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第五章(2)

跟進來的時候一樣,林薇出警察局也出得十分突然。

給她送過飯之後,又過了幾小時,問詢室的門開了,外麵是一條走廊。有一麵全是窗,午後的陽光照進來,讓她睜不開眼睛,也看不清門外站的人是誰。

後來回想起那個時刻,林薇自己也覺得奇怪,竟然沒有一絲的僥幸,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第一反應便是林凜。林凜出事了。

“有車送你去醫院,……你要是想自己過去也行……”說話的還是那個女警,語氣似乎比半夜裏要好一些,那意思就是她可以走了。

林薇知道自己沒猜錯,一下子站起來朝外走,腳卻好像踩上棉花上,還沒邁出幾步,就差一點摔下去。女警去拉她,她一點力氣都沒有,碰到人家的手,才知道自己不停的在發抖。

刑警隊的車子一路鳴笛開到醫院,下了車一群人直接擁去外科病房,因是警方控製的嫌疑人,專門留了一個房間出來,門口站著兩個值班警察。

跟林薇同車來的警察走上去問:“說什麽沒有?”

其中一個值班的搖搖頭,回答:“手術做到半夜,完了之後就一直沒醒過來,剛才突然就不行了,沒搶救過來。“

林薇就是這麽聽到林凜的死訊的,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其中就算有惋惜,也不是為了死去的那個人的。

她覺得意識一點點在抽離,任由別人叫她去做這個那個,而後又有一個醫生出來跟她講話,車禍?脾髒破裂?修補術後再次出血?每一個字她都聽見了,卻好像不能理解似的。

直到一個警察開了病房的門,讓她進去,在她身後說:“十分鍾,然後法醫會過來。”

她看到病房裏的推床,上麵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醫院略顯陳舊的白布。突然蠻橫的推開那個人的手,沒有一點感謝的意思,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僅在那一瞬,她突然想起一個不相幹的人,以及他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做壞人才難。”他這樣對她說。

而她覺得憤怒,她並沒有做過什麽壞事,結果卻是這樣的。

十分鍾,隻有十分鍾。她關上門,把布掀起來,伸手輕拂他的額發,一點一點看他的身體,臉上、腿上的瘀青,和腹部已經縫合的傷口。然後重新蓋上布,站在床尾的角落,死一樣的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老一少兩個護士進來收拾搶救車。

年輕的問:“怎麽回事啊?”

老的答:“車禍,小孩兒才十幾歲。”

“真作孽。”年輕的感歎。

老的鼻子出氣:“樓下太平間躺著的那個呢?估計本來也沒想要人家的命,捅得屁股,誰知道那麽寸,一刀紮在股動脈上,人送到醫院心跳血壓都沒了。”

年輕的駭笑:“這手勢,倒是做外科醫生的材料。”

“你是見得少,”老的也歎氣,“在醫院呆久了就知道了,越是年紀小的,越是狠。”

林薇在旁邊聽著,那兩個人從進來到出去都沒看見她,好像她也隻剩一副魂靈。直到這個時候,她還是不敢相信,林凜殺了人,然後自己也死了,成了一具蒼白冰冷的屍體,躺在她麵前的推床上。

這許多年,她一直有這樣的懷疑,自己身上多少會一些地方像林燕青,每次做錯事,總是反躬自省。最早能推溯到小學一年級,當時的同桌最喜歡在她麵前炫耀各種好看的文具,因為她除了老師給的綠色中華鉛筆,什麽都沒有。一天放學,她留下來做值日生,發現同桌的卡通鉛筆掉在地上,她沒有出聲,撿起來藏在袖子裏,帶出校門走了很遠的路扔掉了。那件事,她記了很久,倒不是因為內疚,而是她暗自害怕,有一天那一半來自於母親基因會突然爆發出來,讓她做出叫自己都駭然的壞事。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卻從沒想過會是林凜。

