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遊行過後,大江南北立即掀起了一股到大江大河裏去遊泳的全民運動,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報道了各地“橫渡”、“暢遊”祖國大地上的江河湖海的消息,陵江市也組織了暢遊長江的盛大活動,金鱗灣各學校的紅衛兵不約而同地向教育行政管理部門提出了組織同學們到大江大河裏去遊泳的要求。$(n)$(小)$(說)$nns .在金鱗灣,那大江大河自然就是嘉陵江了。

夏天,嘉陵江發源地的雪山溶化後,冰涼的雪水順流而下,從無數的支流中不斷地匯集起洶湧澎湃的力量,勢不可擋地**,衝擊著兩岸原始的岩石和土地。當它來到金鱗灣的時候,原來的河道被成倍地撐寬了,站在化龍橋上,凝視那一江滾滾洪流,讓人有一種整個大地都在移動的感覺。岸邊工廠半年裏排瀉出來堆積得山一樣的工業煤渣,一夜之間便被衝刷得無影無蹤了。渾黃的江水漫過了那條斜插在江心的亂石壩,巨大的石塊隻在江麵上露出一個個黑黝黝的三角形的尖頂,湍急的水流奔騰咆哮,從那些石縫中擠過,在壩裏濺落下來,揚起一丈多高的水花和霧氣。

是的,嘉陵江的水位一天天地被抬高了,黃色的江水倒灌進岸邊的小河汊裏,原先的金鱗溪也變得寬闊起來,每天都有許多小孩子脫得光溜溜的泥鰍般地遊來遊去,但是那怎麽可以稱得上“大江大河”呢?然而,麵對那樣的一江洪水,又有誰敢貿然組織大家到嘉陵江去遊泳呢?生命安全畢竟是責任者們最為現實的考慮。在得不到答複的情況下,一些學校已經自行組織同學們到嘉陵江裏去遊泳了,上級主管部門感受到了越來越大的壓力。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想到了一個極聰明的主意,用幾百根粗大的毛竹,紮成了一個藍球場般大小的“大江大河遊泳池”,將它投放到嘉陵江中,利用毛竹所形成的浮力,使其漂浮在水麵上,江水從毛竹間流過,人在其中卻不會從毛竹的間隙漏到外麵去。遊泳池的四周又安排有義務安全員負責救生和維持秩序的工作,既滿足了紅衛兵們到大江大河裏去遊泳的要求,又有足夠的安全係數。遊泳池的四周還綁紮了走動和休息的平台,欄杆上插上一麵麵的小旗,一片花花綠綠,又好看又熱鬧,一派煞有介事的樣子。

對比橫渡嘉陵江的雄偉壯闊,“毛竹遊泳池”裏的撲騰雖然小氣了一點,但卻也與大自然的蒼茫浩瀚有了一種不可否定的聯係,有了大江大河的意思,得到各校的一致擁護,於是各大中專院校及中學的同學們便根據統一的安排,輪流組織到那裏去遊泳。

放暑假前的幾天,輪到我們班到毛竹遊泳池裏去遊泳了。

頭天夜裏,剛下過一場透雨,空氣涼爽而清新,樹上掛著晶瑩的水滴,一片綠色的清翠。燦爛的陽光驅散了常在江麵上忽隱忽現的薄霧,渾黃色的江水、黛青色的遠山以及蔚藍色的天空都格外清晰而明亮,象三抹大寫意山水雄渾的筆觸。河的下遊,遠遠地還能看見幾根火柴棍般矗立在江中的橋墩。那幾根橋墩自從蘇聯專家撤離後,已經立在那裏了好幾年了,隻是兩年前才又重新開始了施工。

