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
一
楊南雁是高中一年級下半學期開學後才從其它學校轉到金鱗中學來的。$(n)$(小)$(說)$nns .那天,我們正在上體育課,全班同學分男生女生從高到低各排成一個單列,聽盧老師布置體能達標考核,班主任鄧明玉帶著她來到隊列前。
盧老師給我們下達了一個“立正”的口令後,便恭謙地站到了一邊。
鄧老師習慣性地將右手握成拳頭,湊在嘴前輕輕地咳了一下,清脆地下達了“稍息”口令,然後說:“這是我們班的新同學,叫楊南雁,大家歡迎。”
大家的眼光這才集中到她身上。她中等個頭,勻稱的身材,一頭濃密的頭發梳成了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幾縷流海左右分開地搭拉在額前,淡淡的眉毛下兩隻水靈靈的眼睛,紅樸樸的鴨蛋臉上青春靚麗中透著幾分驕傲。在大家的注目下,她一直抿著的嘴角略微鬆弛了一下,顯出一對淺淺的酒渦,有些局促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一陣七零八落的掌聲之後,鄧明玉讓她插到女生的隊列中,然後發出報數的口令。
報數完畢後,鄧明玉講:“以今天的報數為準,同數字的男生女生為一組,對課桌位置進行從低到高,由前到後的調整。”
鄧明玉走後,盧鵬舉帶著幾個身材高大的男生到倉庫搬運體能測試的器械去了,讓其餘的人就在場地上自由活動,為就要進行的體能測試進行準備。
金鱗中學是金鱗灣地區唯一的一所中學,高中一年級是這所學校最高的班級,所以,升入高中的同學都有初中三年同學的經曆,雖然不一定有深交,但至少都有過點頭之誼,對一個從未謀麵的插班生多少有點“欺生”。楊南雁初來乍到,在一幫女生眼裏難免有點“異類”,同時又仿佛受到了刺激,一下子找到了一種“自己人”的感覺,瞬間就嘻嘻哈哈地聚在了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即將到來的測試。沒有人搭理的楊南雁一個人站在一邊,顯出落落寡合的尷尬。
那時,我們班女生的頭兒叫穀易容,她自恃長得白淨漂亮,又伶牙俐齒,常糾集一幫女生對她看不順眼的人進行攻擊。這時她走到一架雙杠前,一縱身,上杠後緩緩地支撐起身體,連續做了幾個大幅度的前後擺動,收住動作後穩穩地落在地上,拍拍手,對著站在旁邊的楊南雁不無挑釁地說:“怎麽樣,也上來試一下吧?”
楊南雁有些不知所措。
穀易容又瞥了楊南雁一眼,不冷不熱地說:“雖然是新來的,體能測試這一關也是必須要過的。”
這時,楊南雁把眉頭一揚,走到那架雙杠下,雙手搭在雙杠上,猛地往上一縱身,誰知竟手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墊子上。
一幫女生“哄”地一聲便圍了過來,跟著穀易容發出一片興災樂禍的“噓”聲。
無助地坐在墊子上的楊南雁,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難堪或者兼而有之,滿眶的淚水隨著臉上肌肉的抽搐眼看著就要流了下來。
這時,柳月從女生中站出來,上前把楊南雁扶了起來,這在那幫女生中又引起了一陣“噓”聲。
柳月丟開已經站起來的楊南雁,走到穀易容麵前,說:“幹什麽?欺負人哪!”
穀易容嘟囔了一句:“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柳月眼角往上一挑,衝著穀易容說:“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柳月比我們一般同學都要大一歲,近一米七的身高,在女生中是數一數二的高個兒,長得來敦實厚重又眉粗眼長,生氣的時候,眼角往上一挑,天生一副不怕事的樣子,又好打抱不平,“幹什麽?欺負人哪!”是她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所以,班裏女生都“怵”她三分。
穀易容也不示弱,爭辯說:“是她自己掉在地上的,又不是我讓她摔下來的……”
站在旁邊的班長聞梅看不下去了,對著穀易容一臉的不滿意,說:“楊南雁是新同學,大家要團結友愛,互相幫助,你起什麽哄啊?”
