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

第6章(上)

蘇季準備迎接更多的戲謔和嘲笑,但出口揶揄她的那個人顯然有點力不從心,墨遠寧才說完一句話,就低著頭悶咳了幾聲。

他咳得氣息短促,方才出聲就被咽了尾音,聽起來不像咳嗽,倒更像是忍著什麽波動。

蘇季看了一陣,才有些懷疑地問:“你胃疼?”

她不辭辛苦地給墨遠寧下了一年的毒,他也隻有過量服用那兩次出現了症狀,其他時候都絲毫看不出來異樣。

如果不是後來懷疑每天被她看著喝下去那碗下了藥的湯根本沒什麽效果,她也不會冒險提前和他撕破了臉。

所以想來想去,蘇季也覺得自己還沒能讓墨遠寧真的慢性中毒,那麽他身體上的毛病,就隻有胃病了。

隻是她記得他胃病更不嚴重,結婚後被蘇宅的廚師調養著,更是很久都沒犯過了。

墨遠寧臉色透著蒼白,額頭也有些虛汗,聽她這麽問也沒否認,隻是又笑笑:“再緩會兒就好。”

他說著笑容帶了點歉意:“時間耽擱久了點……蒸鍋裏還有碗蛤蜊蒸蛋,麻煩你自己去取出來了。”

原來還有其他菜,蘇季不好意思說自己吃太快,把所有菜都掃光並且已經吃飽了,隻能繃著臉:“我吃過了,你沒吃什麽東西,那碗蛋就留給你吧。”

她不過隨口一說,墨遠寧就抬起了眼看著她,深瞳中的光芒也意外柔和。

蘇季看著他對自己笑了下,連語氣都更加輕緩:“謝謝。”

有什麽好謝的,房子是他的,菜是他做的,她吃飽喝足隻不過把一碗蛋留給他而已。

蘇季覺得他是真的疼糊塗了,她想了下還是決定把找他的主要目的說出來:“碗和盤子沒人洗。”

墨遠寧聽後倒笑起來,忍不住又咳了兩聲才說:“放著就好。”

蘇季又猶豫了片刻,她終究還是沒有轉身從一個疼得滿頭是汗的人麵前轉身走掉的勇氣,伸出手臂放到他麵前:“你要不要休息?我扶你回房間。”

墨遠寧看了看她不算很情願的神情,勾勾唇角:“好,謝謝你。”

他輕搭住她的手臂,根本就沒轉移多少力氣過去,而是自己站直了身體。

既然他這麽客氣,蘇季也沒再多話,問:“你房間在哪裏?”

墨遠寧對她彎了彎唇角:“你上次睡過的那間。”

蘇季立刻覺得自己真是多次一問,這別墅本來就不大,那天她醒過來的那個房間顯然就是主臥。

隻是那天她沒多想,現在一想到自己是從墨遠寧的床上醒過來的,居然有點臉紅。

好在墨遠寧並沒有餘力去觀察她的臉色並取笑,她勉強維持著鎮定,扶他回臥室。

墨遠寧走得不快,倒也不算太慢,隻是皺緊的眉心始終沒有舒展一點,臉色也更加蒼白。

蘇季看他情況糟糕,不像是休息一會兒就能恢複的樣子,暗想自己今天說不定要在這裏耽擱很久了。

也許是多年相處的習慣太根深蒂固,她看他在床上躺下後,抬手將他額頭邊被汗水沾濕的碎發撫開,手指從他過於蒼白的臉頰上滑過:“你需要吃藥吧?在哪裏?我幫你拿過來。”

有些無力地靠在枕頭上,墨遠寧看著她,那黑瞳中的目光太過深邃,讓蘇季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就這麽看了她一陣,才輕笑了下:“在客廳的櫃子裏,靠近廚房的那一個。”

蘇季錯開他的目光,胡亂“哦”了聲,就匆忙從床邊離開,帶上門出去。

直到下樓後,她才想起來,居然沒問他要拿什麽藥。

她打開那個木櫃,看到裏麵的幾瓶藥,幹脆全都拿出來抱著,又從廚房的飲水機那裏倒了杯溫水,一起帶到樓上去。

蘇大小姐很少有照顧人的時候,不多的經驗居然都是原來和墨遠寧在一起時,有時晚上他會胃疼,她就起床給他拿藥喂水。

連父親病重和哥哥受傷的時候,也有專門的護工去照顧,她多半隻是陪在旁邊說話或者照看。

也隻有墨遠寧,因為是他的妻子,幾年來和他同榻而眠,有時候仿佛比親人還要親近一些。

說起來夫妻真是這個世界上最近也是最遠的距離,親密無間時可以不分彼此,連生命和人生都可以拿來一起分享,更遑論其他。

一旦分離,卻又成了連普通朋友都不如的陌生人,甚至會有生之年再也不會相見。

蘇季拿著藥和水,又站在墨遠寧臥室的門口時,略微恍然了一下:她總覺得自己已經又掉入了一個不高明,甚至也不甜蜜的陷阱——不然怎麽會不自覺得,又和他成了這麽親密到曖昧的關係?