毛竹遊泳池被錨在河岸邊的一片斜坡上,旁邊用葦席圍成了兩個臨時的更衣室,從那裏出來,男生們就隻穿著一條小褲衩了,女生比男生也隻是多了一件背心或者一件小褂,隻有聞梅、穀易容和楊南雁穿著貼身的泳衣,特別是穀易容那件藍白條紋的泳衣,每一根線條都與身體波浪般起伏的曲線完美地吻合在一起,恰到好處地襯出了身體的頎長和肌膚的圓潤,在一片花花綠綠中顯得格外搶眼。

岸邊的泥土經過河水的浸泡,已經變得又鬆又軟,上下的人一多,便踩得滑溜溜的,大家手拉著手,一步一扭,嘻嘻哈哈地通過那條兩尺寬的跳板,來到遊泳池裏。這時,遊泳池裏已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頭,大家你呼我喊,人聲鼎沸,互相追逐打鬧,水花四濺,一片歡快的氣氛。

然而,建這樣一個遊泳池,畢竟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是能夠找到的唯一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那一江氣勢恢弘的江水,才是許多對嘉陵江的波峰浪穀懷著幻想的人們真實的向往,特別是那些大學生們,與一幫中學生們混在一起打打鬧鬧,難免有一種失重的感覺,不少人已經不滿足於那小小的“一鑒方塘”,不斷有人翻過欄杆,投入到外麵的天地中去。雖然受到安全員的勸阻,但這時已不是人人都循規蹈矩的時候了,那些曾經很嚴肅的禁令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權威。

又有七八個人不顧安全員的勸導,遊到欄杆外麵去了。

遊泳池安放的地點正好在那條亂石壩的上遊,斜插在江中的大壩將江水逼向了對岸,使下瀉的江水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漏鬥,越靠近對岸,便越是水流湍急。在距離漏鬥的中心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那幾個遊到外麵去的人就開始往回遊,但這對他們中那個遊得最遠的人已經晚了,每當他的雙手劃動一下,整個身體便向前竄動一下,然而,當他收回胳膊準備第二次劃動時,身體便倒退一下,前進與倒退的距離正好相等。江水象一塊溶化了的橡膠,把他牢牢地粘在了原地。

河岸上的人們發現了他的困境,停止了一切活動,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徒勞無功的努力。

突然有人喊:“快叫船。”

與他一起遊出去又遊回來了的幾個人便沿著滑溜溜的河岸,踉踉蹌蹌地向上遊跑去了。

一時間,江岸上隻有江風翻動旗幟“嘩嘩”的聲音。

一片寂靜中,與他一起來的同伴們開始聲嘶力竭地呼喚那個人的名字,那撕心裂肺的聲音立即消失在一片空寂之中。從他們的呼喚中,我知道那個人姓周,叫周文龍。

很快,那幾個到上遊找船的人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喊叫:“船都開到金鱗溪裏去了,江水漲上來,把小橋的橋洞封住了,一隻船都出不來。”

這時,寬闊的江麵上,隻有上遊遙遠的金鱗渡口,有一隻小小的輪渡“突、突、突……”地冒著黑煙,緩緩地停在了對岸的碼頭上。

那個周文龍仍在努力揮動雙臂,然而,那隻無形的手更有力量,正一點點地把他拉向江心,更可怕的是,有時候,他遊著遊著,會突然失去動力般往後猛地後退一步,眼看著他離那條亂石嶙峋的大壩越來越近了,遠遠望去,他背後那衝騰而起的巨大水幕仿佛死神的舌頭,都能舔到他的後腦勺了。

正在這時,站在我旁邊的葛利江用肩膀撞了我一下,情不自禁似的大聲說:“我們要去救他。”我還沒反應過來,他接著說:“我們一起去吧!”

