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我家所在的金鱗灣是逶迤曲折的嘉陵江邊的一塊方圓幾公裏的凹地,如一具被拉成滿月狀的大弓,三麵環山,一麵臨江。$(n)$(小)$(說)$免費提供閱讀弓背的弧線上,三條相隔隻有百幾十米的瀑布從十幾丈高的山崖上傾瀉下來,又從一坡嶙峋巨石間流過,在穀底匯成了金鱗溪,然後蜿蜒曲折七彎八拐地流進嘉陵江。在金鱗溪流入嘉陵江的地方,有一座長六十多米,高三十多米,徑間十幾米的三孔大石橋,中間一孔的拱券上方鐫刻了“化龍橋”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關於這個地方,也有一個關於龍的傳說。說的是遠古的時候,這裏曾經是一個大湖,東海龍王的一個太子因為觸犯天條,被天帝化為一條金鱗大鯉魚,囚禁於此。罰期到時,這條大鯉魚化魚為龍,一聲呼嘯,衝出金鱗灣,沿著嘉陵江順流而下,經長江回到了東海。其時,一池碧水也一瀉而盡,留下了現在的金鱗灣。

這個故事與中國各地不可勝數的關於龍的故事大同小異,但關於金鱗灣的傳說絕不是在經濟大潮中為了商業利益的杜撰,因為,那時如果你站在化龍橋臨嘉陵江的一側,低頭往下看,就會發現就在你所在的化龍橋下遊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單孔小石橋。這座小石橋因為年代久遠早已荒廢,沒有了昔日車來馬往的繁華,隻有來往的船工和纖夫們路過,在橋中央踩出了一條窄窄的石板路麵,路兩邊淤積的泥沙中長出了稀疏的蘆葦和雜草。冬天,水枯草黃的季節,當你來到橋下,正好有強勁的江風從橋上刮過,撩起從橋上垂下來的枯草,就能看見小橋的石欄上有“化龍橋”三個隱約可辯的字刻。雖然關於成橋年代的石刻已因時間久遠,被風化得不可辨認了,但僅從“化龍橋”三個字的蒼老古樸上,你便可以知道,關於金鱗灣的來曆絕非今人的穿鑿附會。

從金鱗灣前流過的嘉陵江,恰如一條繃直的弓弦。與嘉陵江平行的是金鱗路,以化龍橋為界,東邊是金鱗東路,西邊是金鱗西路,東行五公裏便是陵江市的市中區,西行五公裏便是雲龍區政府的所在地。於是,金鱗灣就成了連接起陵江市中區與雲龍區的必經之地。沿著金鱗路的兩邊,有十幾家工廠,幾乎每個的工廠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學。這些小學都是解放後為招收本廠工人子女而建立起來的,所以小學的名字都是按工廠的名字來命名的,比如橡膠廠辦的小學,就叫橡膠廠子弟小學,閥門廠辦的小學,就叫閥門廠子弟小學。這些小學的學生畢業後,廠裏不可能再辦一所中學,所以就有了金鱗灣地區唯一的金鱗中學。

三麵環山的地形和奔流而過的金鱗溪,使這裏的山穀間終年都響徹著“轟轟隆隆”的聲音,常常飄蕩著或濃或淡的霧靄。金鱗溪經過的地方,沿途留下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水潭。我們這些在金鱗溪裏泡大的孩子,無時無刻不對那一汪汪綠水充滿著向往,一有機會便到金鱗溪裏去戲水,尤其是在夏天漲水的季節,嘉陵江水漫到金鱗溪裏來,把金鱗溪撐得又寬又深的時候,在那樣寬闊的水麵上,竟可以找到一種“海闊憑魚躍”的感覺。不幸的是,每年都要發生幾起小學生淹死的事情,為此,學校裏嚴禁小學生到金鱗溪裏遊泳,如果發生淹死人的事,學校和老師都將受到嚴厲的處罰。於是,一到夏天的時候,老師們都非常緊張。為了防止同學們利用中午時間到金鱗溪裏去遊泳,各學校統一規定,在下午正式上課前加一節午睡課,把同學們都集中起來,趴在課桌上小憩一個小時。有時候,上課的鈴聲響過之後,老師會發現班上一個男生也沒有,便會叫幾個女生說:“你們到金鱗溪裏去把他們給我叫回來”。那些女生都知道我們在哪裏,就會跑到小溪邊,躲在蘆葦叢後麵,齊聲喊:“,老師叫你們回來,上課了。”我們一聽到這樣的喊聲,就知道玩過時間了,就一齊從水裏鑽出來,躲到大石頭後麵穿上衣服,急急忙忙地跑回教室裏去,遇到這種時候,老師便假裝不知道,也不深究。但有一次,幾個淘氣的小男孩從水裏鑽出來後,並沒有急著躲起來,反而一絲不掛地在河灘上又蹦又跳,還對著發出喊聲的地方得意地大聲叫嚷:“你過來呀!你過來呀!”幾個女孩子就躲在蘆葦後麵喊:“不要臉——不要臉——”

那天,當我們慌慌張張地跑回學校去的時候,被老師攔在了教室外麵,責難的眼睛從我們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讓我恨不得地上裂開一條縫兒讓我鑽了進去,這時,那幾個女生就站在老師旁邊,她們的臉上也是這樣一臉委屈和羞憤的樣子。

當楊南雁把我一個人扔在化龍橋上的時候,我沒有想到多少年過去了,會再一次看到了這樣的情形,一種深深的難堪緊緊地攫住了我的心,我不知道不經意間,我為什麽會有那樣的驚鴻一瞥,也不知道是什麽使她那樣地眼淚婆娑,能夠明確地感到的是我心中的難堪已經不是來自老師的目光,而是來自心底深處的某種東西,雖然我仍然說不清楚那種東西到底是什麽,但我已感覺到了我一片黑暗的心中有了些許從未有過的朦朧的光亮。

