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好一陣子,我的情緒墮入了黑暗的深淵,仿佛飛機進入了螺旋狀態。這促使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當前如火如荼的運動中去,以期把我從這種狀況擺脫出來。好在這時不管是社會還是學校,各種矛盾和問題都被激發或者製造了出來,風起雲湧之際,冬眠著的,被喚醒了,沉澱了的,被攪動了,光榮與夢想,忠誠與背叛,都無不呈現出一種“甚囂塵上”的狀態。新的刺激、新的印象、新的忙碌紛至遝來,於是,那些隻屬於個人的煩惱和憂愁都如黎明時的晨星,隱沒在強大現實的光與熱中了。

那時,陵江大學、工業大學等大專學校在運動初期因反對工作組而被宣布為右派的學生要求平反的呼聲日益高漲、工廠裏因寫大字報而被本單位黨的組織“記錄在案”的幹部和工人要求交出黑材料的要求更加強烈,而且他們得到越來越多的群眾的支持。東西金鱗路兩旁貼滿了大字報,街麵上幾乎每天都有遊行,表達著各階層群眾各種各樣的不滿和訴求。

各工廠和學校都出現了造反和保守兩派群眾組織,一般來講,造反一派的群眾組織都是群眾自發組織的,以反對本單位的當權派為主要特征;而保守的一派群眾組織都是由當權派經過黨和政府的組織係統建立起來的,以維護本單位的當權派為特征。但是,兩派都自稱自己是代表著**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因為人民日報曾經發表的一篇《做無產階級革命派還是做資產階級保皇派》的文章,造反派一般又被稱為革命派,保守派又被稱為保皇派。兩派間的鬥爭又被稱為“革”與“保”的鬥爭。

群眾運動風起雲湧,革命洪流滾滾向前。一些曾經的“壞人”在曆史上所犯下的罪惡被再一次地清算,一些現實中的“壞人”被以各種各樣的標簽標誌出來。下午放學路過金鱗東路小廣場的時候,經常都能看見那個原來用來召開辯論會的木台上,不時地召開著各種不同名目的鬥爭大會。

如果說**開始後,那些萬花筒般令我們目不暇接,五光十色的變幻,曾經強烈地衝擊了原有的世界,在我們那循規蹈矩,平庸呆板的日子裏注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和刺激的話,這時候,便開始有一絲壓抑和恐怖的氣息透露出來,考驗著我們那最初的興奮和衝動。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金鱗中學召開了盧鵬舉批判鬥爭大會。

中學生紅衛兵積極參加了這次大會的準備工作。開會前一天,當我去紅衛兵大隊部領取大會要用的彩旗時,看到聞梅正在和湯博認真地討論著什麽。

湯博是高一二班的同學,現在是他們班的中學生紅衛兵勤務員。我之所以對他有比較深的印象,是因為他是金鱗中學學生中為數不多幾個的共青團員之一,在學校舉辦的一些重大活動中,常常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這時,他穿著一件明顯偏大的中山服,仿佛並沒有感覺到我的到來,一動不動地站在由窗戶照進來的陽光中,一臉的莊嚴肅穆,好象擔負了一項無比重大的曆史使命。

我將堆放在牆角上的彩旗紮成一捆,正要扛起來的時候,聞梅走了過來,似乎是不經意地提起般對我說:“明天就要召開批判鬥爭盧鵬舉的大會了,鄧老師讓我再問你一下,你能不能告訴學校那個揭發盧鵬舉的同學的名字,由學校出麵做她的工作,看她能不能站出來揭發盧鵬舉的流氓行為,畢竟這是盧鵬舉罪行的一個重要方麵……”

她一臉風清雲淡的樣子,卻讓我心中電光火石般地一閃,頭腦中某兩個神經元之間因長期堵塞而一片黑暗的通道,突然似通非通地顯示出一片朦朧的光亮,我一時沒看清那光亮的後麵到底是什麽,卻突然想起了那天楊南雁給我說的話,於是說:“那天被盧鵬舉留下來補課的,除了我們班的女生以外,還有其她班的一些女生,你可以問問她們去嘛。”

她愣了一下,說:“我們班的這位同學尚且不願意站出來,你以為其她的同學願意站出來嗎?況且,有這個必要嗎?”

