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第八章 (1)

如同走的時候一樣,陳效回來的也很突然。

他到上海的那一天,林薇還在X大上課,下了課,教室門外有人叫她,說:“林薇,林薇,你叔叔在樓下等你。”

她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是他,一路跑下去。陳效就站在教學樓外麵,初春,天氣還很冷,他隻穿襯衫和薄毛衣,嘴裏嗬出白汽,似乎心情很好。林薇遠遠看到她,突然覺得自己等他都等老了,他卻一點都沒有變,像道林格雷的畫像。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她問,他們上課沒有固定的教室,每節課都在換地方。

“要找總能找到的。”他回答。

他開車帶她出去吃午飯,學校裏很冷,到了飯店,空調打得很暖,就像一下子換了一個季節,林薇覺得渾身都舒展開來,很普通的一頓飯,幾乎吃出幸福的感覺,陳效卻不大動筷子,隻看著她狼吞虎咽。

“怎麽跟三天沒吃飯似的?”他笑她。

林薇也不知道為什麽,她並沒有在挨餓,很久沒有過了。

吃到一半,她停下來問:“那些人答應了?”

純屬明知故問,華善堂回購中資股份的消息新聞裏都已經放過了,市麵上很多爭論,有人說是高招,也有人說是一步臭棋,但她,隻是想聽他親口說一遍。

陳效點頭。

“可你說他們恨你入骨,使了什麽花招,快說來聽聽,我也好學一學。”她在桌子下麵踢他的腳。

“三年計劃、五年計劃拿出來,我會替他們掙更多的錢。”他回答。

“就這樣?”空頭支票?她不信,他一定還有什麽殺手鐧。

“還有就是,我自己也壓了重注。”他還是笑,掐滅煙蒂。

“多少?”林薇問。

“全部。”他答,靠在椅背上仿佛怡然自得。

林薇怔住,很久才問:“也就是說,要是失敗,就一無所有?”

“可以這麽說。”他舉重若輕。

他總是這樣,有今天沒明天似的,她又想起王俊說的話,

“你不覺得自己太極端了?”她又問。

“贏就是贏,輸就是輸,我不承認有中間狀態。”他回答。

她看著他搖頭,二十年的人生,她接受的所有教育都告訴她,這人是個賭徒,可心裏卻全然是另一種狀態,難以形容的,就好像是一種渾身一激靈的興奮,沒有什麽其他的事情可以與之比擬。

陳效也在看她,她避開他的目光,生怕他會當場揭穿,說:得了吧,林薇,你也是這樣的人。

但現實裏,他隻是問:“你明年是不是就畢業了?打算做什麽?”

“我在一家美資公司實習過,要是有機會留下來,就在那裏做幾年。”她這樣回答,很實在的計劃,聽起來幾乎不像她自己在講話。

他點點頭,又點了一支煙,沒再說什麽。

吃過飯,他們還是回和平花園,他拿了一隻旅行袋出來收拾衣服。

她一抬眼就看見了,卻憋了很久才問:“又要走?”

“今天約了一個手術,下午就得去醫院。”他隨口答,就好像在說要跟朋友去喝茶。

“什麽手術?你哪裏不舒服?”她幾乎噎住。

“小手術,就跟割闌尾差不多。”他回答,說了等於沒說。

她努力平靜,不想大驚小怪,隻說:“那我陪你去吧。”

他拉上旅行袋的拉鏈,問她:“你下午沒課?”

“沒有。”她撒謊。

他一定看得出她在胡說,卻沒有揭穿她,笑了笑說:“那就去吧。”

到了醫院,林薇還是沒鬧明白陳效要做的是什麽手術,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住院手續都已經辦了,住院部大廳有護士接他,就連護工也請好了。等進了病房,護士給他量身高、體重、血壓、體溫,替他戴上手環,主刀醫生也來了,術前的談話、簽字都是他一個人。林薇隻有在門外等著的份,不禁覺得自己並沒有必要來這一趟。

傍晚,陳效進了手術室。他的一幹資料交到林薇手上,直到那個時候,她才知道他要做的是室上速射頻消融術。她看不懂術語,隻能去病房護士站找了個值班的小醫生細問。那醫生大約是新人,很熱心的向她解釋。果然,跟陳效說的一樣,室上速射頻消融術是很小的手術,隻要局部麻醉,一般兩個小時就做完了。從事導管消融的醫生幾乎人人能做,相當於普外科的闌尾手術。

答疑完畢,小醫生問她:“你是病人家屬?”

