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

第五章(3)

陳效慢慢放了手,等她坐起來,才又開口道:“還有一件事,你要想清楚。”

“什麽?”林薇問,

“我跟何齊,”他緩緩道,“我們之間積怨已久,你踏進來,就不能回頭了。”

林薇不答,陳效看著她,許久才道:“想好了再說,你知道去哪裏找我。”

林薇不置可否,站起來走出去。陳效沒攔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背,一排齒印,真是狠。

待他也出了外科病房,迎麵就遇上王俊。

“趕上了嗎?”王俊問他,一身西服革履,還是那副憂國憂民的架勢,隻可惜那一頭的汗破壞了整體嚴肅性。

陳效搖頭,沒說話。王俊會意,做出一個沉痛惋惜的表情。

陳效看看他,卻道:“別裝了,比哭還難看。”

王俊繼續歎苦經:“你是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把她弄出來,她又不是嫌疑人,再怎麽樣二十四小時也就出來了,你這一回栽進去可不淺,何家人都看著呢,還有老沈那裏,不就為了讓他們最後見上一麵……”

“壞人做慣了,不怕多一回兩回,”陳效伸手把他扒拉到一邊,徑直朝外麵走,邊走邊說,“而且,你那些關係,留著不用就生疏了,人情欠的越多,都等著你還呢,越沒人舍得動你。混這麽多年了,這個道理都不懂?”

王俊擦了擦腦門兒上的汗,趕上幾步繼續問:“要不要找個人看著她,還是索性把她送你那兒去?我剛才看著她出去的,那樣兒……,要有個好歹,枉費我一番功夫。”

陳效停下腳步,頓了頓才說:“放心,你死了她都死不了。”

待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陳效又道:“老沈那裏,你務必安排好。”

“這個不用你說。”王俊回答。

“還有,何齊呢?”

“也快了,人到底是大英子民,總領事一早被叫起來,”王俊感歎,“就是那個胡凱,何家不管,警察局也就扣著不放,估計是準備拿他當突破口了。”

動手的是未滿十四周歲的孩子,且與被害人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現在孩子已死,何齊與胡凱的處境便就如同那個經典故事——博弈論第一課,囚徒困境。

離開醫院,林薇下意識地走上回家的路。

林凜出事是在另一個區,送醫也是在那裏,離他們住的地方很遠。那一程,她走了很久,到家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房門鎖著,她拿出鑰匙開門,房間裏一片寂靜,要是在從前,她根本不會注意這種無色無形的靜,因為她有那麽多事情要做,要上學,要打工,要做家務,還得把每天花的錢記下來,以確保每一份都用到了刀刃上,發揮出最大的作用,而現在,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意義了。寂靜席卷而來,如同猛獸,無從救贖的空洞感在體內急速的擴散,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覺到自己是一個人,不隻是在這間屋子裏,而且還是在這個世界上。林凜走了,她便是孤身一人,從此以往,都是這樣了。

她反鎖了門,在林凜的床上躺下來,仿佛是累極,合上眼卻毫無睡意。天慢慢黑了,大人下班,孩子放學,外麵漸漸熱鬧起來。她翻了個身,依舊側躺在那裏,伸手擰亮床頭的小燈。旁邊牆上有塊擱板,上麵放的都是林凜的東西,課本、錄音帶、小說、漫畫、文具、明星海報,林林總總。她一樣一樣拿下來,細細看過,越看就越覺得自己並不了解他,十幾歲的孩子變得太快了,而她又太忙,以至於他看什麽書,聽什麽音樂,喜歡什麽,崇拜誰,她都不知道。

她甚至還翻到一本書,裏麵夾著一張疊成豆腐幹大小的卷子,看標題才知道是最近一次數學測驗。卷子正麵到還好,反麵的幾道大題目都空著沒做,空白的地方還有圓珠筆畫的畫。老師批了分數,五十八分,不及格,旁邊還用紅筆寫了評語:卷麵亂塗亂畫,帶回去讓家長簽名!

