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

第6章(下)

一年半前,蘇禾是在佛羅倫薩出事的。

那天他獨自開車出去,卻在山道上和另一輛車相撞,那輛車上有一對母女,當場喪命。

蘇禾傷勢也非常沉重,肋骨斷了幾根,脊椎也骨折,被救回來後,輾轉了幾家醫院,腰部以下卻始終沒有恢複知覺。

蘇季的父親蘇偉學一生長於商道,偏偏一雙兒女都無心於此,不僅蘇季沒有這方麵的心思,連蘇禾都和他們早逝的母親一樣醉心藝術。

從蘇季記時開始,哥哥就很少在家中,他不是在美院學習,就是背著畫板行走天涯,後來更是幹脆去了意大利。

繪畫的世界到底有多美好蘇季體會不到,她隻知道在蘇禾的人生中,唯有繪畫值得他奉獻上全部身心。

蘇禾受傷後還是在意大利接受治療,那時候蘇偉學已經病重了,墨遠寧又在家裏主持事務,隻有蘇季去看過他幾次。

在接受治療的過程中,蘇禾的精神一直不錯,蘇季卻直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向他告別時,他坐在輪椅上將自己送出療養院的大門,在陽光下微笑著說:“告訴爸爸,我很抱歉。”

蘇季愣了一下,隨即就紅了眼圈,即使相處的時間並不算多,但也割不斷他們血脈中的親情。

自從出事後,哥哥從來不曾抱怨命運,樂觀恬淡地一個人挺過了那些常人無法忍受的治療過程。對於這件事,他唯一覺得對不起的,是自己的父親和妹妹。

因為受了傷,所以無法在父親病重的時候回國照顧,也讓妹妹兩地奔波更加無助勞累。

那天她是一路哭著上了飛機,路途中輾轉反側,等到下飛機的時候,一雙眼睛紅腫得她都不敢立刻去醫院見父親。

那也是她最後一次去意大利見哥哥,她回國後不過十幾天,父親就病重去世了。

葬禮舉行的時候蘇禾的傷勢還沒有恢複到可以承受長途飛機,他沒有來得及趕回國見父親最後一麵,連葬禮也無法到場。

一場無妄之災的事故,加速了蘇偉學病情的惡化,也讓父親在生命中的最後時刻裏,沒能見到兒子。

接連的變故和打擊,讓蘇季那個時候的精神狀況瀕臨崩潰,蘇偉學的喪事幾乎由墨遠寧一手操辦。

即使現在想起來,蘇季還是痛恨那個時候自己的軟弱。

她渾渾噩噩不知所以地過了幾個月,等不可辨駁的事實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時候,才知道去懷疑墨遠寧。

一年前,當她開始調查墨遠寧,才第一次看到了蘇禾那場車禍的調查報告。蘇禾駕駛的那輛車沒有全部報廢,根據蘇禾自己時候的回憶加上對殘骸的檢查,得出的結論是那輛車事先就被人有意地破壞過。

蘇禾從來不參與蘇康的事務,在h市更是從來都沒有露過麵,h市的人隻知道蘇家有個常年在外無心功利的大公子,連他人在哪裏,做些什麽都不知道,又怎麽會有他的仇家?

蘇禾出事故受傷甚至死亡,獲益最大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即使這樣,蘇季也沒有直接認定主導這一切的人會是墨遠寧,直到她悄悄調出墨遠寧私人手機的號碼,發現就在蘇禾出車禍的前後,他向意大利打過幾個國際長途。

蘇康在意大利並沒有業務,那幾個電話是打去幹嘛的,結果不言而喻。

蘇季想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一次,她一定會沒骨氣地在蘇禾出事之前,就去求墨遠寧。

告訴他哥哥從來都沒有跟他爭權奪利的打算,讓他放過哥哥,不要因為這些家產和利益,就害死兩個無辜的人,害哥哥後半生都要坐在輪椅上。

等在急救室門外,蘇季茫然地想了很多,她從便利售貨機上給自己買了杯咖啡,可直到咖啡在手中變涼,她都沒有想起來喝上一口。

她不知道就這麽坐了多久,才終於有醫生過來叫她:“你是墨先生的家屬?”

