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

第八章3

林薇從前不喜歡那首歌,感覺就是兩個咬字不準的人,用顫顫巍巍的聲音,唱著尷尬的歌詞。那天晚上卻不知怎的唱到動情,到“不夠時間好好來愛你”那一句,就無論如何都唱不下去了。

也弄不清是觸到了什麽痛處,腦子裏都是紛亂的畫麵,她想到ash,何齊穿過人群朝她走過來,想到他們在他的車裏親吻,還有在他公寓的那一次。有些事是真的發生過的,另一些大約隻存在於她的想象裏,但細節卻是那樣的真實,她看到他朝她靠近,身體貼過來,身上是洗到半舊的柔軟的t恤,他的凝視與觸碰,似乎不帶任何雜念……

然而,下一個鏡頭,就是林凜,她立即停止,就像剪輯師切掉一組多餘的畫麵,

兩年了,她不曾遺落分毫。她以為自己好了,其實並沒有,也許永遠不能痊愈。這種感覺幾乎讓她聯想到林燕青,有時候戒了,像一個正常人,癮頭上來,又六親不認。

何齊從療養院出來了,正在申請進醫學院。

何齊九月份入學,在巴爾的摩。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安排。

如果你想去……

她第一次仔仔細細的回想這幾句話,那個自大的混蛋,以為是在給她一個機會,

她不是個喜歡把情緒露在臉上的人,旁邊的人都隻當是她忘了詞,幸好有毛雲晨救場,他看看她,不動聲色地把整首歌唱完了,一曲完畢,又有人開始起哄,她沒聽清說得是什麽,一直熬到散場。

“我送你吧。”毛老師對她說。她沒說不好,他就開車把她送回學校了。

一路上,林薇都沒怎麽說話,毛老師便也沉默。她不禁覺得自己過去看低了他,陳效說他猥瑣,她偏不覺得,毛雲晨是很好的一個人。

臨下車,她終於開口:“下個禮拜上一部新電影,你想不想看?”

“什麽片子?哪一天?”毛老師問,看得出是高興的。

“動畫片,”她回答,“星期五晚上,你去公司找我吧,我買好票子等你。”

那場電影還是公司樓下的影院看的,林薇去買票,對售票員說:“最後一排中間的位子,兩張。”

“買兩張?”售票員大概有點認識她了,又跟她確認。

“對,兩張。”她回答。

進場之後,她存心挑了一個雙號的位子坐,毛老師就坐她旁邊,周圍也都是雙雙對對的人,手上拿著可樂和爆米花,熱熱鬧鬧嘻嘻哈哈,那種感覺是很好的。

那次之後,這節奏就這麽保持下去了,林薇和毛老師經常一起看電影,吃飯,打電話聊聊天。過不了多久,學校開學了,毛雲晨終歸是老師,免不了的要避人耳目,他們轉入地下。換了別人大概會覺得不方便,林薇卻覺得這樣更好,心情愉快,又一點負擔也沒有。

秋末冬初,她很少再回到和平花園去,幾乎總是住在宿舍裏。那段時間,x大的招聘宣講會很多,她實習過的那間公司也開了專場,她準備了簡曆,毛老師又鄭重其事的拿了去替她潤色,投出去不久就接到通知去參加筆試。筆試順利通過,又經過一次測評中心,兩輪麵試,終於在寒假之後拿到了offer,林薇變成眾人羨慕的對象,她感覺自己正走在一條通往正常生活的康莊大道上,找到一份高薪的外企工作,租一間通勤便利的小公寓,然後再把個人問題解決了,結婚,生子,她便可以滿足外婆對她的所有期望。除去林凜的那一部分,這也就是她十九歲之前的所有夢想了。隻要這樣下去,她將會過著一個普通女白領的生活,平靜,安穩,偶爾為了點工作或者家裏的小事情抓狂,雖則平淡,但她想不到什麽理由,不去過這種生活,

她時常聽毛老師提起過自己的家庭——他的父母退休前也都在大學教書,父親還是某位著名院士的開門大弟子。家裏的長輩大多身體好,而且長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個不少,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哥哥,已經結婚,兒子兩歲不到,那個小孩兒是他最常提起的人,

聽起來便是一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過著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生活。有時候,她不禁想象,如果她與毛老師結婚,如果他們結婚,她的孤獨,她的聲名狼藉,她過往的經曆,以及所有的瘋狂和怪異,就都會被一筆帶過,不再提起,她也會有了這樣一個熱熱鬧鬧的家庭,過著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生活。

心理學那一套,她不懂,隨便想想也覺得自己這想法有些病態,但又有什麽關係呢?毛雲晨境況不錯,有自己的房子,年紀也不小了,一定希望很快結婚,婚後,生小孩應該也會立刻提上議事日程。她忍不住這樣想下去,突然就有些理解陳效了,他為什麽會找李夏那樣的女人結婚,李夏身上也有他缺少的東西,而且家裏還很有錢,正可謂是一舉兩得。