穀易容這才沒有繼續說下去。
而也就是從那以後,楊南雁和柳月成了好朋友。
每天放學以後,楊南雁都要等著柳月,和她一起沿著公路走回家去。她們倆走在一起,柳月要比楊南雁高半個頭,而且總是不斷地與經過的同學們打招呼,隨和中透著幾分親熱;而楊南雁卻很少跟其他人搭話,與同學們保持著一種不親不疏的狀態,在矜持中透出幾分傲氣。柳月的家在金鱗灣公共汽車站後麵,而楊南雁的家卻在過了化龍橋左拐的上坡公路裏麵。柳月從金鱗灣汽車站旁邊的小巷子裏回家後,楊南雁正好與我同一條路。這時,如果我正好走在她後麵,就能看到她那垂在腰上的兩條大辮子,隨著腳步的款款移動而左右均勻地搖擺。馬路兩旁一家挨著一家的工廠都拉過了下班的汽笛,車間裏的機器停止了轟鳴,工人們都回家了,空曠的馬路上,隻有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互相並不主動說話,直到她消失在金鱗電影院後麵的那棟小平房裏。
重新調整座位的時候,才發現楊南雁成了我的同桌,而原先因為眼睛近視而與我同桌的柳月卻從教室的中間位置調到了最後一排。
上高一了,雖然男女同學之間不再用粉筆在桌子上劃“三八線”,然而心上無形的“三八線”卻反而更明顯起來,再加上互相並不了解,而且我發現她身上存在著一種妨礙著我和她交往的氣質,所以,雖然是同桌,但說話的時候也不多。構成存在於她身上的那種氣質到底是什麽,在書麵語言中我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對應的詞,而在我的家鄉,卻是誰都可以用一個字來準確地予以描述的,那就是‘já’,表示著的是一種倔強中有幾分不講理的刁蠻的意思。當時,這個字在對小孩子們的評價中使用頻率很高,比如一首兒歌裏就唱:“小崽兒,你不要‘já’,你家住在化龍橋……”。如果這個字用在女孩子身上,其中還往往還蘊含著一種在子女眾多的家庭中,由於從小得到長輩們的特別寵愛而有所依峙才養成的嬌氣和任性。
進入高中後,課程也繁重起來,每天都要看很多的書,當眼睛有了酸脹感覺的時候,我便喜歡向窗外望去。遠處是藍色的天空、白色的雲彩和波濤般起伏綿延的群山,嘉陵江無聲無息地流進了天地之交的一派蒼翠蔥鬱之中,對岸一片陡峭的山崖上有幾個看不真切的紅字,近處是正襟危坐的楊南雁被室外明亮的背景所勾勒出來的線條:稀疏的流海下,額頭上微微彎曲的弧線柔柔地向下滑去,在眉弓處轉了一個小彎,然後向上一揚,變為鼻梁上的直線,又在鼻尖處幹淨利索地一拐,在人中處收住後,繼續往下延伸,接著微微一翹,形成兩片嘴唇的圓潤曲線,最後往下一沉,在下巴處輕輕一勾,完成了一幅優美的剪影,恍惚之中,有點象美術老師用來教學用的一尊石膏像的側影。
日子象嘉陵江水一樣,平靜而又不舍晝夜地流去,如果不是因為那場**的到來,也許,楊南雁和我之間就會這樣地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直到高中畢業,然後各奔東西吧。
二
鄧明玉不僅僅是我們班的班主任,還兼著我們的語文老師,同時還是金鱗中學的共青團團委書記和學校的黨支部副書記。因此,她還經常出現在全校大會上,代表校長布置一些全校性的工作。她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留一個長短適中的運動頭,總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冬天的時候罩一件深色的外套,夏天的時候配一條方格子的裙子,簡單樸素又幹淨整潔。平時裏她一副嚴肅認真,不苟言笑的樣子,隻有在課堂上給我們講魯迅、講徐誌摩、講戴望舒、講《紅岩》、講《紅樓夢》、講唐詩宋詞時,臉上的表情才生動起來,閃耀出的青春的熠熠光彩,讓人感到她內心的激情澎湃。也正是因為這種種的原因,她給我們上的語文課,是課堂紀律最好的課。
隻是那天,她不再是來給我們上語文課。
同學們起立後,高呼:“老師您好”,她應了一聲“同學們好”,示意大家坐下。這時,她身前的講台上擺著的不再是慣常所用的講義,而是一卷白紙、一盒墨汁和幾支毛筆。她打開了一直握在手裏的一本書,將右手握成拳頭,湊在嘴前輕輕地咳了一下,清了一下喉嚨,然後正色念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這時,她的口氣裏有一種我們已經習慣了的不容置疑的權威感,隻是講話的內容,讓我們有點摸不著頭腦。她講:“根據上級的安排,從今天開始,各中學都要開展**。過去,金鱗中學在貫徹毛主席教育路線的過程中可能存在某些偏差,比如在貫徹‘培養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的教育方針上,有偏重文化教育的情況;在學科比例的安排上,有過分強調書本知識而忽視社會實踐的情況;個別教師在教學實踐中也可能存在的‘師道尊嚴’、歧視工農同學、一上課就注入式‘滿堂灌’、課程設置過重甚至把同學當敵人等等問題,對於這些問題,學校正在進行檢討和反思,也希望同學們提出寶貴意見……”
