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二天,我早早來到學校,發現樓裏的大字報比昨天放學時又多了許多。原來的安排是同學們的大字報貼在四樓以下,老師寫的大字報貼在五樓,可現在五樓貼不下了,於是便順著樓道拐下來,貼到四樓來了。我趕緊到別的教室裏找了幾顆大頭針,把我們班的大字報掛在了班級的外牆上。這時我才注意到,我們班這張大字報前麵所提的意見,都沒有明確指出所針對的老師,而最後那幾句順口溜卻是指名道姓的。

我們班的那張大字報一掛出去,立即引起了男生們的興奮,一個個仿佛一下子全部變成了壞小子,三五成群地對著穀易容等一幫女生喊:“體育老師盧鵬舉,表麵裝得很規矩,托著女生來上杠,兩隻大手不老實。”女生們便拉下臉來,狠狠地說:“呸!臭不要臉!”男生們也不在乎,說:“再這麽厲害,讓盧老師給你補體育課。”樓道裏不時響起一陣陣開心的笑聲。

課間操時間,不知是誰,在那首順口溜後麵又劃了一個圈,接著又不斷有人在後麵畫圈,使那首順口溜後麵,毛筆的、鋼筆的甚至有鉛筆的,竟密密麻麻地畫了一大片的圈,讓人不知道是這些圈是因為有同樣遭遇而表示是共同提出,還是附議或者支持。

在樓道裏,我碰到了鄧明玉老師,她叫住我問:“盧鵬舉老師的問題是誰揭發出來的?”

我想起了昨天下午楊南雁說“不要告訴別人啊!”的話,支吾著不願說。

她陪我走了幾步,誠懇地說:“盧鵬舉的問題由同學們揭發出來,這很好,說明通過**文件的學習,同學們的階級覺悟有新的提高,敢於站出來與我們教師隊伍中的壞人壞事作鬥爭。希望同學們能夠進一步地配合我們的工作,幫助我們純潔教師隊伍。”

從小學到中學,雖然我對老師的話都是百依百順,從未有過任何的忤逆,但這時我也隻能說:“我真的不能說,不過,我可以問一下。”

這時,我們正好走到高一一班教室外,鄧老師指著我們班的那張大字報說:“你看看,我們班的同學們在大字報中提出的問題多好啊:學校安排支農和到工廠參觀,本意是培養廣大老師對勞動人民的感情,可是一些教師卻逃避勞動,怕苦怕累,反映出教師隊伍中所存在著的輕視工農,輕視勞動,不願意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的問題。還有這一條,現象是不尊重同學的自尊心,反映出的卻是我們有的老師自恃是名牌大學畢業,存在驕傲情緒,忽視自身世界觀的改造的問題……”這時,她突然站住了,目光停在了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圓圈上,眉宇間擰出了一個大大的疙瘩,半晌,轉過頭來對我說:“你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了吧,在大是大非麵前,我希望你能夠站穩自己的立場,動員那個同學勇敢地站出來,與壞人壞事展開堅決的鬥爭。”

原先,我對寫大字報這件事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就好象是學校每年都要組織的到鄉下幫助人民公社進行麥收、到工廠裏參觀工人們的勞動一樣,隻是課堂教學之外一次一般的活動而已。鄧明玉老師本來還是勸誡的口吻中明顯多出來的訓教的意思,讓我有點忐忑不安起來,第一次感到事情可能並不如我過去以為的那樣地簡單,或許在日常生活的打打鬧鬧和嘻嘻哈哈之外,還有一種我從不知道的需要認真對待的東西。

她接著說:“當然,同學們對這樣的事情羞於啟齒,現在還有顧慮,這也在情理之中,我不勉強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樣的事情,我們會替同學們保密的。,我的意見,你認真考慮吧”

她神色嚴峻地走了。

下午上課的時候,各班的班主任便領著各學科的老師,分別到各班,針對同學們提出的批評意見,向同學們作檢討。象那天鄧明玉老師一樣,他們都表現得既誠懇而又謙恭。隻是那支隊伍中已經沒有盧鵬舉老師了。