毛老師大約也感覺得到她想要什麽,漸漸的,兩人之間就有了一種默契——等她畢業,他們就是要結婚的。

有了這種默契,他就帶她到父母家裏去,房子很大,用著一個保姆,打掃得幹幹淨淨,到處都是書架,號稱十萬藏書,他父母是典型的高級知識分子做派,為人和氣,且非常開明,大約毛老師已經預先打過招呼,自始至終都沒有太多過問她的出身。那時正是春節假期,他哥嫂也在,還有他侄子,結結實實的一個小男孩,很皮,不大願意講話,滿屋子跑著一刻不停。房間裏彌散著水仙花的清香,正午陽光灑了一地,一切的一切都與她想象中的很接近。

除去家人,還得有朋友。她不知怎的,突然念舊起來,就好像要搜羅更多的人在她身邊。她跑去ash找江丹丹,酒吧的人告訴她,丹丹早已經不在那裏跳舞了,在浦東開了一個舞蹈工作室。林薇又輾轉找到那裏,工作室開在一個住宅區的會所裏,隻有小小的一間屋子,拉丁舞、街舞、肚皮舞,一百樣都教,她去的時候,丹丹正帶著一群小朋友壓腿。

下了課,丹丹很興奮的拉著她聊天。

聊到一半,林薇問她:“你還記不記得胡凱?”

“當然,”丹丹回答,“他判了十五年,關在周浦監獄。”

“你去看過他嗎?”

丹丹搖頭,那種地方,大多數人都是有點避諱的。

可林薇卻還是去了,第一次去,她吃了閉門羹,因為時間不對,那個監獄附帶一間生產浮法玻璃的工廠,那一天胡凱上班,不能探視。隔了一個禮拜,她又跑了一趟,但這第二次還是沒見到人,原因更加直接,是胡凱不願意見她。

林薇想,那樣一個精明的人應該不至於把她的名字忘了,大約是真的不願意看到過去的舊識,而且,她又是林凜的姐姐。

“他需要些什麽東西嗎?我可以給他寄。”她問獄警。

“胡凱啊,”獄警回答,“他好像在考口譯證書,你要麽給他寄些書啊磁帶什麽的吧。”

林薇覺得這事容易做到,當天就去書店買了高口考試的題庫和磁帶,跑了趟郵局,封了個包裹,寄到周浦監獄。隔了段日子,她又買了些別的書,小說和學習類的都有,自己看過覺得覺得有意思的都給他寄過去。所有寄出郵包倒是沒有退回來,慢慢的就變成一種習慣,雖然一直都沒通過信,更沒打過電話,但感覺還是很不錯的,就好像又拾回了一個熟識的人,與這個世界也多了一點聯係,至於監獄不監獄的,她根本就不在乎。

大四下半學期,開學不久就是情人節,校園裏洋溢著一種末日之前的快樂,有人宣稱,他們這一屆節後就沒有處女了。

那一天,林薇是跟毛老師一起過的,毛老師把一切都計劃的很好,兩人分頭從學校出發,在大劇院門口匯合,聽完音樂會,再去外灘吃西餐,那間餐廳有一座建在天台上玻璃房,仰起頭雖然看不到什麽星星,卻也能看到月亮和染上霓虹顏色的雲,黃浦江兩岸的夜景很美,那頓六道菜的晚飯很風雅的一直吃到半夜。

吃完飯,坐上毛老師的車子,兩個人終於親吻。吻之前,林薇有些緊張,不知道會怎麽樣,真的吻了反倒無所謂了,她忍不住拿他與何齊相比,那種感覺是完全不同的,與何齊在一起,吻是自然而然的,完全不必緊張,直到兩個人嘴唇碰在一起,才像是失了控。但做成這件大事,毛老師很高興,那是一種溢於言表的快樂,連帶著林薇也高興起來,

眼見著氣氛很好,毛老師乘勝追擊,說時間太晚,宿舍門肯定鎖了,不如到他住的地方去。那意思,不言自明。

林薇愣在那裏,靜了半晌才義正詞嚴的說:“你不能因為我有那些過去就不尊重我!”

他們大吵特吵,她完全不講道理,也搞不清到底在爭論什麽,吵到最後,她就哭。毛老師誠惶誠恐,她奪門而去,坐上一輛過路的出租車就走了。

那司機也是個見多識廣的,往前開了一段才問她要去哪兒,她說了x大生活區的地址,一路回想方才那一場瓊瑤劇,她竟然哭了!自己都沒想到能演得這麽地道。

林薇,你不是個好人,她自言自語,突然就想起什麽來,伸手敲了敲司機背後的塑料欄板,說:“師傅,我不去x大了,前麵那個路口左轉。”

“小姑娘,你到底要去哪裏?”司機歎氣。

“你隻管前麵左轉,我會指路。”林薇回答,隻有她知道,自己要去和平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