講到後麵,她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謙恭的笑容,和在此之前的儼然相比,多少有些不自然,使我想起了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那幅名為《記憶的餘暉》的油畫,畫麵上的鍾表軟得象待攤的大餅般掛在樹枝上,讓人心裏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我想,和我有同樣感覺的肯定不止我一個人,因為,當她將帶來的紙、筆攤開來,讓同學們領了下去,給學校和老師寫大字報時,同學們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
她已經講得有些累了,腦門上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便自我解嘲地說:“也許是我自己過去的‘師道尊嚴’就多了一點,今天我在這裏算是先給大家做一個檢討吧。我知道,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裏,同學們也放不開,就把以後的時間留給同學們,請聞梅班長來主持下麵的活動吧。”然後,她向大家鞠了一躬便走出了教室。
這時,教室裏的空氣才一下子活躍起來:
“今天太陽打從西邊出來的吧,鄧老師跟我們鞠躬了。”
“‘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什麽意思,是不是開學典禮時坐在主席台中間的那個小老頭?”
“以前看鄧老師的臉,就象是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出的《人民日報》社論一樣,今天一看,成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了。”
“哦——‘和顏悅色’!”大家便一起起哄。
教室裏議論紛紛,一片亂哄哄的聲音。本來聞梅組織班裏的活動是很有一套的,這時卻也不知該怎麽辦,眼看一節課的時間一晃就要過去了,快到放學的時候了,她有些急了,說:“大家趕快寫吧,不然會放不了學了。”
“我們也不知道什麽是舊的教育方法,什麽是新的教育方法,怎麽寫呀?”
“給老師寫大字報,是不是就是批評老師,這是不是就不尊敬老師了呢?”
“有的老師就是有親有疏,對有的同學好,對有的同學不好,我們敢說嗎?”
……
就在大家對大字報應該寫些什麽,誰都莫衷一是的時候,柳月站起來說:“班長,我提一條意見可不可以?”
聞梅趕緊說:“怎麽不可以,你說。”
柳月說:“在來了新同學要重新調整座位的時候,鄧老師隻考慮到了同學們個頭高矮的問題,忽視了一些同學眼睛近視的問題。比如我雖然長得高一點,但卻眼睛近視,把我調到最後一排,上課時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如果小一點,我都看不清楚。”
聞梅趕緊說:“下來後,鄧老師給我布置過,個別同學需要調整座位的,讓我報告給她,隻是我還沒來得及收集大家的意見。”她的意思是不同意把這件事作為問題提出來,然而大部分同學仍然附和柳月提出的問題,說:她當初為什麽沒有先想到這樣的問題呢,至少可以說考慮不周吧!一邊說一邊七手八腳地把一張大白紙攤在了柳月的麵前,有兩個同學甚至把墨汁倒好,毛筆送到她手裏。
這時候柳月卻說:“我不寫。我一寫了,你們都不寫,好像隻是我一個人對鄧老師有意見似的。”
大家笑了,起哄似的勸她:“寫吧,寫吧,你先寫,我們想好了再寫。”
柳月仍有猶豫,把眼睛轉向聞梅。
聞梅也很為難,想了想,衝著我招招手,說:“‘筆杆兒’你過來。”
上初中的時候,鄧老師偶爾會拿我的作文在班上講評,又讓我做了班裏的語文科代表,所以,同學們就送了我一個“筆杆兒”的外號。這時,聞梅對我說:“大家來說,你來寫。”然後又轉向大家說:“對學校的工作和老師的教學,大家都要提出意見,不然今天不放學,誰也別走。”
班長說了,我也不便推辭,揮筆在那張紙上寫下了“大字報”三個字,接著把柳月提的意見寫上了。在聞梅的鼓動下,大家你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一共提了十幾條意見,我分條列款,一項項地寫了出來,其中有的說個別老師一到學校組織下工廠參觀時就請假、有的說某某老師在農忙季節的支農勞動中怕髒怕累、還有一條說有的老師批評同學時太尖酸刻薄甚至辱罵學生,其餘的除了柳月提出的意見外,大多是對同學分親疏遠近、課外作業留得太多、用粉筆頭砸學生等等。
工廠裏下班的汽笛和學校放學的鈴聲一同響了起來,我忙叫大家簽名,可是大家誰也不簽,反而一哄而散,跑出教室去了。
我叫住已經走到教室門口的聞梅,問:“大家都跑了,落款怎麽辦?”