我聽出了她態度裏的自相矛盾:既然沒有這個必要,那麽,你為什麽要來問我來呢?但我一時想不明白是她沒說清楚呢還是我自己的神經斷路了,竟然傻傻地愣在了那裏,不知道說什麽好。

誰知她卻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說:“不過,不管牽涉其中的是哪一位同學,對這樣的事情羞於在大庭廣眾之中啟齒,都在情理之中,但是,學校之所以堅持要把教師隊伍中的這條蛀蟲挖出來,最終的目的也是為了防止女同學們受到傷害,給我們女生的身心健康和順利成長創造一個良好的環境。”

她皺著眉頭,字斟句酌地說完了上麵的話,那認真推敲的樣子,倒似乎並不是在想說服我做什麽,而是在自我解釋什麽,我感覺抓住了什麽,衝口而出地說:“我的目的和學校的目的並不矛盾。”

她怔了一下,沒有再往深裏說下去,順坡下驢地尷尬一笑,說:“我理解你的意思了,其實,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她說完就和湯博一起向門口走去。

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才看清了我心中那一瞬間的光亮後麵是什麽東西:那天最後留在教室中的三個人中,除了我和楊南雁以外就是聞梅了,而那首楊南雁揭發盧鵬舉的順口溜,是在聞梅看了那大半截仍空著的白紙並且說了那一句“就寫金鱗中學高一一班全體同學吧”之後才寫上去的,那麽,她肯定就能猜到那個揭發盧鵬舉的人是楊南雁了。然而,她為什麽不把她的猜想告訴鄧老師呢?

我恍然大悟卻又仍然一片迷茫——其中的原因是不是就應在了她講的那一句“我何嚐不也是如此?”的話裏了呢?

鬥爭大會的會場設在大操場上,臨時搭起的講台上掛著“金鱗中學批判鬥爭壞份子盧鵬舉大會”的會標,左右兩邊掛著:“手段惡劣,敗壞教師隊伍道德風尚;心地肮髒,暴露資產階級醜惡靈魂”的條幅。操場四周安裝了幾個高音喇叭,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那幅“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的標語牌下麵,新增了一條“批判腐朽沒落的剝削階級思想,用無產階級思想占領教育陣地”的標語。各年級的同學們象參加開學典禮時的會操一樣,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操場上。所不同的是領隊的不再是各班的班主任,而是各班的紅衛兵勤務員。

與以往會操時不同的還有批判大會沒設主席台,而是在操場中央新增加了教職員工方隊,包括白戈校長在內的學校領導都在這個方隊裏。白戈大概五十多歲的年紀,以往見到的時候,他總是坐在主席台的中間,穿著一身熨得平平整整的灰色中山裝,筆挺著身板,雖然五官長相並無特色,但那雙神采奕奕而又轉動靈活的小眼睛,卻透露出一種與一般年青老師不同的閱曆和精明。現在,他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眯縫著的眼睛死水一樣地平靜,能夠一眼就將他從在一幫年青高大的教師裏撿出來的,就隻剩下他矮小的個頭了。

批判大會由鄧明玉主持,上午十點,她宣布批判大會正式開始。這次,她不象以前那樣坐在主席台自己的座位上對著麥克風講話,而是站在台子中間,把麥克風拿在手裏對著台下講話:“金鱗中學全體教職員工同誌們、中學生紅衛兵同誌們:通過上學期的檢舉揭發,我們揪出了老師隊伍中的害群之馬盧鵬舉,又經過一個多月來的深入調查,我們不僅弄清了他在金鱗中學的所作所為,而且還掌握了他曆史上的一些醜惡行徑,現在讓我們把壞分子盧鵬舉押上來”