連忙站起來,她還不知道把手中涼掉的咖啡怎麽辦,猶豫了一下才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裏,吸了口氣說:“是。”

那個醫生就是在急診門前被她拽住胳膊的醫生,這時候又抬頭看了看她,才笑笑說:“你先生的情況穩定下來了,轉到病房觀察了,你要不要過去?”

墨遠寧被認定成她的“先生”,她也沒辦法跟人解釋兩個人複雜的關係,隻好點頭說:“好,”她頓了下還是問,“他情況嚴重嗎?”

“出血點現在看是止住了,不過也不保證隻是表麵上好轉。”那醫生脾氣不錯,也跟她耐心解釋,“他的出血量有點大,再止不住就不會進行保守治療,可能需要手術,所以今天晚上還是需要家屬盡量在場。”

蘇季點了點頭,又向他道謝後,才按著他給的地址去病房裏找墨遠寧。

她沒有刻意讓人安排病房,墨遠寧被按照慣例安排在急診的觀察病房裏,這種病房設備齊全,卻很小,也被簾子格成幾個小間,好給多位病人提供治療。

蘇季進去後找了片刻,才在靠裏麵的一個隔間裏找到了墨遠寧。

他還在輸血,臉色還是蒼白無比,看到蘇季走進來就笑了笑:“等了很久吧?”

和墨遠寧做了這麽多年夫妻,蘇季還是不習慣看到他這麽弱勢的樣子,走過去在一邊的凳子上坐下了才說:“沒有,你感覺怎麽樣?胃還疼不疼,好點沒有?”

墨遠寧隻是唇邊含著點笑意,微側了頭看著她。

那目光太過專注,蘇季給他看的有點不自在,又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仍舊是被送來時那一身。外套被脫掉不知丟到了哪裏,裏麵白色的襯衣解開了幾顆扣子,上麵沾著的大片血跡卻還在,隻是變成了暗紅的顏色。

他吐血時,蘇季的手上也沾了不少,剛才等的時候她特地找洗手間洗了,用溫水衝了一陣才洗幹淨。

看到那些斑駁的血跡,又想到那都是他的血,蘇季突然就覺得一陣難堪的心酸。

剛開始是太著急,等送他來醫院後,她本來還是不想跟他太過親密,現在卻忍不住抬手去給他整理衣領:“他們都沒給你換衣服嗎?我去找他們要。”

她的手被墨遠寧抬起的手輕輕握住,他還在輸血,隻有一隻手能動,握住她手的時候也沒什麽力氣,隻是唇角的笑意更柔和了些:“小月,我沒想過還能被你照顧。”

蘇季的身體不由自主顫了下,微轉頭錯開了他的目光,她其實也並沒有照顧他。

發現一個人生了病,把他送到醫院,是連路遇的陌生人也可以做到的事情。

她不知道他的胃病為什麽會突然嚴重到會這樣急性胃出血,也不知道離婚後的這些日子他是怎麽過的,隻不過進了些義務和舉手之勞而已。

看她神色不對,墨遠寧也就鬆開了她的手,還微笑著:“今天謝謝你了。”

蘇季匆忙答應了聲就又出去,管護士要了幹淨的病號服,回來幫墨遠寧換上。

上衣倒還好說,蘇季扶著他微微起身,雖然不大方便,總算把那件沾血的襯衣給換下來了。

接著褲子可就沒辦法躺在床上換了,蘇季伸到被子下,手在他腰部的皮帶上停留了一下,才想起來她在這種並不**的地方,摸到了這種可以稱得上**的部位,頓時有點臉紅,連忙把手從被子裏拿開。

墨遠寧一直帶笑看著她,蘇季給他看得更不好意思,麵紅耳赤地跳起來:“我去給你轉個單人病房。”