聞梅回過頭來,看了看最後一頁那大半截仍空著的白紙說:“就寫金鱗中學高一一班全體同學吧。”
當我寫上落款和日期,正準備把大字報卷起來的時候,身後有一個人說:“我還有一條意見,不知道可不可以寫?”
我回頭一看,才發現楊南雁並沒有走,就站在我身後,我問:“什麽事兒?”
她好一會兒躊躇,然後一下才了決心似的說:“盧老師不老實!”
我有點奇怪,問:“什麽不老實?”
她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仿佛我就是盧老師似的,盯得我心裏直發毛。
“他摸我們女生!”
“摸你們女生?”我仍然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體能測試結束後,他把我們單雙杠水平達不到標準的女生留下來補課,在托著我們上杠的時候,兩隻手在我們胸前**。”
盧老師叫盧鵬舉,原來是市裏的體操運動員,曾經在全國比賽中獲得過獎牌,從體操隊退役後,到另一所中學做了體育老師,我們學校建成後就調到了我們學校。楊南雁的話讓我想起了他幫同學上杠時,把手伸到同學的胳肢窩下麵,托起同學們時的情形,也想起了他那雙手掌寬大而又十指細長的手,眉心間便打了個疙瘩說:
“他也托我們男生上杠的,沒聽有人說有什麽不妥的。”
她看出了我心裏的狐疑,便急了,脹紅了臉說:“我說的都是真的,騙你是小狗。而且當時補課的時候,還有外班的一些女生,你要不相信,還可以問問她們。”
我還從來沒見她急過,不寫又不行,寫又覺得他說的事寫不清楚,就將遲遲疑疑地把她的話編成了一段順口溜,寫在了剩下的那大半張白紙上:
“體育老師盧鵬舉,
表麵裝得很規矩,
托著女生來上杠,
兩隻大手不老實。”
由於這幾句話是寫在大字報的落款和日期後麵的,署名就成了問題,我問:“要不要寫上你的名字?”
她一瞪眼說:“你傻呀,這些事兒能寫名字的嗎?”
既不能寫“楊南雁”,寫“金鱗中學高一一班全體同學”又讓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合適,我為難了,於是胡亂地在後麵畫了一個圈,寫上了日期。
走的時候,她還不忘囑咐我說:“不要告訴別人啊!”
各班級的外牆上,已經在一人高的地方拉上了一根掛大字報的麻繩,各班的大字報都已經掛出來了,把原本寬大空闊的樓道擠窄了許多,傍晚的風吹過,響起一陣“嘩嘩啦啦”的聲音,滿樓道裏都飄蕩著新鮮墨汁的清香。
當我拿著我們班上的大字報來到樓道裏的時候,同學們早就跑得一個不剩了。
我突然想起,中午來學校的時候,母親給了我兩角錢,說家裏的鹽沒有了,讓我放學路過雜貨店的時候帶點鹽回去,心裏便著急。然而我又找不到訂書機、小別針和大頭針之類的東西,也找不到糨糊,不知道該怎麽把大字報掛在那根麻繩上,試了幾次不成功後,便返回教室,把大字報卷好,塞在講台下麵,然後一個人急急忙忙地往家跑去。
從學校到我們家,如果沿著金鱗路回去,大概有半小時的路程。我沒走金鱗路,而是順著山根的小路往家一路狂奔,還沒到家,就看到弟弟和妹妹站在房頭等著我,大聲喊:“快跑吧,媽媽正等著你的鹽炒菜呢”。
這時,父親已經下班回到家裏,他陰沉著臉問:“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
我氣喘籲籲地說:“學校搞**了。”
他盯著我問:“小孩子,搞什麽**?”
我覺得自己經長大了,不高興他總是說我還是小孩子,說:“怎麽不搞,還寫大字報呢。”
他問:“給誰寫大字報?”
我說:“給老師啊!”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掐著手指頭數:“天、地、君、親、師。”接著問:“那……你們還上課嗎?”
我說:“上啊。”
他一臉的迷惑而又不滿地說:“你們都要給老師上課了,老師怎麽給你們上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