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隨著天氣日漸炎熱,社會上的政治氣氛也急劇升溫,各工廠的大門內外都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大字報,一到晚上便燈火通明,人們下班後,吃過飯,洗完澡,便湧到廠門口爭相觀看。$(n)$(小)$(說)$免費提供閱讀剛開始的時候,大字報的內容還僅限於本單位所發生的事情,大家所熱心的也隻是身邊的人,但不久,這種情況就開始發生變化。首先是工業大學的學生,帶頭把大字報貼到了街上,內容也擴展到了北京以至全國各地所發生的各種聳人聽聞的消息,一些工廠臨街的圍牆上也用石灰水刷上了白色的標語。金鱗東路的小廣場上還搭起了辯論台,不時有一些學生和青年工人打著旗幟來到台上,發表慷慨激昂的講演,邀請人們上去就有相關的話題進行辯論,一派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昂揚氣勢。

正在這個時候,從武漢傳來了毛主席暢遊長江的消息,金鱗灣地區立即組織了全地區第一次各大學、專科學校和中學的聯合大遊行,陵江市工業大學、幼兒師範學校、美術專科學校、技術專科學校和金鱗中學等各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抬著毛主席的巨幅畫像和“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前進”、“人民萬歲”、“同誌們好,同誌們萬歲”等橫幅,舉著鮮豔的紅旗湧上了街頭。

正是這次遊行,我邂逅了那個注定要和我們以後的命運發生聯係的人。

那是一個星期天,東西金鱗路兩邊都是人山人海,所到之處都是興高采烈的人群和一陣陣的歡聲笑語。

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與同學們一起扛著“金鱗中學紅衛兵籌建辦公室”標語牌走在隊伍裏,象所有的人一樣,心中充滿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聞梅是擬議中的金鱗中學紅衛兵分部負責人,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英姿颯爽地走在隊伍前麵,不停地揮動小紅旗,帶領大家高呼口號,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原本白晰的臉脹得紅紅的,將鼻梁兩邊那幾顆淺褐色的雀斑淹沒得無影無蹤。

在化龍橋上,我們正好與工業大學的遊行隊伍對麵相遇,因為橋麵比較窄,兩支隊伍相互擠在一起,難免有些摩擦。他們是大學生,比起我們中學生略顯高大。那個打著小紅旗的領隊在與聞梅摩肩接踵之際,更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拍拍聞梅的肩說:“小妹妹,你們上了當權派的當了,到我們這邊來吧。”

聞梅一扭腰,甩開他的手說:“幹什麽,放尊重一點兒。”

在旁邊的柳月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衝著那位領隊說:“大家都是紅衛兵,憑什麽要到你們那邊去?欺負人哪?”

“紅衛兵與紅衛兵是不一樣的,你們是市委組織的保皇派,目的是要保他們自己過關,我們才真正是毛主席的紅衛兵。”那個領隊並沒生氣,笑著說。

“憑什麽隻有你們才是毛主席的紅衛兵。”聞梅也爭辯說。

“市委組織的怎麽啦?市委是共產黨的市委,共產黨難道不是毛主席的黨?”柳月不依不饒地說。

穀易容等幾個人也參加進來,七嘴八舌地說:

“你們反對市委,就是反對共產黨,反對毛主席。”

“我們‘保皇’怎麽啦,我們就是要保毛主席的‘皇’。”

“對,毛主席就是我們的‘皇’。”

……

那個打小紅旗的領隊在她們連珠炮般的攻擊下,一張嘴無論如何也反駁不過來,一時間竟有點張口結舌。

幾個人一爭執,隊伍便在橋上擰了個疙瘩,後麵的人一催促,大家便擦肩而過,但我記住了那張鼻直口方,黑裏透紅的臉和那眼睛裏自信的神情。

我還注意到,他們隊伍呼喊的口號,確實與我們不一樣,他們的口號中多了“撤銷工作組,自己鬧革命”、“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等我們的隊伍裏所沒有的內容。

雖然,在這以前我們也感到了社會上所發生的種種變化,工廠裏的廣播裏也不斷播出關於**的文章,鄧明玉也在正常的課時外給大家念一些關於批判鄧拓、吳晗、廖沫沙的報紙,街道兩旁的牆上也出現了一些花花綠綠的漫畫,讓我們感到很新奇,但同時也感到很遙遠,我們自有我們自己的世界。隻是當我第一次走在遊行的隊伍中,與大家一起高呼口號的時候,才感到我們與這個急劇變化著的世界發生了某種以前不曾有過的聯係。