蘇家大小姐實在不習慣在大庭廣眾之下跟自己前夫曖昧,轉到單人病房,起碼沒丟臉不會被人看到。

於是又轉了病房,又是辦理長期住院手續,這麽折騰下來,早就是晚上了。

蘇季中午雖然被墨遠寧那一餐投喂得很飽,半天下來也餓了,墨遠寧胃裏的出血點還沒完全止住,連流食都不能吃,她就打了電話給孫管家,讓家裏送點東西來給自己做晚餐。

孫管家接到電話時沒有多問,蘇季覺得尷尬,隻說是自己一個朋友住院。

天色漸漸晚了,墨遠寧也抵不住大量失血後的疲倦,睡了過去。

蘇季無所事事,就坐在單人病房靠窗的沙發邊,百無聊賴地翻看今天的新聞。

現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什麽事情都傳播得太迅速,不要說昨天或者前天的舊聞,就算是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也足以在網絡上引起輿論的關注。

她隨手翻到本市新聞網站的首頁,居然在首屏密密麻麻的新聞標題裏看到一行被加粗了的紅字:急診室上演鶼鰈情深蘇康董事長難忘舊情

墨遠寧因為相貌英俊又年輕有為,被媒體采訪過幾次後就多多少少成了h市的名人,據說自從他的照片被傳到網上後,還冒出了一群他的粉絲團。

一個月前蘇季和他閃電離婚,當時媒體也很是熱鬧地關注了一陣,從各個角度分析這場他們眼中的豪門恩怨,弄得蘇季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

這不到一個月時間,前麵的熱度才剛剛降下去,又報出了這種消息,網站編輯為了博人眼球,特別還把一張照片作為題圖,放在了首頁這個新聞標題旁。

照片正是在急診室門口拍的,那時墨遠寧剛被醫護人員移到移動病床上,而蘇季則緊緊跟在病床邊。

照片中蘇季俯下身低著頭,雖然看不到她的全部神情,但僅憑一個側臉,也足以讓人看出她神態焦急,雙眉緊皺。而躺在病床上,胸口隱約可看出血跡的墨遠寧則略顯費力地抬起手,手指放在她的臉頰邊,像是要拭去她的眼淚,又像是不忍她心痛著急,憐惜般地安慰著。

這幅照片拍得可以算成功,拍出了靜態中的動態,僅憑一張圖片,就仿佛能讓人感受到這發生在急診室外,驚心動魄卻又深情無比的瞬間。

蘇季點開新聞,看到報道先是繪聲繪色地描繪了這個被抓拍的新聞:記者當時正在急診室門口蹲守,就敏銳地發現有個年輕女子開著一輛車橫衝直撞,把一個病人送了進來。

記者上前後,意外發現這兩個人竟然就是前不久才剛高調離婚並分割了財產的蘇康董事長夫婦。

記者表示自己親眼所見的情形和傳聞中兩個人因為爭奪家產而鬧得恩斷義絕不同,蘇康董事長蘇季小姐不但親自將蘇康的前總裁和她的前夫墨遠寧送到醫院,還跑前跑後焦急萬分,更是一度落淚,那種情深意切的樣子連許多恩愛夫妻都自愧不如。

媒體報道大半喜歡誇大其詞,這點蘇季早就知道了,她一路看下去,看到最後,記者又交待了自己為什麽會在急診室外等候:原來就在昨天,一個在本地拍攝的劇組出了個小事故,其中有個人氣影星被摔傷了胳膊,送到了這家醫院的急診室。

由於劇組的保密工作做的很好,事發又突然,所以等記者趕到醫院,那個影星已經被轉入保護很嚴密的私人醫院裏了。

記者沒有挖掘到太多消息,這兩天都在急診室門口蹲守,希望能抓到一個當時參與治療的醫生采訪一下。

蘇季想起來她送墨遠寧進來時,那幾個從邊上湊過來的人,她隻當他們是看熱鬧的,一把推開,卻沒注意他們手裏有沒有相機。

現在看來,那幾個人很可能就是在這裏蹲守的記者了。

說起來也算他們倒黴,不過就是來看個急診住個院,就能碰巧被蹲守其他新聞的記者給逮到了拍照。

蘇季有些頭疼地看到這裏,突然想到:因為事發突然,那個影星被送到醫院時,都沒有被拍到什麽照片,為什麽他們就恰巧在今天被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