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第八章 (2)
很快,護士拿了耳溫槍回來,替陳效量了體溫——三十九度多。
林薇剛才就覺得他說的那些話不像是他平常的做派,現在總算找到答案了,他大約是燒糊塗了,在說胡話。
護士看到體溫,就找了值班醫生過來,其餘指標均屬正常,但手術後高燒總不是好事。值班醫生又打電話給主治醫生,得到的指示是密切觀察,等早上查房再說。
護士按醫囑用了藥,臨走又提醒林薇:“有什麽事就按鈴,還有,別老讓他說話,這都幾點了,休息不好,身體怎麽恢複?”
林薇連忙答應了,醫生護士走掉,病房裏又隻剩她跟陳效兩個人,
陳效閉著眼睛,卻開口道:“你還沒說好不好。”
“什麽好不好?”林薇問。
“以後跟著我。”他答。
林薇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能說:“聽見護士說什麽沒有?叫你別說話。”
他真的就靜下來。她完全沒想到他這麽聽話,隔了一會兒反倒問他:“你很早就知道自己有這個病?”
“也不是很早,”他回答,“第一次發作就是幾個月之前。”
幾個月之前?幾個月前,他曾經被捕,關了三天,而後被保外就醫。
她靈光一現,好似想通的事情的因果,問:“是在警察局嗎?”
他終於睜開眼睛,轉過頭看著她笑:“就你跟我兩個人知道,你別說出去。”
那個笑容,讓她莫名其妙的覺得自己被刺中了心髒。
在人前,他翻手為風覆手為雨,即使身陷囹圄,照樣能全身而退,她曾以為他無所不能,而這風光的一切背後,終究還是要付出代價的。就好像這場手術,還有他曾經對她說過的他與李夏那場婚姻的代價,他女兒恨他,就像他恨陳康峪一樣,一個輪回,跳不出去的輪回。而這些都隻是她看到、聽到的,除此之外,應該還有許多,他藏著掖著,隻讓人看到最光鮮的那一麵。
她第一次覺得他其實沒有那麽厲害,更加沒有什麽神奇的地方。他隻是一個男人,會苦惱,也會有病痛,會從香港飛回上海做一個手術,會在她麵前收拾住院要用的東西,等著她問,再仿佛不經意的提起來……,她慣性般的想下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自作多情,忍不住就笑了。
陳效看見,就問:“在笑什麽?”
“你不會想知道。”她回答。
他果然就沒再問下去,又閉上眼睛,像是睡了。林薇也是累極,可神經吊在那裏,靠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隔一會兒就起來試一試他的體溫。午夜之前,陳效的高燒似乎退了,但很快又升上來,就這樣反複,直到淩晨。他出了汗,睡得也不安穩,但熱度總算是降下去了。林薇放下心來,隻是覺得頭痛,趴在床沿上,才閉了閉眼睛,就睡過去了。
再醒過來已經是清早,主刀大夫來查房,替陳效檢查,結論是他恢複得很好,僅僅幾個小時之前的那場高燒似乎就這麽了無蹤影的過去了。
大夫身後跟著幾個小醫生,其中一個林薇覺得有點眼熟,仔細看了看,才認出來是昨天給她解釋啥叫“室上速”,什麽又是“射頻消融術”的值班醫生。那人本來是戴眼鏡的,此時卻把眼睛摘了,顯得眉目清朗,她不自覺地盯著他看,凜凜,她又想起凜凜,如果凜凜還活著,有一天大概也會是這個樣子的。
直到醫生們陸陸續續走掉,林薇還對著那群著白袍的身影發呆,
陳效一直看著她,突然開口說:“知道嗎,何齊從療養院出來了。”
前一夜睡得不好,她整個人都有些木了,以至於聽到這句話都不知該如何反應。她沒回頭,緩了許久才問:“哦,他好嗎?”
“應該很好,”陳效回答,“聽說正在申請進醫學院,換了別人恐怕是不可能成功的,不過誰知道呢,他是何齊。”
林薇在其中辨出一絲譏誚,國外的醫學院不是很容易就能考上的,而何齊念書又絕對算不上用功,更何況還經過了這樣一場變故,差不多兩年了,他漫長的Gap year終於結束,他好嗎?看起來怎麽樣?他是最散漫的人,為什麽要去學醫?他也不曾忘記林凜嗎?她忍不住去想,一顆心像是被人捏在手裏,不知輕重的揉著,透不過氣來的痛。
她記得自己對陳效說過,不要再跟她提起何齊,為什麽不放過她?為什麽還要告訴她?幾句話就讓她整個人幾乎垮下去,她恨到切齒,默默站在那裏很久,待到平靜才回過頭。陳效還是躺在病床上,似乎精神很好,與昨夜燒糊塗了時候相比,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林薇看著他,他也不避諱她的目光。他大概真的是好了,又變成那個打不死戰不勝的壞人,她這樣想,突然就有種頓悟,不光是她放不下那件事,陳效也有難以釋懷的地方——她曾是何齊的女人,這一點,他可能永遠不能接受,就好像那時,何齊看到她走進雨林道別墅的鐵門,臉上是那種表情,她形容不好,就像是眼瞧著什麽東西破碎了。陳效也是一樣的,他或許會對她說:林薇,你得跟著我,但他們之間,大概也僅限於此了,而且,還得趁他神誌不清的時候。
又一個死局,她苦笑,對自己說:林薇,你怎麽回事?莫名其妙又撞進另一個死局。
手術之後照理是要住院三天的,但陳效隻呆了不到兩天,就辦手續出院了,他還是來去匆匆的,離開上海,飛到香港去。
隨後的幾個月,林薇不時地在新聞看到他的名字,
華善堂成功回購了中資股份,上海公司從合資企業變成了外商獨資。由於這筆交易牽涉到一塊百多年曆史的老字號牌匾,還有幾張中藥古方,有不少憤青開罵,說是賤賣了祖產,又有專家大聲疾呼,中醫藥業知識產權流失嚴重,麵臨重重危機!