她推開房門,午後的陽光從窗簾後灑進來,床上的墨遠寧比她走之前略微側了身,光束照在他閉著眼睛的側臉上,將眼睫的陰影拉成長長的弧線。

那光影太過像一幅圖畫,蘇季的呼吸稍微滯了那麽一下,接著她走近幾步,想要叫醒他。

等轉過那一點視角,看清他的臉時,她的身體卻猛然僵硬住了。

他就那麽微微側著身體和臉,緊閉著雙目,無色的薄唇間掛著一道細細的紅痕。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反應過來的,她還能記得把水杯和藥都放在床頭的櫃子上,才顫抖著雙手去摸他的臉。

觸手的溫度帶著些冰涼,卻並無完全是冷的,她注意到他胸口有些不穩的起伏,多少冷靜了那麽一點。

隻是當她抱著他的肩膀,把他的頭抬起一點,看到他臉側的枕頭上已經被染紅了一片,就又覺得腦中像是有什麽東西炸開了,無法再思考。

她全身發著抖,用手指去擦他唇邊的血跡,發覺不管怎麽擦都還有新的血湧出來,她就俯身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

她想要叫他,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響,直到她聽到被她緊緊抱著的那個人輕聲咳了幾下,而後聲音低微地開口:“小月……”

她的眼眶瞬間就酸澀起來,她想起來他們離婚之後,他對她的稱呼早就變了,他是還叫她“小月”,可那大半都是半開玩笑半帶揶揄。其他時候,他都稱她“蘇小姐”,跟她叫他“墨先生”對應。

可他現在又叫她“小月”,無力的聲音裏沒有了任何其他意味,隻有散不開的溫柔和寵溺。

“你……”蘇季用力穩住自己的心跳,才勉強開口,“在吐血。”

墨遠寧“嗯”了聲,他神智似乎非常清醒,聲音雖然低微,卻還是清晰的:“是胃出血……沒關係,過一陣會停的。”

蘇季一愣,突然想起來他在洗手間時也說過類似的話:“再緩緩就好”。

反應過來後,她怒氣上湧:“你剛才就開始胃出血了?”

墨遠寧似乎還真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重新又閉上眼睛,順口就應下來:“洗手間清理起來比較方便……不用洗床單……”

他感情還在怨她多此一舉把他帶回臥室了?

蘇季氣急交加,狠狠咬住了牙:“跟我去醫院!”

她說完了,等了一陣不見墨遠寧回應,就借著光線仔細去打量他,看到他緊蹙的眉心和幾乎毫無血色的臉。

蘇季頓時意識到她根本不應該跟他說這麽多廢話:他看起來清醒無比,其實早就失血過多,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

連忙努力去拍他的臉頰,蘇季看著他又微張開雙目,就快速說:“我帶你去醫院,不要睡!”

這裏地處偏僻,離醫院並不近,如果等救護車,還不如開車去更快一點,可墨遠寧這樣的狀態,她不知道他能否自己走到車庫。

他悄無聲息地吐了這麽多血,即使再努力保持那種冷靜淡然的樣子,這次的目光中也帶上了一點空茫。

蘇季看著他才剛動了動,唇邊就又滑下來一道鮮血,急得什麽都顧不上了,低頭在他薄唇上吻了吻,又說:“遠寧,跟我走,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你,好不好?”

她又催又哄,好不容易才讓他重新又起身,這次她架著他胳膊的時候,他就毫不客氣地將大半體重都移到了她肩上。

等把他移到自己的車上,蘇季已經出了滿身大汗。

她不敢耽誤一分鍾的時間,把他放在副駕駛把座椅盡量調低讓他平躺,又係上安全帶,她就趕快從另一麵上去發動汽車。

一路上蘇季不停地叫著墨遠寧的名字,不斷轉頭查看他的狀況。

也不知是他毅力驚人,還是她臨走前那句許諾被他記在了心裏,一直到醫院為止,墨遠寧都沒有在昏睡過去。

蘇季直接將汽車開到醫院急診室的門口,這時候還是醫院門診的開放時間,來來往往的人並不少,她卻幾乎是蠻橫地橫衝直撞,一直講副駕駛的車門緊貼著急診室的玻璃門,才停下來。

下車就拉住一個匆忙路過的醫生,蘇季稱得上是聲色俱厲:“把你們的病床抬過來,快!”

身在急診室,那個醫生算是見過很多焦急的病人家屬,但像今天這個這樣,看起來一身柔弱的嬌小姐一樣,表情卻好像要吃人,連手勁都大到掐的他胳膊生疼的,還真不多見。

那醫生也不敢延誤病人的搶救時間,連忙就大聲喊起來,指揮著同事將移動病床抬過來接病人。

也不知是出了什麽事,今天急診室門外的人似乎特別多,居然有幾個人圍上來想往車裏看,被蘇季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

她根本顧不得身邊發生了什麽,隻是打開車門,看著醫護人員把他移到病床上。

路途並不近,一路上他的出血也沒有止住的跡象,不但胸口的襯衣上沾染了大片血跡,連車座上都染了一些。

她握著他發冷的手,俯身去吻他的臉頰:“遠寧,我們到醫院了,堅持一下就好。”

他的目光有些疲倦,那雙黑瞳的深處,卻像有著什麽光芒在閃動,他抬起另一隻手,冰冷的指尖輕撫過她的臉頰,微勾了下唇角:“小月……別哭……”

醫護人員將病床推走,蘇季跟著快速走了幾步,這才意識到剛才他說了什麽,她抬起手輕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果然觸到了一點濕潤的痕跡。

不多也不少,恰巧是一滴眼淚的量。

她發過誓再也不會在墨遠寧麵前哭泣,卻這麽快就打破了誓言。

她想她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她為什麽那麽倉促地要趕走墨遠寧,為什麽一邊給他下毒,一邊又無法堅持。

她說服自己,那是因為她不能再忍受他,可真實的情況是:即使她對墨遠寧恨之入骨,即使她明白他到底是怎樣一個狼子野心的人,她也無法看他在自己麵前死去。

她那麽矛盾,那樣掙紮,所為的不過是一個解脫。

讓她從墨遠寧的溫柔裏解脫,也讓她從對墨遠寧的愛中解脫。

蘇季想:墨遠寧一定是她的魔障,而這個魔障,還遠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