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我並沒有實現什麽孤獨的遠遊,卻隨著新學期開始了,再一次地回到了那個讓我興奮而又困擾的世界。

和以往新學年開學不一樣的是,由於開展**,當年沒有新的招生計劃,學校的大門上不再懸掛著那一幅“熱烈歡迎新同學”的巨大橫幅,隻是插了一排花花綠綠的小旗幟,大門旁邊的宣傳櫥窗仍然布置得煥然一新,通欄大標題是《跟著**在**的大風大浪中前進》,摘要登載了文峰撰寫的長篇通訊,十多張連續反映我們在人民大會堂演講過程的照片被放大後張貼在櫥窗裏。

經過二十多天假期後,重又回到學校裏來的同學們,在大門外一番親親熱熱打打鬧鬧之後,並沒有湧向布置得華彩漂亮的宣傳櫥窗,而是擠在了櫥窗旁臨時豎起來的一塊木板前,那上麵針鋒相對地貼出了一張標題是《這裏有一個大陰謀》的大字報。這張大字報指出,陵江市委利用了金鱗中學的同學在洪水中救人的事件,策劃了那場《跟著**在大風大浪中前進》的演講大會,並且在演講大會之後,利用了革命群眾希望展開對話的要求,挑動群眾鬥群,依靠一派,打擊一派。這裏有一個大陰謀。其險惡用心是為了製造事端,對抗**關於**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最高指示,瓦解全市教育戰線方興未艾的革命形勢。這一陰謀得到了一些組織的密切配合,得到了金鱗中學某些人物的大力支持,並且金鱗中學有人直接參加了這一行動,給全市教育戰線的**造成了惡劣影響,轉移了當前的鬥爭大方向,希望有關人員能夠自己站出來,檢討自己的錯誤,給全校師生一個交代。

大字報落款處隻寫了“革命群眾”,並沒有留下大字報作者的姓名。

在這以前,老師和同學們寫的大字報都是在學校的領導下,對學校的教學工作和老師們的作風提出意見,還沒有誰敢於“揭竿而起”,主動提出與上級組織的號召和主張相悖的意見,因此,這張大字報就象在平靜的池塘裏丟下了一塊石頭,在人們心中激起了一種石破天驚般的震蕩。

大字報前,裏三圈外三圈地圍滿了表情肅然的同學和老師,除了有時有人小聲地議論幾句外,大部分人都很安靜。我和大家一起擠在人堆裏,突然感覺有人捅了我一下,回頭一看,是柳月,她對我招了招手,我便和她一起走了出來。來到大路上,我看到葛利江和楊南雁已經等在那裏了。我格外地注意到楊南雁比上學期又有了些許變化,又長高了一點,鴨蛋形的臉也更加豐滿了。

互相打過招呼以後,柳月氣憤地說:“你們都看到了吧,這張大字報明目張膽地置疑我們舍己救人的行為,非議我們在人民大會堂的演講,含沙射影地攻擊中學生紅衛兵,還將鋒芒直接指向白戈校長和鄧明玉老師,就是一篇大毒草,我建議現在就去把它撕下來?”

我說:“這張大字報的要害是攻擊陵江市委對**的領導。”

楊南雁說:“照這張大字報的說法,我們做得對還是不對,倒有些模糊不清了。”

葛利江說:“這不合適吧?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是**賦予廣大群眾的權利,我們貿然地去撕了,不符合**的精神吧?”

柳月反駁說:“寫大字報也不署名,鬼鬼祟祟的,這也算得是革命群眾嗎?”

我們在嘉陵江裏救人的行動,得到那麽多人的一致肯定,是我們的光榮和自豪,卻被說成被人利用了,使我感到困惑,但是不是要以這麽極端的方式處理這件事,我仍有些猶豫,於是說:“這張大字報引起了這麽多群眾關心,我們去把它撕了,會不會引起大家的反對呢?我看這樣吧,我們先找聞梅商量一下吧。”

於是我們一起去找到聞梅,這時,她正在大操場邊跟一個鬢角上已有幾莖白發的老民警商量著什麽事情,等她送走那個民警後,我們圍著聞梅,又七嘴八舌地把剛才的議論又重複了一遍。

聞梅顯然比我們知道更多的情況,聽大家說完後,她說:“經過一個假期,形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已經與我們當初給老師們提意見時的情況不一樣了。上學期人民大會堂發生衝突事情後,陵江大學和工業大學的造反派紅衛兵組織了告狀團,去北京告狀,現在告狀團已經回來了。他們在北京的時候,正好趕上**接見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受到了**的接見。以後他們又得到了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單獨接見,並且得到了其中一些人的支持,提出了對陵江市**的三項指示。所以,他們現在得勢得很。這就是這張大字報之所以能夠產生的背景。況且現在沒有人知道這張大字報是誰寫的?我們先不要去動它,且讓它貼在那兒吧……”

楊南雁說:“一邊是櫥窗裏貼著的《跟著**在**的大風大浪中前進》的通訊;一邊是《這裏有一個大陰謀》的大字報,孰是孰非?總不能都是對的吧!”

