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4
第八章 (4)
到了和平花園,林薇拿出鑰匙開門,房子裏空無一人。她望著黑洞洞的走廊自嘲:你總不該巴望著什麽吧。
她去自己的房間,開了燈,脫掉衣服去洗澡,洗完從浴室出來,看到手機上一串短信和未接來電,全都是毛老師的。她回了條短信,說累了,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說,然後就關了機。
但信息發出去,她卻了無睡意,又去翻看床頭座機上的來電顯示。她並沒指望有什麽收獲,結果卻發現每隔幾天就有一個電話打進來,號碼有好幾個,但時間總是深夜。那段日子,她不睡在這裏,全都沒接到。
翻到最近一條記錄,是個本地號碼,來電時間就是一個多小時之前。她回撥過去,聽筒裏傳出不急不緩的嘟嘟聲,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掛掉,那邊卻已經有人接起來了。
“林薇。”熟悉的聲音,念著她的名字。
是陳效,她沒猜錯。他既沒問她幾個月都去哪兒了,也不問她為什麽突然又回來,隻是念她的名字。
她便也不解釋,隻是問:“你回上海了?”
“這裏呆一陣,香港呆一陣。”他回答。
“在幹什麽?”
“在想如何點石成金。”
“想到辦法了?”
“有些眉目。”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鍾,時針已經指向淩晨一點。她還記得醫生說過的話,想提醒他注意休息,別太累,可說出來的卻是另一種意思了。
“那你忙你的吧,我不耽誤你。”她這樣說,那架勢就是要掛電話了。
“別掛,”他叫住她,“我剛好停一停。”
她難得聽話,頓了一頓,便開始向他匯報這幾個月的近況。他似乎找了個地方躺下來,偶爾插一句,聲音裏帶著沙啞的倦意。
直到說起她的工作合同,他突然打斷她,道:“你答應過跟著我的。”
“我幾時答應過?”林薇嚇了一跳,她曾以為那一夜在醫院裏他說的都是胡話,燒退了就全不作數了,直到此時才發現他並非完全不記得。
“你答應過的。”他堅持己見,完全不跟她講道理。
“可我這三方協議都簽了,毀約要賠錢的。”她隻能拿合同條款出來說事。
但他卻說:“我可以給你簽約獎金,你盡管拿去付違約金。”
“那邊薪水很好。”她繼續跟他算錢。
他不糾纏這些細枝末節,直截了當的說:“明天我讓人擬offer給你,具體數字你自己看。”
她隻好再找別的理由:“人家有很好的培訓計劃,入職就是見習經理,輪崗兩年就能轉正,你能給我什麽?”
“你是知道的,”他歎氣, “我可以給的機會,你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得到。”
她啞口無言。是的,她知道。他做事的方式,盡管王俊不讚同,別人都不讚同,卻讓她莫名振奮。 於內心深處,她或許是當夠了好人,等不及將麵具撕去,也成為他這麽一個不計代價不顧後果的壞人,掃清前路上的一切障礙,直指目的。
她知道自己已經被說服,隻能甩出最後一張底牌:“我跟你去過Ash,華善堂有不少人看到過我,他們會怎麽說?”
“你怕什麽?就怕別人說?”他反問。
她急起來,解釋:“以後無論我怎麽努力,隻要你給我點好處,別人就會說是因為我跟老板睡一張床,我何苦去受這種罪?”
他懂她的意思,卻存心挑刺,問:“我們幾時在一張床上睡過?我怎麽不記得?”
她聽出他在笑,尷尬得要死,恨自己又犯了嘴欠的毛病,讓他抓住話柄。
他還在笑,她急著把這一頁揭過,總算靜下來,認認真真的問:“為什麽是我?”
“虎穴凶險,我難得有個能相信的人。” 他也不笑了,答的還算認真。
“你憑什麽覺得我可以相信?”她又問。
“我欠著你的,你不會對不住我,”他繼續,“我要是出了什麽事,你找誰討債去?”
這不是她要的答案,莫名就火起來,提高聲音喊:“你不欠我,真的,你不欠我的!”
