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第五章(1)
那一天發生的每一件事,林薇都記得很清楚。
傍晚五點五十分,她從學校回到家,鄰居家的女主人掀開門簾,探出半個身子來對她說:“剛剛林凜的班主任打電話過來,問他病好了沒有,明天會不會去學校,好像有個什麽測驗。”
“他哪有什麽病?”林薇脫口而出。
大學一早要晨跑,去一次敲一個章,一學期堅持下來就有加分。所以,她總是很早出門趕過去,就為了能多拿幾百塊獎學金。這幾天也是一樣的,她早上出門的時候,林凜還剛剛起來,像平常一樣刷牙洗臉吃早飯,然後換衣服理書包,一切正常,並沒有什麽不對。
“那我就不知道了,”鄰居家的女人看了她一眼,訕訕道,“反正他們老師這麽說的,我白天上班也不在家,沒看見林凜。”
林薇有點尷尬,趕緊道了謝,進屋去看,林凜果然還沒回來。家裏就這麽巴掌大一塊地方,走的時候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她楞在那裏,心裏還在想,這小子跑哪裏去了,等他回來了,一定要他好看。她去樓下廚房淘米,插上電飯鍋燒飯,又炒了個菜,一邊做一邊等,但卻沒有等到林凜,一直都沒有。
那時已經是初秋,天黑的早了些。鍾敲過七點,林薇坐不住了,推了自行車出門去找,先在弄堂裏轉了一圈,然後又到平時常去的飲食店看了看,都沒有。她有些急了,在路邊找了個電話亭打給何齊。聽筒裏的嘟嘟嘟響起來,她的心倒放下一些,想林凜大多是跟何齊在一起。這些天何齊突然不去接他了,他表麵上沒有什麽,心裏還是難過的,她不可能看不出。
但那嘟嘟聲一直就這麽響下去,沒有人接聽。林薇掛掉電話,硬幣退出來,再打一遍,還是這樣。她又急又氣,騎車回去,咚咚咚跑到樓上,鄰居又探頭出來看,房門仍舊關著,林凜還是沒回來。天完全黑下來,窗外的路燈亮了,她慌起來,想到報警,轉身從屋裏出來,才剛下樓,就看到一樓的公共廚房裏站著兩個警察。
後來,她在王俊從法院複印出來的案卷上看到過這一連串的時間——
200X年,9月20日,下午5點15分,凶案發生。
5點20分,嫌疑人何齊、胡凱被抓捕,嫌疑人林凜(未成年)駕駛嫌疑人何齊提供的車輛逃逸。
5點35分,嫌疑人林凜逃逸途中遇車禍,在警方控製下入院搶救。
7點50分,嫌疑人林凜的親屬林薇被帶回分局協助調查。
當夜,林薇在公安局接受問詢,因為她的身份到底是嫌疑人還是嫌疑人家屬尚未有定論,幾個辦案的警察對她的態度也不大好拿捏。沒人告訴她發生了什麽事,她被帶到一個小房間,裏麵擺著一張桌子幾把折椅,牆上沒有掛什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也沒寫“禁止刑訊逼供”,看樣子應該不是審訊室。從晚上到半夜,前前後後來了幾撥人,反複問她相同的問題:
“林凜是你什麽人?”
“你認不認識何齊?”
“什麽時候,在哪裏認識的?”
“他跟你什麽關係?”
“胡凱呢?跟你什麽關係?”
“聽沒聽他們提過沈繼剛這個名字?”
…………
林薇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壞了的發條玩具,機械的重複著那些答案。至於她為什麽會在這裏?警察為什麽要問她這些?所有問題背後又有著什麽樣的聯係?她不容許自己去想,但即使不想,卻也有著極壞的預感。
每隔一陣,她就問一遍:“我弟弟林凜在哪兒?他現在怎麽樣?”