她想象老師寫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憤怒的表情,心裏想,那小子一定是存心疊得這麽小,藏在這裏,隻為了不讓她發現。如果是在三天前,她看到這張卷子一定大發雷霆,此時卻忍不住笑起來,直笑到嗚咽出聲。這是這一天,她第一次為林凜哭,蜷起身體,手握成拳頭,堵著嘴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很久很久才慢慢平靜。

哭完了抹掉眼淚,她又把卷子疊好,這才發現上麵畫的都是車子,有好幾輛,但細看隻是兩種款式,隻是角度不同,畫得很精細,其中一輛連車牌那樣的細節都有,惟妙惟肖。林薇平常不大注意這些,卻還是認得出是何齊常開的那一輛。另一輛,卻是她不認得的,前後應該掛車牌的地方也是空著的。

她想起陳效說的話,沒人記得車牌,也是難怪,車子根本就沒掛牌,有人是有備而來的。

何齊從警察局出來,已經是當天晚上的事情了。

離開警察局的一路,他靠在後排座位的角落,賴至成問他裏麵怎麽樣,他也不出聲,很久才冒出一句話:“我想去看一個人。”

張律師就坐在前排副駕位子上,回頭插話:“何先生現在是監視居住,要是有什麽事,可以交給我去辦。”

取保候審行不通,就改了監視居住,按照本案的情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我要去看一個人。“何齊重複,好像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麽。

“是那個孩子的姐姐,對不對?”賴至成開口問,其實也算不上是個問句,除了林薇,還會是誰?

何齊不答。那個孩子,他在心裏默念,那個孩子。審訊室裏的總有兩個警察,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玩好警察懷警察的遊戲,他就是從好的那個那裏聽到林凜的死訊的。那個孩子死了,你知不知道?好警察這樣對他講,沉痛的口氣。他應該內疚,不是嗎?

“關於她,張律師有些問題要問你。”賴至成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有些話,由局外人來說仿佛更合適。

“何先生是在哪裏認識那位林小姐?”張律師適時接口,“知不知道她跟陳效的關係?”

何齊猝然抬頭,律師繼續解釋:“直到今天早上,警方還在斟酌是否要把她也列為嫌疑人,是陳效那邊的人出麵把她弄出去的,陳效本人也到醫院去看過她……”

律師絮絮的說下去,賴至成一直留神看著何齊,何齊似乎也平靜了,轉頭看向窗外,好像在聽,又好像不是,腦子裏莫名出現那一日的場景:沈繼剛臨死前的抽搐,漸漸變冷的手,很多很多的血,還有林凜,在人群裏回頭對他投來的最後一瞥,一切周而複始,將他繞在其中,不得脫身。

登記在冊的監視居住地是賴至成在上海的住所,那是市區西南的一座小房子,圍著房子有個小院兒,緊挨著一條兩車道的馬路,鬧中取靜。為了防止串供,何齊是不能外出的,除了同住人賴Sir和張律師也不能會見其他人,一部警車日夜停在路對麵守著。

三層樓的房子,何齊被安頓在二樓的一個套間裏,隔壁就是賴至成的臥室。他仿佛累極,也不願意講話,洗過澡換了衣服就睡下了,張律師要細問案情也不成,隻好在樓下客廳坐等,把手上有的資料與賴至成過了一遍,最後在筆記本上寫下幾個問題:

何齊與胡凱,囚徒困境。他們也這樣想。

陳效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他與林薇是什麽關係?

……

夜深,律師離開,賴至成上樓準備就寢,走到門口卻發現旁邊那間屋子的房門虛掩著,他推門去看,何齊不在裏麵。

確認整棟房子裏都沒有之後,賴Sir撥電話出去,對律師道:“趕緊找人吧。”

掛掉電話,賴誌成獨自坐在房間裏自省。自十八歲進入華善堂,他為何氏服務超過四十年,二十年便可得一個金藥杵,他至今已拿了兩枚。何氏是什麽情況,他最清楚。表麵上,撇開半路殺出的陳效不說,陳康峪一死,身後就隻有何思睿與何齊這兩個繼承人,但事實上,何氏旁支眾多,董事會裏山頭林立,上海公司還有中方股權代表。賴Sir是最精刮的生意人,講究利潤,講究付出與匯報,從來不做虧本生意,自這場官司伊始,他便自覺自願的站在何齊身後,並不是因為他覺得何齊是正牌的何氏傳人,更加不是因為他喜歡何齊這個人。他的每一個決定,沒一次動作都是不止一次衡量的結果——這個二十一歲的大孩子是否值得他這麽做?又有什麽人可以取代何齊的位置?而時至今日,他越來越覺得,何齊怕是真的不成了,而自己在其中的投入甚多,如何及時止損就變成當務之急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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