她從沒有想到過會是林凜。

林凜比她小五歲,在記憶的最遠處,他隻是一個軟軟的嬰兒,經常哭得驚天動地滿臉通紅,老房子隔音差,鄰居會敲著牆壁罵,林燕青自然不會去管,難得清醒的時候便會出去找男人,否則不是眼神呆滯的躺在床上,就是發瘋一樣到處找,至於找什麽,那時尚且年幼的她還不怎麽明白。她隻好去哄他,有時候哄的好,有時候不行。傍晚,總是在傍晚,天漸漸黑下來,他莫名其妙的大哭,好像世界末日將臨。她給他唱歌,抱著他輕輕地拍,恨起來也會打他,惹他哭得更凶。等他大一點,她會抱他出去玩,那時她自己也不過就是六七歲,鄰居看到他們,就會說她像個小媽媽。

的確,林凜更像是她的孩子,而不是林燕青的。

但現在,他死了,躺在白布下麵,單薄瘦弱,如一張青白色的紙。

十分鍾,法醫就來了。林薇走出病房,警察在外麵等她,應該又有新的問題要問,但她一步踏出去,就整個人倒下去了。她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深洞,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往下再往下,很久很久,直到一雙手托住她。

她隱約知道自己被抱到一張床上,就沉沉睡去了,很快開始做夢。好像又回到夏天,刮台風,家裏的屋頂漏了,雨後初霽,何齊找了人來幫他們修房子。午後,他吻在她唇上,她聞到他身上的溫暖清爽的味道。

我愛你,他對她說。

我不會原諒你,她卻這樣回答。

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在做夢,卻流連在裏麵,不舍得醒過來。直到有一隻手放在她肩上,像是被強拉回現實,她睜開眼睛,看到麵前站著一個人,很久,她才認出來他是誰。

陳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她說:“節哀。”

他聲音沉靜,就像他這個人,猜不透背後是什麽意思。她又閉上眼睛,手機械的擰著床邊護欄上的插銷,一圈又一圈。他什麽會在這裏出現?又和這裏發生一切有什麽關係?她全不關心,隻想著一個人,林凜。一件事情,林凜死了。

“你知道何齊為什麽來上海?”隔了一會,他又問,手依舊在她肩上,不輕不重,隻有些微的暖意隔著衣服透進來。

她搖頭,然後才想起來,輕聲道:“為了打官司。”

“是,”他點頭,“遺產官司,對家就是我,你弟弟殺掉的是我這方麵的證人。”

真是諷刺,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何齊這麽說是認真的。她睜開眼睛,突然把護欄上的插銷□□,朝陳效扔過去。

他躲開了,抓住她的手,她背過身試圖掙脫,歇斯底裏的喊起來:“隨便你們爭什麽,跟林凜有什麽關係,為什麽是他?幹嗎拖上他?!”

他從身後抱住她,她動彈不得,低下頭就去咬他的手,牙齒深陷進皮肉,幾乎立刻就嚐到血的味道。他卻沒有叫,隻是一下把手抽回來。她以為他會放開自己,卻沒想到他整個人壓下來,把她麵朝下按倒在床上。她再沒有力氣掙紮。

病房的門是反鎖著的,大約是動靜太大,外頭有人砰砰砰的敲門,他回頭比了一個手勢,敲門聲總算沒了,但還是有人扒著門上的小窗口往裏張望。

她掙紮著要起來,他還是沒放開她,空出一隻手拉上隔簾,俯身在她耳邊說:“今天一早,警方到你弟弟的學校去,有人說,每天放學都有一個開黑色跑車的人來接他。“

“是何齊。”她回答,心裏卻在想,怎麽會是何齊?為什麽是何齊?世上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是他?

陳效卻沒理會,繼續說下去:“……三天前,換了另一部車子,不是何齊的。”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卻還是說:“警察會查。”

“沒人記得牌照,其他人證物證那麽簡單,一切早有定論,這條線索會被抹掉,不會再查下去。”

他的胳膊橫在她背上,她幾乎窒息,拚命掙紮才喘過氣,問:“為什麽告訴我?”

他的手終於鬆下來,呼出的氣吹動她耳邊的發絲,沒有回答,反而問她:“林薇,我們做筆交易好不好?”

“什麽交易?”她問。

“你幫我,我幫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回答。

她是為了林凜,他呢?

“為什麽要幫我?”她問他。

“我?”他輕笑,“當然是為了錢。”

她抓緊了床單,看著自己發白的指尖,心裏想:自己又有什麽可以拿來交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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