警察們表情淡漠,並不回答。
就這樣,直至淩晨,最後一撥問話的人走了。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女警走進來,在她麵前的桌子上放了一碗溫吞吞的方便麵。從午飯到現在十幾個鍾頭,她什麽都沒吃,水也不曾喝過一口,奇怪的是一點都不覺得餓。她坐在那裏沒動,女警也不強要她吃,放下麵就準備走,不知是真的同情她,還是審訊策略,離開之前又轉回來,對她說:“你弟弟在區中心醫院,手術做完了,還沒醒。”
林薇迷茫的抬起頭,醫院?手術?她不懂。
“你知道什麽都說清楚了,就能出去看他了。”女警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的都說了。”林薇回答,喉嚨發出的聲音有點陌生,好像根本就不是自己的。
女警看看她,打開門走了,很久再沒有人進來。問詢室裏沒窗,也沒掛鍾,她隻能約莫估計著過去多少時間。二十四小時,她心裏想,他們可以留她二十四小時,如果超過了,那麽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賴誌成是在半夜裏被一通電話叫起來的。過去的大半年裏,這種事情已經發生了多次,好在他年紀大了,睡的也不沉,並沒有覺得多痛苦。次數多了,再在靜夜裏聽到那一陣陣催魂的鈴聲,竟然連心慌的感覺都沒有了。
但這一次卻是兩樣的,電話那一頭不是何齊,也不像華善堂那幫小的管他叫“阿Sir”,反倒例行公事的喊了聲“賴先生”——是上海那邊的張律師,到底是職業素質,幾句話就把事情說清楚了。
賴誌成聽得坐起來,後來幹脆就下了床,開口道:“先把人保出來吧。”
那邊答說:“被害人送醫之後宣告死亡,重大刑事案,四十八小時都沒到,要取保候審恐怕有難度。”
“有難度?去找領事館,找僑辦,務必給我把人先弄出來!”
“隻是何先生,對不對?”那邊又問。
“是,隻是何齊。”賴Sir回答,待電話掛斷又撥了另一個號碼,叫車過來,直奔機場。
民航包機在上海降落已是次日天明,太陽從近海的灘塗上升起來,機場跑道上晨風凜冽。賴誌成從舷梯上下來,上海這邊的律師及一幹人等已經在下麵候著了。
“怎麽樣?”賴Sir問。
張律師答:“領館方麵還在交涉,警察局死摳著規定不放人,估計不滿四十八小時出不來。”
“人見到沒有?”
“在審訊室見過一眼,沒單獨見,也沒說上話。”
“怎麽樣?”
“情緒不太穩定,看見我就叫,要我去醫院看那個孩子。警察就借這個機會把我帶出去了,否則倒還能多知道一點情況。”
“就是那個行凶的孩子?”賴誌成問。
“是,” 張律師點頭,“車禍的時候,人撞在方向盤上,脾髒破裂。”
“現在怎麽樣?”
“手術已經做完了,但情況好像不大好,我在醫院留了人,一有什麽就打電話過來。”
“雨林道的人撤了沒有?”
“沒有,還是老樣子。”張律師答。
賴誌成點點頭,道:“盡快把何齊保出來吧。”
言下之意已經很清楚了,就怕何齊這種狀態下麵亂說話,特別是萬一那個孩子再有什麽事的話。警察局那邊搞刑事審訊的都是多年的老江湖,是絕對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
賴誌成坐上車往市區去,一路都閉著眼睛靠在座椅靠背上,看著像在睡覺,其實卻不是。他莫名憶起多年前的一個場景,那是在英國,當年的何齊大約隻有十四五,在學校裏打一場曲棍球比賽。他離的很遠,但腳底下是一個山坡,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也能清楚的看見賽場上那場衝突。何齊被對方球員圍堵,人家用球棍使絆,那一跤摔的不輕。隊友們圍上去就要開打,何齊也是氣急,卻還是把球棍扔了才衝上去。何齊,就是這麽一個人。他可以說是看著何齊長大的,何齊會做什麽,不會做什麽,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禁不住又想到另一個人。多年前的那一天,他並不是獨自站在那個山坡上,陳康峪也在,還有陳效。
陳效,他在齒間輕念。
一審判決下來,香港那邊臨時召集了所有董事開會。有人在會上叫囂,一個上海公司算什麽?明年就把子公司變分公司,看他還能怎麽折騰!還有人在說,他陳效不是不要現錢要股份嘛,不出三年,讓他身無分文的滾蛋!
賴誌成一向是極安靜的人,那個時候,也沒出出聲,但心裏未必不是這麽想的。
可是如果,隻是說如果,這件事裏麵也有陳效的份,那麽就個人倒真的是不容小覷了。
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前後三部車子駛出雨林道別墅,一輛往東,兩輛往西,開出一段路,那兩輛往西的也在一個路口分道揚鑣。
王俊坐在其中一輛上,正打電話給陳效:“事情到了這份兒上,你現在出麵,既沒必要,也不合適。”
陳效在另一輛車上輕笑,王俊聽他不說話,知道再多說也沒用,他決定要做的事情,又有誰能攔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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