“我是他公司的職員。”林薇回答。

“咦?他說你是親屬啊。”旁邊一個護士湊過來插嘴。

林薇愣了愣,麵不改色的解釋:“哦,我們是表親,我在他公司工作。”

小醫生將信將疑的看著她,她隻能岔開話題,問:“這個病要不要緊?”

“不算什麽大病,就是發作起來挺難受的,心跳到一百八、九十,”小醫生回答,“做過這個手術,一般都能根治,以後隻要保養得當,就沒有妨礙。”

“手術後有什麽要注意的?”林薇又問。

“嗯……不要太累,戒煙,限酒。”很普通的建議。

既然醫生都這麽說,林薇就放下心來等,隻是有些奇怪,那段日子,陳效大多數時間在香港,那裏的醫療條件怎麽說也比上海好,為什麽要千裏迢迢回來這裏做手術,大約人都是這樣的,隨便什麽事情,還是在熟悉地方做最安心,哪怕是陳效這樣的。

兩個小時過去,陳效沒有被送回病房,林薇又去手術室看,“手術中”的燈還亮著。她想問裏麵的情況,卻怎麽都找不到醫生,隻能在手術室外麵等著,她等了很久很久,不曾吃飯,廁所也不敢去上,生怕他出來的時候,外麵沒人。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幾乎要哭出來,隻是硬撐在那裏,他們非親非故,她搞不懂自己怎麽回事,隻能這樣解釋——他做手術沒人陪著,好像是太可憐了,

四個小時之後,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主刀醫生像英雄一樣走出來,說手術比較複雜,但他英明神武不畏艱難,終於成功地將病灶徹底消除了。

照理應該附和兩句的,林薇卻沒給人家麵子,直接問:“病人呢?什麽時候能送回病房?”

醫生倒沒覺得掃興,還是跟英雄似的回答:“病人對麻醉反應比較大,大概要在蘇醒室觀察一會兒,馬上就推出來了。”

林薇突然有種虛脫般輕鬆,餓得要死,卻一動都不想動,在病房裏坐等。

陳效很快就被送回來了,他神誌清醒,看到她就說:“林薇……”

她卻打斷他,說:“手術完了少說話,好好休息,我回去拿點東西。”

此時已是夜裏十點多,她急匆匆從醫院出來,攔了輛出租車回和平花園,大約是因為餓,說話聲音發顫,手腳都是軟的。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著急的避出去。

直到半夜,林薇提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回到醫院,病房裏隻開了一盞小燈,四下寂靜,隻有監視器發出的嘟嘟聲。陳效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神色安寧,似乎一切都好。

林薇以為他睡了,放下心來看著他,卻沒想到他突然睜開眼,對她說:“把那玩意兒關了,我受不了那聲音。”

“什麽?”林薇嚇了一跳。

“就是那個。”他指指自己左邊,看起來像是個電子血壓計,每隔半小時自動測一次血壓。

“我去問問護士……”她走過去看了看,不敢擅動。

“問什麽問,關掉關掉。”他抓住她的手。

她覺得他的手有點熱,又摸了摸他的額頭。他在發燒。她急起來,伸手按鈴,走廊上傳來軟底鞋的聲音,護士來了,問了什麽情況,又返回去拿耳溫槍。

她站在病床邊等。

“林薇,”陳效叫她。

“怎麽了?覺得哪裏不好?”她問,又伸手摸他的額頭。

“沒有什麽不好,”他拿掉她的手,“你得跟著我。”

“什麽?”她不懂。

“別去那裏上班,跟著我。”他重複。

她想起中午的對話,他問她畢業後打算幹什麽,她說要去那間美資公司上班。

“憑什麽啊?”她存心跟他抬杠。

“我欠你的,”他笑答,“你不是讓王俊跟我說,我欠你的嗎?”

她一陣尷尬,沒想到這句話真傳到他那邊去了,表麵上卻還是嘴硬,道:“怎麽事情反過來了?你欠我的,反倒要我跟著你?”

他卻不跟她講道理,反而問:“這個實習是誰叫你去做的?”

“就一個老師。”她回答。

“你們學校的老師?”

“嗯。”

“真TM猥瑣。”

“什麽?”

“我說這事兒真猥瑣,為人師表,卻喜歡上自己的學生。”他搖頭。

“你怎麽知道?”她看著他。

“想知道總能知道的。”他又笑。

“跟你有關係嗎?!”她有些光火,又不敢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