《陵江日報》不斷刊出了全國各地紛紛成立紅衛兵的消息,學校裏籠罩著躁動不安的氣氛。終於,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也正式成立了,貼在學校閱報欄裏的《陵江日報》頭版的套紅通欄大標題是——熱烈慶祝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成立,副標題是——標誌陵江市**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報紙還刊出了成立大會的照片,出席會議的陵江市黨、政、軍各方麵的領導都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

緊接著,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總部到全市各中學進行了授旗活動。

金鱗中學的授旗儀式是在大操場進行的。

那天,大操場由彩旗和鮮花布置起來,一片熱烈的氣氛,主席台上方懸掛著“金鱗中學中學生紅衛兵授旗大會”的大紅色會標。全校的同學們分班級列隊站在操場上。主席台上坐著陵江市中學生紅衛兵總部的領導們,他們都是來自全市各中學的學生。根據毛主席為人民服務的思想,統稱為勤務員。總部的一號勤務員名叫陳焱,是陵江市第一中學高中三年級的學生。

聞梅是金鱗中學中學生紅衛兵分部的一號勤務員,代表金鱗中學接受總部的授旗。她仍穿著那身半舊的軍裝,紮一條深褐色的寬皮帶,草綠色的軍帽後麵支出來兩把“小刷子”,顯得來格外的幹練利索。當她從總部一號勤務員陳焱手中接過“金鱗中學中學生紅衛兵分部”紅旗的時候,莊嚴肅穆的臉上煥發著青春的光彩。

緊接著進行了首批紅衛兵袖標發放儀式。

在這之前,我和同學們一樣,在心中已經對紅衛兵已經有了一種神秘而新鮮的感覺,懷著一種朦朧的向往。當聽聞梅念到我的名字,走上台去,總部一名勤務員把那枚嶄新的紅衛兵袖標別在我衣袖上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少先隊輔導員將那條紅領巾係在我脖子上時才有過的光榮和自豪。

授旗活動標誌了金鱗中學中學紅衛兵組織的正式成立。

隻是,第一批紅衛兵的名單裏沒有楊南雁的名字。

回到教室後,我把那枚紅衛兵袖標取下來,小心地夾在書頁中。這時,楊南雁有些遲疑地想要跟我說什麽,我看出了她的意思,便把那枚袖章遞給她,她接了過去,看似無心地看了看,然後就還給了我,臉上有一種很不自在的表情,突然問:“為什麽第一批紅衛兵有你,卻沒有我呢?”

我並不知道第一批紅衛兵裏沒有她的原因,一時間,有點尷尬,想起那天鄧明玉老師說起籌備成立紅衛兵時的話,就說:“聽說參加紅衛兵是要看階級成分的,第一批參加紅衛兵的都是家庭出生紅五類的同學。”

她不解地問“那麽,什麽是紅五類呢?”

我說:“紅五類是指革命幹部、革命軍人、革命烈士、工人、貧下中農。”

她皺起了眉頭,問:“我爸我媽是廠裏的技術科長和工程師,他們是革命幹部嗎?”

我說:“據我所知,階級成分是根據解放時所在的階級來劃分的,那時候你爸爸媽媽是什麽階級成分呢?”

她說:“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問:“那你聽他們說起過嗎?”

她說:“從來也沒有。不過,他們有時會從廠裏拿一些表格回家來填,其中總有一欄寫著‘本人成分’,我看他們在那一欄裏填寫的都是‘學生’。”

我知道僅憑我所知道的這一點關於階級成分之類的認識,已經無法回答她所提出來的問題了,於是說:“我聽鄧老師講過,接收紅衛兵時,還要考察同學們平時在學校裏的表現,你來我們學校晚,大家對你的了解少,興許列入下一批的名單裏了。”

她不再說什麽,眼睛裏卻有淚花在閃動。

在那一段時間裏,我感覺她心裏總有些忐忑不安,我們之間也很少說話,這時,我想抓住機會,向她解釋那天在化龍橋上發生的事,但話到嘴邊了,卻真不知道該怎麽說,躊躇之間便囁嚅著說:“那天在化龍橋上,我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什麽。”

她看出了我的窘態,斜了我一眼,似無惡意地撇了撇嘴,說:“沒什麽,以後不提這件事了。”

我仍不明白這句話裏所包含著的意思:到底是沒有我的錯呢,還是她原諒我了呢?

這種不確定的狀態,讓我麵對她的時候,很長時間都難於克服一種拘謹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