盧鵬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一張瘦削白皙的臉上,細眉細眼細細的鼻梁,兩片薄薄的嘴唇,平時裏總穿著一身洗得幹幹淨淨的運動衫,有一種體育老師特有的幹練。隨著鄧明玉的喊聲,兩個青年老師一隻手抓著盧鵬舉的後脖領,一隻手反擰著他的胳膊,將他推到了台子前麵。他的胸前掛了一塊牌子,上麵歪歪斜斜地寫著“大流氓盧鵬舉”幾個黑色的大字,每個字上還用紅色的粗筆劃了個叉。他仍然象給同學們上課似的,雙腳齊肩寬地站著,押著他的老師一次次地將他的頭按下去,他又一次次慢慢地將頭抬起來,把一張慘白而又毫無表情的臉一覽無餘地呈現在所有人的麵前。

批判會開始後,學校各班級的老師依次上台發言,將他冒充團委書記和猥褻女同學等種種行為與他日常教學和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聯係起來,批判他腐化墮落的資產階級思想。他們發言的內容在以前的大字報中都已經多多少少地為大家所知道了,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震撼,讓大家感到驚奇的是揭發者中還有一個外校的女老師,她四十來歲的樣子,留著齊耳短發,有著一張胖胖的臉。她一樁樁地揭發盧鵬舉他在調來金鱗中學前,也就是在原先所有的學校裏如何如何勾引辦公室裏的女老師、如何如何上體育課時猥褻女同學、如何如何“偷窺”在遊泳池更衣室換衣服的女生……。她很激動,又操著一口語音含混的鄉下口音,連比帶劃的,讓我一直聽得含含糊糊。揭發過程中,盧鵬舉偶爾會側過頭去,麵無表情地瞥她一眼,這時,她就會指著盧鵬舉罵一句“鬼臉殼”。這是在她的講話中我唯一聽得最清楚的詞。

那個女老師滿臉的悲憤,聲淚俱下的控訴,引起了大家的極大憤怒,在鄧明玉的帶領下,操場上一遍遍地響起“打倒盧鵬舉”的口號聲。

淺藍色的天空中一絲雲也沒有,熾熱的陽光毫無阻攔地灑在大地上,人人的額頭上都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口號聲停止的中間,操場上一片從未有過的鴉雀無聲,空氣凝固般地沉重,使圍牆外大樹上的鳴蟬“滋滋”的叫聲格外地響亮。

老師們發言完後,鄧明玉站到前麵來,講:“全校教職員工同誌們、同學們,通過批判和鬥爭,純潔人民教師的隊伍,是**的一項重要內容,也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從上學期老師和同學們的大字報中,我們已經知道盧鵬舉的問題還不隻這些,但是,由於種種原因,一些同學沒能夠親自站出來揭發他的問題,對此,我們表示理解,同時,我們也希望有更多的同學能夠消除疑慮,勇敢地站出來揭發我們老師隊伍中存在的問題……”

鄧明玉充滿期待的眼光在操場上掠過,讓我懷疑她是不是在尋找楊南雁,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到原來站在旁邊的楊南雁,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躲到柳月寬寬的肩膀後麵去了。再看看聞梅,她高擎著那麵“金鱗中學中學生紅衛兵”的大旗,站在隊伍的前麵,目不斜視的朝著主席台。

這時候,穀易容蹭到我身邊,悄悄地問我:“我們班揭發盧鵬舉手腳不老實的人是誰?為什麽沒有上去檢舉揭發呢?”

我說:“這我怎麽知道?你應該問她去才對。”

她一撇嘴,說:“那你告訴我她是誰?”

我說:“這我不能告訴你。”

她說:“包庇壞人了吧?”