自從那天班主任們領著各學科的老師到班裏向同學們作檢討後,學校在各個班級中都進行了動員,要求同學們站出來揭發盧鵬舉的流氓行為。一時間,學校的教學樓和食堂裏都貼滿了揭發他的大字報,那些大字報雖然也反映出了一些或顯或隱的事實,但也有一些並無確切事實的捕風捉影,甚至牽強附會,但無論如何,隻要與他的“資產階級思想”聯係起來,便有了立論的基礎,經過一番鋪排敷衍就成了一篇篇義正辭嚴的戰鬥檄文。

學校大門旁的宣傳櫥窗裏還展出了證明盧鵬舉反動思想的證據。其中一件證據是一個寫著“金鱗中學團委盧鵬舉書記收”的信封。傳達室的教工揭發,半年來不斷有“盧鵬舉書記收”的信件寄到學校,還將一封剛剛收到還沒有來得及送給收件人的信交給了學校。學校經過調查,證實是盧鵬舉參加市教育局組織的一次教學經驗交流會,在經長江赴上海的輪船上認識了外校的一位女教師,那女教師年青漂亮,讓他一見鍾情,為了討得她的歡喜,在交談中便有意無意地自稱是金鱗中學的團委書記,沒想到她竟當了真,在兩人你來我往地熱絡起來後,還每次都把她對他的尊敬和恭謹寫在信封上。還有一件證據是盧鵬舉辦公桌上的一張玻璃板左下角壓著一張射箭運動員張弓搭箭的照片,而玻璃板的右上角正好嵌著一張毛主席的照片,揭發者認為這是盧鵬舉明目張膽地把矛頭對準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證據。

我們班那張揭發盧鵬舉流氓行為的大字報後麵被同學們畫了那麽多的圈,理所當然地引起了學校的高度重視,但不論老師們如何動員,卻也沒有人站出來對盧鵬舉的流氓行為進行指證。為此,鄧明玉老師又找過我一次。這次是在她的辦公室裏,她坐在椅子上,微微地偏著頭,用充滿期待的眼光看著我,問:“你考慮好沒有,能不能告訴我那個揭發盧鵬舉的同學的名字?”

我低著頭站在她麵前,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雖然我不知道說出去將會有什麽後果,但楊南雁那堅決的目光使我對那未知的後果保持著警惕。我說:“我不能。”

“那麽,你問那個同學了嗎?她是什麽態度?”

“這就是她的態度。”

鄧明玉老師兼任著我所喜歡的語文課教學,好幾次將我的作文拿到班裏講評,還讓我做了班裏的語文科代表,所以,我對她除了對一般老師的尊敬外,還保持著一份特別的好感。她的話讓我為難了,低頭盯著腳尖,滿臉通紅地反抗著她那失望的目光。

終於,她搖了搖頭,說:“學校正在按市裏的統一部署,籌建中學生紅衛兵,你階級成分好,是紅五類家庭出生的子弟,平時老師和同學們對你的反映也不錯,應該爭取第一批加入紅衛兵組織,可是你現在這樣的表現,叫我怎麽幫助你呢?”說到這裏,她又停頓了一下,看看我仍然沒有什麽反應,有些無奈地揮了揮手說:“對盧鵬舉的問題,學校正在展開曆史的現實的深入調查,鬥爭剛剛開始,什麽時候你或者那位同學想明白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我保證為你們保守秘密。”

從那裏出來,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釋然,又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

下午放學,經過化龍橋汽車站的時候,柳月突然從去她家的那條小巷子裏竄了出來,橫在我麵前,黑著臉對我說:“你跟我來一下。”

我莫名其妙,跟她走進了那條深深的巷道。將近正午的陽光以八十度的斜角從窄窄的天空照進來,使往常經過時不經意一瞥間感覺黑森森的巷道變得敞亮起來。在東牆根下的陰影裏,我看到了站在那裏的楊南雁。

我們三人成三角形地站定後,柳月問我。“林木生,今天鄧老師找你了吧?”

對她這樣的口氣,我心裏老大地不高興,說:“你怎麽知道?”

“鄧老師找了好多女同學談話,說的都是一件事,找你難道不是這件事?”

“找我了,怎麽啦?”

“是不是問你是誰揭發盧鵬舉流氓行為的事了?”

“是又怎麽啦?”

“你沒有把是誰揭發了盧鵬舉耍流氓的事告訴她吧?”

“就這件事情,至於這樣嗎?有這麽重要嗎?”

“這樣的事情也不懂,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呀?”她兩隻眼睛瞪圓了,狠狠地盯著我。

我斜著瞥了一眼楊南雁,看見她的兩隻眼睛也正直直地對著我,心裏便虛了,說:“沒有。”

柳月鬆了一口氣,又對楊南雁說:“你看,木生沒有說。”

楊南雁的臉微微地紅了,對我說了句:“對不起。”

柳月轉過頭來,對我說:“好了,隻要你沒有說出去,就沒什麽事了,不過我還是要警告你,這件事關係到我們女生的名譽,永遠也不可以給別人說。”

她那居高臨下,仗義執言的口氣,讓我感覺受到了汙辱,本想反駁她幾句,但想起了那天在化龍橋上的驚鴻一瞥,不知道楊南雁是不是把這也告訴柳月了,心裏頓時有些惶恐,便什麽也沒敢說,轉身從巷子裏走了出來。

幾天後,學校正式宣布盧鵬舉為“壞分子”。從此,被限製了行動自由,隻能在校內活動,寫檢查,並隨時接受老師和同學們的質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