我看出了其中的風險,說:“恐怕不行吧。”

他急了,說,“都是紅衛兵,我們不救誰救?你遊泳遊得比我好,肯定能行。”

周圍的人們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一齊都把目光轉到了我們身上。

葛利江看出了我的猶豫,一抬腳踩在欄杆上,縱身一躍,跳入了江中。

在我仍在為跳還是不跳而苦苦掙紮的時候,站在我們旁邊的聞梅、柳月、楊南雁已經相繼“撲通、撲通”躍進江中。當楊南雁那修長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形,然後落下來,又在黃色的水麵砸出一個窟窿的時候,我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了一把,緊跟著也跳了下去。

身後立即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很快,我們就來到周文龍的身邊,但是,在那樣湍急的水流裏,我們也騰不出手來拉他,隻能不停地鼓勵他。

這時,我認出他就是在化龍橋上與我們發生爭執的那個工業大學的領隊,隻是,這時他已沒有了那時的自信和輕鬆,青紫色的嘴唇緊貼著水麵,兩隻已經暗淡的眼睛對我們的呼喚已沒有了反應,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精神和思想都似乎停留在了內心某個就要消失的角落裏。他仍在不停地劃動胳膊,但已於事無補了。有幾次,我和葛利江伸出手去拉他,希望把他帶出隨時可能發生的危險。然而,當我們一停止劃水,自己也便立即就住下沉去,試過幾次之後,隻好放棄了這種徒勞無功的努力。

岸上傳來一陣高過一陣的“加油!加油!”的呼喊,然而,我們已經很難帶著他從麵臨的困境中解脫出來,反而自己也漸漸地與他一起,被拖入了一個共同的危險之中。

這時,如果我們選擇放棄,仍然能從那危險中擺脫出來,但那位工業大學的周文龍怎麽辦?他每次劃動手臂的動作,僅僅能夠使江水不至於立即就沒過他的鼻孔。

怎麽辦?正當我們每個人都在心裏問自己的時候,柳月用手指了指對岸,喘著粗氣說:“現在,我們隻有一條路了,衝到對岸去。”

她的提議讓我們感到大出意外,因為,在我們幾個人中,她的泳技是最差的。聽了她的話,我們都回頭看了一下,身後是一排排如鯊魚牙齒般尖厲的石塊,以及湍急的流水從那些“牙縫”中擠過後跌落下去時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巨響。仿佛來到地獄的門檻前,對死亡的恐懼最終戰勝了對未知命運的恐懼,最後大家都把眼光聚集在聞梅的臉上。

聞梅的臉色嚴峻起來,她把臉轉向那位周文龍,大聲問:“我們衝到對岸去,你行不行?”這時,他已經沒有其它選擇了,似有似無地點一點頭。聞梅轉向大家說:“大家都聽清楚了,互相盡量靠攏一點,保護著這位同學,我數一、二、三,大家一起往對岸衝。”她的眼睛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剛毅和決心。

隨著她“一、二、三”的呼喊,我們一齊扭頭向對岸撲去。

仿佛被一隻巨大的手掌猛地一推,我們立即搭上了偏向對岸的主流,迅疾的水流象傾斜的大地,無聲無息卻又風馳電掣般地推動著我們向下遊俯衝。隻見那些突兀地聳立在江心的黑色石塊影子般地從的眼前一閃而過。這時,任何動作都已失去了意義,留下的隻是一種自由落體般的感覺。

好象有一個世紀般的漫長,又好象隻是在頃刻之間,那種猛烈地推動著我們的力量突然消減了,水流平緩了下來,江麵變得無比寬闊,我們出發的地方已經退得非常遙遠,立在毛竹遊泳池上的那塊巨幅標語牌上的“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鍛煉成長”的一排大字,僅看得見幾個小小的紅點兒,而下遊那幾根火柴般立在江心的橋墩卻迎麵而來,山一般地立在眼前,橋墩上“抓革命,促生產,把蘇修耽誤的時間搶回來”幾個紅色大字火一般地跳入眼簾,岸邊沿江公路上的汽車甲蟲般緩慢地移動,使人想起鄧明玉老師在課堂上抑揚頓挫地朗誦“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岸渚岩之間不辯牛馬”時讓人想到的情景。