柳月說:“中央肯定是聽了他們的一麵之詞了,那天我們都在現場,他們哪裏是對話來了,他們是來包圍我們的會場,圍攻市裏的領導來了,總不至於他們反倒有理了吧。”

聞梅說:“我們現在要沉住氣,還記得那天分別時程旭東書記給我們講的話嗎,一九五七年右派向我們黨發動進攻的時候,開始不也是很猖狂的嗎,而最後的結果是怎樣的呢,讓他們表演吧!我們先去參加開學典禮,看白戈校長怎麽講吧。”

我猜大家和我一樣,雖然經過了一個假期,但心裏對曾經可能的到全市各中學進行的演講,仍然抱著或多或少的期待,聞梅對這件事連提也沒有提到,讓大家都很失望。

開學典禮仍然在大操場上進行,全校各個班級排成整齊的隊列,一字兒在操場上排開,操場四周彩旗飄揚。聞梅作為中學生紅衛兵的代表,第一次與學校領導們一起坐在開學典禮的主席台上。升旗儀式後教務主任簡單地講了新學期教學方麵的設想。聞梅作為中學生紅衛兵的代表講話,要求同學們在新的學年裏,認真學習**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等光輝著作,實踐偉大的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鄧明玉代表共青團傳達了市區兩級教育局《關於向嘉陵江舍己救人英雄集體學習的決定》。最後講話的是白戈校長,他號召全校同學都要認真學習陵江日報刊載的《跟著**在**的大風大浪中前進》的長篇通訊,學習紅衛兵小將英勇無畏,不怕犧牲,舍己救人,義無反顧的**精神,積極投身到**中去。

開學典禮後,同學們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地散開來,校園裏又是一片熱熱鬧鬧的景象。

這天,我是和柳月、楊南雁一起走回家去的,一路上柳月對開學典禮上講話的人誰都沒有針對那張《這裏有一個大陰謀》的大字報發表看法很不滿意,說:“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麵前,學校和中學生紅衛兵連一個明確的態度都沒有!”她額頭旁那道在大會堂衝突中留下的傷疤脹紅了,明顯地斜在眼角上。

過了金鱗灣汽車站後,馬路上又隻剩下我和楊南雁了。雖然在那個暑假裏我曾經那樣地在心裏翻江倒海地想見到楊南雁,但當我把那首名叫《大鳳》的小詩認認真真地拆疊起來,小心翼翼地夾在書頁裏,又有了一個單獨和她走在一起的機會的時候,卻又不得不裝出一派若無其事的樣子,下意識地掩蓋和等待著什麽。走著走著,不知是誰先開了一個頭,我們便東拉西扯地說了起來,說到的事情無非是假期中都做了些什麽、以後又有些什麽打算等等。由於心中暗暗地揣著了一個幽幽的心思,不管講什麽,我都有些心不在焉,那情景竟與我在那個夢裏時的情景一模一樣,有些漫不經心,有些恍惚迷離,一時間竟讓我仿佛仍然在那一個夢裏。

那本來就是一段隻有半個小時不到的路程,又在這樣不得要領的說話之中,更是一眨眼功夫就過去了。走過了化龍橋,拐上了那條岔馬路,眼看就要分手了,我才找到現實的感覺,忍不住說:“你還記得嗎,上學期的時候,你向我要過一樣東西呢?”

“我沒忘,隻是那是你的東西,你不主動提起,我怎麽好提出來呢。”她把手伸出來,手心向上地攤在我麵前。

我趕緊從書包裏拿出那本書來,抽出早已準備好的那張紙遞給了她。

她展開來邊走邊看,看完後停下來,麵對著我。

“那個大鳳就是在你夢裏的我嗎?”

“是!”

“我怎麽成了大鳳了呢?”