放學的時候,便出事了。

學校的教學樓是一座新建的五層樓,這在我們那裏是最高的建築了,一至四層是教室,從初一到高一,正好一個年級一層,第五層是老師們辦公的地方。放學的時候,老師們和同學們都要通過樓梯走到一層,然後同學們從前門出樓回家,老師們則從後麵的小門回家或者是到食堂去吃飯。平時裏,大家都是一齊往樓下走,在樓道裏相遇了,同學們都不會忘記問一聲“老師好!”但那天盧老師從五樓下來的時候,同學們都遠遠地與他保持著距離,他走過去後,大家就指指點點,發出了一片“噓”聲,一些男生女生擠在樓層間的窗戶口往下看。就在盧老師從樓後的小門走出去的瞬間,突然一碗墨汁“嘩”地從二樓和三樓之間的窗口傾倒出去,不偏不倚地澆在他身上,又濃又粘的墨汁從他的頭頂順著脖梗淌下來,在那件白色運動衫的前胸和後背都留下了大片的墨漬。他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回過頭,仰起臉來向上看。從樓上往下看,看得見的隻是一張被汙染而完全變形的臉,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臉上是什麽表情。

我們班的那一幫女生,都擠在窗口上,這時她們一齊轉過身來,背朝著窗外一起喊:“盧鵬舉——大流氓……”

盧鵬舉抬著頭看了一會兒,很無奈的搖搖頭,然後轉身走了,隻是沒象往常一樣走向食堂,而是徑直走向教職員工宿舍去了。背過身去了的同學們又回過身來,朝著他遠去的背影“哇——”地一片歡呼,然後跑下樓去了。

在樓道轉角處,我聽到“咣”的一聲磁器破碎的聲響,循聲望去,看到穀易容將一個空墨碗扔在了牆角裏。

圍繞那首順口溜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是我所完全沒有想到的,心裏充滿著迷茫,特別是鄧明玉老師的問話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我想找楊南雁問一下,對鄧明玉老師的問話,她是什麽意見。

這天,男女同學們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地出了學校大門後,我便遠遠地跟著柳月和楊南雁。到了金鱗灣汽車站,柳月拐進了車站旁邊那條小巷子,我就跟著楊南雁一前一後地走過了小廣場,快到化龍橋了,我緊走幾步,追上了她。或許是我們從沒有一起走過這段路程,也從未講過話的原因吧,楊南雁轉過頭來,有點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你有什麽事嗎?”

“鄧老師找我了,問我盧老師的流氓問題是誰揭發出來的?”

“你說了嗎?”她大吃一驚,對我瞪大了眼睛。

“沒有,這不是要先問問你嗎。”

她鬆了一氣,說:“我告訴你,不能說啊。”

我很不理解,說:“這有什麽呢,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是什麽就說什麽嘛。”

她生氣了,說:“這樣的事情,說出去還不丟死人了。”

我仍不明白,說“鄧老師讓我們配合學校的運動嘛。”

“哪也不能說!”

“為什麽呢?”這時,我又想起了盧鵬舉上體育課托我們上杠時,那寬大的手掌和修長的十指,下意識地瞥了她的前胸一眼,才發現她胸前的衣服下麵有兩團高高的隆起,已經遠不是我以前隱隱約約的感覺到女生前胸那種扁平的狀態,常穿的那件綴著藍色小花的襯衫繃得緊緊的,左右兩片衣襟上的兩排小扣很勉強地拉在一起,穿過綻開的衣縫,看得見裏麵雪白的肌膚。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下意識般地用手捂住了分開的衣襟,驚愕地說:“你看什麽?”

我自覺被鞭子抽了般,耳朵根子“刷”地掠過一陣炙熱的感覺,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沒……沒看什麽。”

她一臉委屈和羞憤,眼淚便流了下來,說:“不要臉!”一甩頭,理也不理我,自己走了。

我一個人被丟在了化龍橋上。

工廠裏機器的轟鳴突然停了下來,碧綠的江水悄無聲息地流過,四圍一片寂靜,夕陽的光輝灼燒般地照在我的臉上,望著她那因抽泣而微微聳動著的背影,我眼前突然浮現出上小學時讓我記憶鮮明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