一時間,陳效好似站在風口浪尖,被人指名道姓的批駁責罵。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出來說過什麽,香港總公司倒是開過一次記者招待會,但也隻是例行公事的走過場,現場很是冷清,不多的幾個媒體提問也是一片祥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公關公司老早安排好了的。
林薇覺得這事情不該這樣處理,但她又算老幾呢?遠在上海的一個大三學生而已,眼看就要升大四了,不如好好打算一下自己,還比較實際。陳效總不至於輪到她去操心,他不是總說自己是壞人嘛,被人罵,說不定正是他的畢生心願,或許就在此時此刻,他正站在某個極高處的角落,避過所有人的耳目,笑看著風雲呢。
直到幾個月過去,眾人罵他都罵煩了,媒體也找到新焦點,報道別的天災人禍去了,陳效和華善堂在公眾視野中漸漸淡去。暑假也來了,林薇還是去化學公司打雜,雖說職位還是實習生,卻也是第二年的老員工了,有些才進公司的職員年紀大過她,做起事情來反倒比她還生嫩。她跟著羅傑做一個項目,所有的事情幾乎都是她在做,一幹報告的頁腳卻都沒有她的名字。她無所謂被人搶去功勞,漸漸發現自己對很多事情都是無所謂的,隻要薪水照發,加班工資照領就行。安對她還是不錯的,實習生的報酬按小時算,她的時薪比別的實習生都要高。
後來回想起來,那是她過的最悠然,最自由的日子,一個人住,手裏有足夠的錢,想吃什麽就去買來吃,有新電影上映就去看,總是站在櫃台前麵,對售票員說:“一張票子,最後一排中間的位子。”
“就一張?”有時候,售票員會跟她再確認一遍。
“一張。”她點頭重複,一點都不覺得孤獨,唯一的不方便,大概就是不能選雙號的位子。
總的來說,她過得不錯,怡然自得,隻除了那一次,夜裏,她突然接到陳效的電話。
“林薇。”他叫她的名字,聲音通過電話線傳進來,帶著一點沙沙的電流聲,但沒有影響,他不必說,她就知道是誰。
他會對她說什麽?她愣在那裏,僅一瞬間,腦子裏閃過無數種可能。結果是猜不到的,卻又好似宿命。
“何齊九月份入學,在巴爾的摩。”他如是說道,沒有起伏,辨不出情緒。
她突然失控,對他喊:“你去死吧!”
“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安排……”他繼續說下去。
她已經把電話掛了。
次日同事聚會,一幫人在KTV包了一個房間唱歌,在那裏,她又遇到毛老師。他主動接近過她幾次,每次她都沒什麽反應,他大約也清楚她的態度,慢慢的也就沒什麽想法了。
“X大現在的女生是不是都像林薇這樣,很獨立,沒有多少學生氣。”安在毛老師麵前誇她,大約又想撮合他們倆。
“怎麽可能?”羅傑插嘴,“上個月麵試那幾個應屆生完全不行,林薇,純屬異象。”
有時加班,同路的人會拚一部出租車回家,他們都知道她住在和平花園,有時候會有司機接送,而羅傑又是最碎嘴的人。林薇不止一次聽到過別人在議論她,說她的家庭環境仿佛很好,有的甚至連她老爸做什麽行當都編得有模有樣。
什麽樣的人才會把她當成一個好出身的姑娘?她起先覺得好笑,但洗澡的時候站在全身鏡前麵,她側著頭看自己光裸的腿,輪廓還是跟從前一樣,卻勻淨了許多,整整兩年過去,她已經脫胎換骨。
她看著這一屋子的人,燈光變幻,混音器傳出陣陣回聲,似乎是很熱鬧的所在,但他們都不了解她,都不知道她是誰,真正與她有關的一切,全都遠在天涯。僅在那一刻,她是有些寂寞的。
她抬頭,對上另一個人的目光,大概也隻有他,多少還清楚她的身世了。
“毛雲晨。”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毛雲晨,林薇叫你跟她男女聲對唱。”羅傑在旁邊起哄。
“唱什麽啊?”毛老師有些犯懵,卻還是欠身站起來了。
大屏幕上出現下一首歌的名字,莫文蔚和張洪亮的《廣島之戀》,林薇不信有這麽巧,應該是有人存心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