“我也不知道。”

“大鳳是誰?”她眉宇間擰起了一個疙瘩。

“大鳳是一個小說人物的名字?”我趕緊說。

“那本小說叫什麽名字。”

“名叫《先驅》。”

“那麽,大鳳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我有點尷尬,支吾其詞地說:“這是我好些年前看過的書,書的內容已經不清楚了,隻知道這本書講的是發生在北伐戰爭時期的一個故事,大鳳是書裏的一個女主人公……”

“好啊,搞了半天,你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還把一個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的名字安在我的頭上,你到底把我當成一個什麽樣的人了?”

她一臉的慍怒,兩片嘴唇倔強地撅了起來,彎彎的眉毛拉成了一條直線。

我窘迫得臉都紅了,說:“我想,過去多年了能夠讓我仍然記得的,肯定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吧?”

她把那張紙遞還給我,冷冷地說:“大鳳不是我,我也不是大鳳。”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本想她看了這這首詩會很喜歡,誰知卻得了這樣的結果,看著她消失在金鱗電影院圍牆外的小道盡頭,我仿佛突然掉進了冰窟窿裏,心裏一片黯然神傷。

是啊,大鳳到底是一個什麽人呢?我努力在腦海中搜尋關於這本書的記憶,這時,我才知道,我過去的人生是怎樣地一塌糊塗,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讓我記憶深刻的不是書本裏的那些文字和符號,而是小夥伴們打彈弓、滾鐵環、抽陀螺、玩彈子等不斷翻新的遊戲以及金鱗溪裏的抓魚摸蝦和嬉戲打鬧。上初中了,孩提時代的遊戲漸漸地退出了我的生活,但讓我興奮不已的仍然隻是到嘉陵江裏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快樂,看行雲流水,舟渡魚翔的悠閑。

費了好大的功夫,我才慢慢想起小的時候,我用父親的工會會員證到廠裏的圖書室借書的情形,記起了那個圖書管理員——葛利江的母親那張白淨而又生動的臉。她原來也是職工家屬,解放後掃盲時認的字,以後便在工人圖書室做了圖書管理員,前些年國民經濟調整的時候,大多數的家屬工都被“壓縮”回家了,她是極少數能夠繼續留下來並轉為正式職工的家屬之一。也是從此以後,她便瞧不起和她一起參加掃盲識字班,但最後仍然不認字的工人。當我們一幫孩子頂著不識字的父親的名字到俱樂部借書,遞上寫著父親名字的工會會員證的時候,她便會一臉的不以為然,總弄得我們紅著臉,恨不得地上有個縫鑽了進去。我記起了那是一個暑假,幾個小夥伴又約了我去圖書室借書,當我從書架上拿下這本《先驅》,來到那高高的借書台前的時候,她仍然那樣地一搭拉眼皮,冷冷地說:“這書是你爸要看的嗎?我們這可是職工圖書室!……”那鄙夷的目光和不屑的口吻徹底地破壞了我讀書的心情,借回去之後,隻是草草地翻了一下便托人還了回去,也就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到廠裏的圖書室裏去借過書。

雖然有那樣的經曆,但幾經躊躇之後,我仍然決定去圖書室借出這本書來,弄清楚那個至今仍然保留在我記憶中的大鳳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那天晚上,我來到廠裏的圖書室。然而,記憶中一到晚上總是燈火通明的圖書室,這時已經是大門緊閉,門上一盞孤燈昏黃的光圈裏罩著這樣的一張通知:

全廠工會會員同誌們:

在過去的十多年中,我國文學藝術界的資產階級和修正主義分子,背離**的無產階級文藝路線,致使文學出版物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香花毒草良莠不齊。根據上級的通知精神,為了保證人民精神糧食的純潔和健康,決定從即日起封館。

封館之後,請各位會員速將已經借出的圖書歸還借書處。

封館期間,館內圖書概不外借。

什麽時候重新開館,待有關部門對館藏圖書進行鑒別後另行通知。

我悵然若失,不知道如何是好,心想這一本書該不會連帶我夢裏的大鳳,也羚羊掛角般地無跡可尋了吧?這樣地想著,突然,一個想法閃電般地在我頭腦中掠過:我那些曾經的激動和幻想,抑或都隻是因為一連串的機緣巧合在我心中激起的一種幻象罷了,我和我所在的世界其實什麽都沒有什麽改變,就跟嘉陵江一樣,仍然不舍晝夜地滾滾東去。頓時,我心中湧起一陣無法言說的沮喪和痛苦。

隻是,我仍然不明白,我為什麽會做一個那樣的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