看她的情況。小姑娘沒有受傷,正漸漸恢複意識。早先覆在她們臉上毛巾應該是浸了氯仿之類的東西,劑量一定是足夠大的,千羽人小,所以反應更大。
林薇卻沒給她更多時間,湊在她耳邊道:“千羽,醒過來!”
“唔?”小姑娘發出含糊的聲音,終於睜了睜眼睛,大約是因為頭痛,立刻又閉起來,緊皺著眉頭,腦袋拚命往她身上蹭著。
“千羽,醒過來!”她又說了一遍,不敢發出很大的聲音,生怕被門外的人聽到。在他們進來之前,她有話要跟千羽講,很重要的話。
“……這是哪兒啊?”千羽終於開口,大約是因為剛剛醒來,眼睛裏滿是迷茫,與林薇平常見慣了的那個冷冰冰的孩子判若兩人。
“我不知道。”她不想說假話,隻能這樣回答。
“是綁架?”
“現在還不知道。”
絕望的對話,但陳千羽卻沒有哭,始終很好的控製著自己的表情,靠著林薇的支撐也坐了起來,又變身成原來那個毒舌的小孩子,坦然道:“那你就說說你都知道什麽吧。”
林薇看著她,她也靜靜看著林薇,隻有眼睛裏的驚懼卻是藏不住的。許久,林薇才開口說:“千羽,要是一會兒他們讓你跟你爸通電話,你讓我跟他說句話。”
千羽沒想到她憋了這麽半天,就說出這麽一句廢話來,愣了愣又白了她一眼,說:“隨便你。”
門終於又開了,天已經漸漸自東方亮起來,來人有兩個,還是口罩、風帽全副打扮。這是個好兆頭,至少現在他們還沒有殺人滅口的打算。林薇注意到他們的鞋,不是帶她們進來的那兩個。
一部手機送到陳千羽麵前,拿電話的人對她道:“跟你爸爸說句話。”
千羽卻隻是圓睜著眼睛,拚了命朝林薇身後的牆角躲過去,埋頭在那裏再不肯出來。林薇沒想到她突然這麽大反應,也是正好,她抬頭對男人說:“孩子害怕,你讓我跟他說吧。”
男人回頭與另一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便把手機送到她耳邊。
“陳效……”她竭力使自己鎮定,聲音卻還是顫的。
“林薇。”他的聲音自那邊傳來。
她突然覺得安慰,繼續說下去,似乎隻是最普通的一句話:“他們是衝你來了,你……”
她沒機會把那句話說完,電話已經掛斷,男人的手落下來,她頭上遭到重擊,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她知道自己沒有猜錯,他們是衝著陳效來的,不是為了她們,甚至不是為了錢。混沌之間,她又看到那片廣袤的湖水,以及其中小小的沙洲,陳效站在那裏,她嚐試淌過湖水,朝他跑過去,一路呼救。他好像聽到了她的叫聲,回過頭,向她張開雙臂,隨後便消失了,像是融化在灰色的背景中,緊接著她自己也不複存在,整個世界皺縮成一條極細的銀絲,在無邊的黑暗中,這細絲就是她殘存意識的全部。
但在這細絲之間,她並沒有停止思考,又開始反反複複的回想每一個細節,到廣州之後做過的每一件事,見過的每個人,以及他們的每個動作和眼神,猶如走火入魔了一樣。
出事之前的兩天,她們都是下午六點左右離開工廠回城,第三天稍稍晚了一點,車子一出廠門,那部麵包車大約就已經跟上來了,車上有三個人,打電話通知另一個同夥,估算他們通過那條單行道的時間,開著黑色轎車停在那裏佯裝車子壞了需要修理。她跟千羽坐的SUV被攔下來,劫匪把司機拖下車,再看到她們。車上如他們所料有三個人,兩女一男,但陳效不在其中,所以她才會在那個人眼睛裏看到猶疑的神情,繼續還是放棄?經過這件事,陳效一定會更加小心,甚至立刻離開廣州,他們隻能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