說完那句話,她就把電話摔了。他沒有再打過來。
隨後的那大半夜,林薇都沒睡好。在淺淺的夢境裏,她總是看到警察局的審訊室,但坐在裏麵的卻不是她自己,而是陳效。夢裏的因果不用交代就是那樣的明晰——他為了她被捕,在那裏第一次室上速發作——她受不了這種聯想,反複告訴自己事實並不是這樣的。陳效那個人,每一步都是算計好了的,都是為了達到他的目的,至於其他,都是附帶的傷害或者利益,多一眼都不會看的。而她,大概就是那個附帶的得利者,她要那個教唆林凜的人去死,他答應幫她,做到現在這樣也已經足夠了。真的,你不欠我的!她聽到自己在夢裏又這樣對他喊叫,但若真是兩不相欠,卻也不是一點都不失落的。
一場亂夢之後,天還沒亮,她就醒了,完全不知道眼下這事要怎麽收場——她的工作,甚至於未來的生活,原本都已經計劃好了,卻被他的幾句話打得稀亂。當然,也不能把責任全鬥推在他頭上,要是她不想,他也奈何不了她。所以,問題關鍵還是在她自己,她內心深處那隻小小的野獸。
第二天,林薇還是去上學,陳效的動作也是很快的,一早便有一隻大信封寄到學校裏。她打開來看,是華善堂上海公司給她的工作要約,職位是中國區CEO助理,薪水確實比她已經簽了的那家高一點,簽約獎金也剛好夠付違約金。一看就知是做過功課的,什麽都瞞不了他。但實話實說,這些條件並有沒有好到值得她毀約的地步。華善堂的名氣不及那家美資公司響,陳效給的職位也尷尬,卻不知為什麽讓她陷入兩難,讓她覺得這不光是在兩份工作的做選擇,而且還是兩條路、兩種生活的選擇。這個或者那個,左還是右,都有她舍不得放棄的部分。
中午,毛老師約了她吃飯。她還在生自己的氣,一整天情緒低落。毛老師大約也察覺到了,以為她是因為昨天晚上的事,很是內疚自己性子急了,一直都在哄她。林薇看著毛老師,突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了,世間凡事不一定就是非黑即白的,她完全可以跟著陳效混,繼續跟毛老師交往,說到底隻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對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影響。
她趁機就把換工作的事跟毛老師說了,很認真地跟他談,說她得到一個機會,想要試一試。
毛老師見她突然開口了,倒是挺高興的,以為她消了氣,冷戰結束,卻沒想到她說的是找工作的事情,聽她說完愣了愣,又勸了她幾句,但見她似乎心意已定,最後還是說:“隻要你高興。”
林薇頓時覺得自己卑鄙無比,但還是這麽做了,愈加覺得毛雲晨是個好人,她得跟他好好處下去,但於內心深處,卻又有一個聲音在對她說:林薇,你就別自欺欺人了,如果不是在這當口,毛雲晨會這麽容易被說服?你真的能做到?陳效又會怎麽說?
她問自己,而後又自問自答,他會說卑鄙又怎麽樣?內疚值幾個錢?她從未如此濃烈的感受到另一個人存在,那種存在並非是身體上的,盡管他不在身邊,她也知道他就在那裏,他會怎麽想怎麽說。
午後,她打電話給陳效,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打這個電話,他已經贏了。
電話接通,她又聽到他的聲音,定了定神才道:“Offer我拿到了。”
“還滿意嗎?”他問。
“有個附加條件。”她補充。
“是什麽?”他問,似乎已經猜到她會說什麽,“要白紙黑字寫下來?還是口頭約定?”
“口頭約定,你答應了就行,”她回答。
“看起來在你這裏,我算是信用不錯的,”他笑了笑,又道,“你說吧。”
她清清嗓子,繼續說下去:“我會從和平花園搬出去,在公司,我們就是上下級關係,工作之外,你是你,我是我。”
“好。”他答應得很幹脆,倒讓她覺得一句話沒說完,下文懸在半空似的難受。
大約隻是為了填空,昨夜說的話,她又問了一遍:“為什麽是我?”
但這一次,他的答案卻是不同的了:“沒有幾個小姑娘會看傑克倫敦。”
她想起他們的第一麵,她躺在泳池邊的躺椅上,讀《馬背上的水手》。那時,一切都跟現在不一樣,她恍若隔世,不敢去細想,
“小姑娘該看什麽?”她問。
“傲慢與偏見,”他答,“總之是簡·奧斯丁那些書。”
她喜歡聽他叫自己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