眼前是一片黃色的汪洋,頭上是一片藍色的蒼茫,我突然感到,天地之間的我們是那樣的渺小,這種大與小之間不可以數來形容的反差,頓時使我產生了一種巨大而深刻的虛無感,有一種仿佛就要在這種虛無中消失的恐懼。好在我們都沒被衝散,相互間保持著出發時的距離,我看了看他們,大家臉上已經沒有出發時那種緊張和嚴峻的表情。我知道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

正當大家開始鬆弛下來的時候,那個工業大學的周領隊張了兩下嘴,似乎想喊什麽卻還沒有喊出來就往下沉去,我們幾個人同時撲了過去,在江水淹沒他的頭頂前抓住了他,七手八腳地拽著他向對岸漂去。

那裏是一條小河溝流入嘉陵江的地方,清清的水流從一坡細碎的岩石中流出來的,河口處長滿了綠色的蘆葦。當我們將周文龍拖到這裏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已經筋疲力盡,死魚般一動不動地將自己晾在了這一片沙灘上。

過了許久,太陽已經把我們身上的水烤幹,脊背上感到熾烈陽光的灼燒,我們才從沙灘上爬起來,就著小河溝裏的一泓清水,把身上的泥漿衝洗幹淨,然後一齊往上遊走去。這時,我才知道,聞梅和柳月都已經認出來,我們救起來的那個人就是那天在化龍橋上與我們有過爭執的工業大學紅衛兵的領隊。這時的他一臉的尷尬,朝我們雙手抱拳,認真但卻又不無調侃地對我們說:“多謝眾好漢救命之恩,小可這廂有禮了!”這是一出川劇裏一個生角的台詞,想到劇中人物的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再看他赤身露體,叩頭作揖的樣子,我實在憋不住想笑,但看看聞梅和柳月有意地繃著的臉,便一扭臉,也沒搭理他,隻顧自己走自己的路。倒是葛利江和楊南雁感覺有些不好意思,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我聽到他講,原來他的腿沒有抽筋的毛病,誰知這次,一動就抽筋,才將他置於這樣的狀況之中,並將這歸咎於今年嘉陵江的水比往年要涼。

從對岸的教室裏望出來,我們天天都看到這邊的風景,卻是第一次來到這裏,隻見渾黃的河水急速流過,卷起的浪花拍打著河岸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塊,發出一片“劈劈啪啪”的聲音,空氣中散發著潮濕的泥腥味。一種莖上分節的小草從每一個節上都伸出根來,緊緊抓住每一個紮根的機會,匍匐著向前伸長,使得滿坡滿嶺都一片鬱鬱蔥蔥。老人皮膚般皸裂的裸岩上,黃桷樹將粗大的根縱橫交錯地紮進石頭的縫隙裏,在石壁上形成一片片**的根莖,仿佛抓在岩石上的一隻隻青筋突起的巨手。一家造紙廠正在向外排出廢棄的紙漿溶液,大片大片的黃色泡沫漂浮在江麵上,發出一陣陣剌鼻的硫磺味。

順流而下時的風馳電掣變成了回去時的亦步亦趨,時間便在無形中被拉長了。仿佛走了很久,我們才來到正對著金鱗中學教學樓的那一麵懸崖下麵,抬頭仰望,鐫刻在崖壁上總讓我看不真切的紅色大字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矗立在麵前,那四個字是——慈航普渡。崖壁下麵有一塊凹進去的地方,就著岩石雕鑿出來的香爐裏,不知哪裏的船家插在那裏的香燭還在燃燒,江風吹過時,有暗紅色的火焰熠熠閃爍,雖然看不見被風吹散的青煙,卻能聞到隻有在道觀寺廟裏才能聞到的那種幽幽的清香。

遠遠地,一些人向著我們奔跑而來,那是拿了我們的衣服,坐輪渡過了河來的工業大學和金鱗中學的同學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