我說:“你要揭發自己上去好啦,在那張大字報後麵畫圈的,不也有你嗎?”

她瞪大了眼睛,問:“誰告訴你我在後麵畫圈了?”

我說:“你怎麽證明在後麵畫圈的沒有你呢?”一扭頭不再理她,

她狠狠地踩了我一腳,也再沒有跟我糾纏下去。

其實我也不知道在那後麵畫圈的有沒有她,隻是她的話把我逼到牆角了,讓我退無可退,這樣說隻是想跟她耍賴而已。不過事後我想,就她那樣的敢於往盧鵬舉身上潑墨汁的人,拉一幫女生起哄似的在那張大字報後麵半真半假地畫一片圈,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這時,一個突然的情況發生了,站在旁邊方隊裏的湯博象上課回答問題似的舉起手來,對著台上大聲說:“我要檢舉揭發。”

他一張黑黑瘦瘦的臉,仍然穿著那件肥大的中山裝,在得到鄧明玉的回應後,他走上台去,接過鄧明玉遞給他的麥克風,說:“我揭發。有一次學校組織我們到農村參加農業勞動,那天是盧鵬舉帶隊,同學們正在社員的帶領下對果園裏的蘋果樹進行人工授粉的時候,他突然問我們‘你們知道人與植物在遺傳行為上的最大區別是什麽嗎?’我們回答不上來,他就說‘植物的花是用於遺傳的專門器官,它們用最絢麗的色彩、最美妙的氣味把它們的遺傳追求真實地炫耀出來,而我們人呢,卻用了最嚴密的手段把我們的花遮掩起來,這就是植物與人遺傳行為的最大區別,這就是進化的虛偽。生物越是進化,越是文明,越是遠離真實……’不僅如此,他還說:‘以進化的尺度來衡量,不管是動物、植物還是人,其個體的生存時間都很短暫,他們存在的意義隻有一個,那就是以最有效率的遺傳行為,將自己的遺傳基因傳遞下去。’大家說這不是耍流氓是什麽?……”

湯博似乎並沒有意識到他手裏拿著麥克風,說話的聲音很大,使整個操場上空都回蕩著他那嗡嗡的聲音。他的講話說不上流暢,卻一句一字都清清楚楚,象是在背誦一篇已經爛熟於心的課文。

盧鵬舉當初講這段話的時候,同學們都聽到了,但由於它觸及到了我們情竇初開的年代中那根高度敏感的神經,我們在潛意識的層麵上就把它忽略了,好象什麽也沒聽見似的,也沒敢打破沙鍋問到底地往深處想去,於是日子便江水一樣平靜地向前流去。但是,當一個人把大家都不願深入思考的那一部分凸現出來,並給出自己的暗示的時候,潛藏其中的可能的肮髒和醜陋便****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女同學們都低下了頭,男同學們也不知所措。

鄧明玉老師領頭高呼“打倒大流氓盧鵬舉”

在一片口號聲,盧鵬舉突然掙紮著直起腰來,對著台下正對著他的白戈校長大叫:“我不是那樣的意思。”

白戈校長麵容嚴肅地一扭臉,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場麵,我心中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震撼,與大家一樣義憤填膺的地揮動著拳頭高呼口號,同時,又對那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口號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我又想起了在化龍橋上對楊南雁的那不經意間的一瞥。這算不算是流氓行為呢?如果不是,楊南雁為什麽要那樣的罵我呢?如果是,是不是也應該受到這樣的批判呢?不由得後脊梁上一陣陣地發涼。以後,又有幾個同學上台去揭發了盧鵬舉的一些問題,但我那時已經心思恍惚了,他們講了些什麽,即便是當時,也印象杳然了。

那天,我路過教職員工宿舍時候,看到幾個還在上小學的女孩子在跳橡皮筋,他們所唱的兒歌竟然也是:“盧鵬舉,大流氓,資產階級臭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