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三
自從我和楊南雁因為那個“大鳳”鬧了別扭以後,她一直不理我,上課時把腰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視,好象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樣。放學時也不象往常一樣對我說:“讓我一下,我出去”,而是站起來一聲也不吭,看著我慌慌張張地把書本文具一推,站起來讓開道後,才起身走到過道裏,然後來到柳月的座位前,兩人手拉手一起走出教室。柳月大概看出了我們之間有什麽齟齬,有兩次她都斜睨著我,似有所指地說:“筆杆兒,你可不能欺負人啊!”,我不敢正視她那懷疑中閃著幾分寒意的目光,支吾著說:“這怎麽可能呢?”
那一年開學後,學校沒有象以往一樣下發新的課本,隻是說根據教育局通知,開學以後以複習上學期的學習內容為主,待新教材和課本審定下發後,再開設新的課程。金鱗中學是一所新建立起來的中學,高中一年級是第一屆將要麵對高考的年級,高考成績的好壞,對金鱗中學將來在全區教育係統中的地位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因此,受到學校的高度重視,決定利用新教材沒有發下來的時間,對已經學過的課程進行一次再複習,為新教材發下來後全麵進入新階段的學習打下基礎。於是高一年級的老師和同學都緊急動員起來,不僅白天的八節課安排得滿滿的,而且每周還安排了五天晚自習,要求全體同學誰都不能缺席,所以教學樓的第四層一到晚上就一片燈火通明。
這時柳月的座位已經由第一排調整到了教室的中間位置,第一天晚自習快結束的時候,同學們都開始收拾書包準備回家了,她走到我的桌子跟前,對我說:“現在都九多鍾了,我們一起回家吧,過了金鱗汽車站後,你負責把楊南雁送回家。”
我猶豫著沒有說話,瞥了楊南雁一眼。楊南雁正在收拾文具,瞥了我一眼,也沒有說話。
我看她的眼神,似乎無可無不可,就說:“行。反正我已經和葛利江約好了,晚上一起搭伴兒回家,多一個伴兒,少一個伴兒都是無所謂的。”
葛利江家住在我們家對麵的一片山坡上,白天放學後他都是一個人從半山腰上的一條小路回家,由於小路上沒有路燈,晚自習後隻能從大路走回家去,便約了我每天與他同路。
在楊南雁到來之前,我們班裏隻有我、聞梅和葛利江三個人是總裝廠的職工子女,而且從上小學起,就一直是同班同學。那時候,聞梅也是我們的班長,而葛利江卻是我們班有名的搗蛋鬼,總能搞出一些別人意想不到的惡作劇。有一次他從金鱗溪裏抓了幾個螃蟹,裹在挽起來的褲腿裏,帶到教室裏來,在同學們都去操場做課間操的時候,一個個全部偷偷地塞進女生的書包裏。上課的時間到了,當一個女生把手伸進書包裏取東西的時候,突然被螃蟹夾住,驚叫著大哭起來,別的女生趕緊也去翻自己的書包,也有被螃蟹夾住了的,幾個女生哭成一團,教室裏一片大亂,老師責問是誰幹的,他卻沒事一樣,穩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副與已無關的樣子。
那時,葛利江雖然調皮,而且上課愛打瞌睡,在進行課堂紀律評比時,總拉我們班的後腿,常讓聞梅頭疼不已,但又拿他沒辦法,因為,雖然他常有一些小動作,但卻從未出過大格,而且一到大小考試門門功課卻總能名列前茅,討班主任的喜歡。進入初中後,他好象突然間就長大了,學習成績仍然出類拔萃,但卻很少再有什麽惡作劇的行為引起老師和同學們的垢病。
葛利江是我那時最要好的朋友,似乎命中注定要陪伴著我走過那一段讓我刻骨銘心的時光。
那段時間裏,每天晚自習後,我們四個人中總是葛利江最先收拾完東西,然後是我和柳月,最後是楊南雁,大家等齊了,一起走回家去。有了柳月和葛利江,沒有出現我與楊南雁單獨在一起的情況,大家一路有說有笑,倒也沒什麽尷尬。
這天,我們四個人一起從樓上下來,校園裏除了一地月華,竹影搖曳外,竟一個人也沒有了,葛利江忍不住說:“楊南雁,你怎麽每天都這麽認真呢?”
楊南雁說:“兩年的時間,說到就到,不認真怎麽行呢?”
葛利江怔了一下,有幾分不屑地說:“不就考大學嗎?用得著這麽緊張嗎?”
楊南雁說:“這要看對自己定什麽目標了。”
葛利江問:“那麽,你的目標是什麽呢?”
楊南雁說:“這還用說嗎?當然是陵江大學了。”
柳月想要說什麽,卻猶豫了一下,問我:“筆杆兒,你的目標呢?”
我懶懶地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就湯下麵,順其自然吧。”那時,我還沒有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而且我對楊南雁有一種下意識的戒懼,隻要是有她在的時候,我都小心翼翼地把話說得留有餘地,然而,即使這樣,仍然沒能避免被她導出出乎意料的結果來。
楊南雁不緊不慢地說:“隻怕‘閑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到時候開卷了然,閉卷茫然,高又不成,低也不就。”
葛利江不無譏諷接過話頭,說:“還是我們的楊南雁同學存誌高遠,想必一定能‘出於幽穀,遷於喬木’。”
楊南雁似乎沒有感覺到葛利江口氣裏那一絲淡淡的諷刺,認真地說:“倒也不是我誌存高遠,我們知識分子的家庭,父母對孩子上什麽大學的事情看得很重,要求也高,抓得也緊,不象你們工人家庭的父母,對孩子畢業以後上什麽大學都無所謂,能夠上一所好一點兒的大學當然好,退而求其次,上一所一般的大學也沒什麽不好,甚至再退一步,即便就是考不上大學又怎麽樣呢,還能提前參加工作,早早地在工廠裏領一份薪水……”
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沒有聽出她話裏“我們”與“你們”之間的細微差別,但聽著聽著就感覺到她的口吻中有一種不經意很難察覺但卻又是來自內心深處的優越感,我猛地一驚,仿佛金鋼刀“刺喇喇”地從玻璃上劃過,在我心上刻下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刺痛。
我想,不僅是我,柳月和葛利江也有我同樣的感覺,因為,一時間,大家都不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才聽柳月冷冷地說:“依我看,考個工業大學也不錯。”
到了金鱗電影院,楊南雁的身影消失在那條圍牆的陰影裏後,葛利江問我:“楊南雁怎麽這樣呢?”
我聽出了他的意思,但楊南雁在我心裏是一個太複雜的存在,既有從未消失過的感情,又有對這種感情的懷疑以及受到搶白後的難堪,抑或還有潛藏在心底的明明暗暗的希望,於是故意問:“她怎麽啦?”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後,突然問我:“那天學校批判鬥爭盧鵬舉的時候,那個寫大字報的同學為什麽沒有站出來揭發他呢?”
我一愣,說:“我怎麽知道?”
他說:“那大字報上的字不是你寫上去的?至少你應該知道當初是我們班的誰起來揭發了盧鵬舉的吧。”
我心一橫,說:“那我也不知道。”
他說:“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反問:“你為什麽對這件事有這麽大的興趣呢?”
他輕描淡寫地說“不是有什麽興趣,隻是覺得這個人劃下一根火柴,點燃了學校裏的一場大火,現在星火燎原了,有的人水深火熱,有的人暗自慶幸,她卻杳如黃鶴,有點考驗人的好奇心。”
提起這件事情,讓我又想起了盧鵬舉那寬大的手掌和長長的手指,想起了我在化龍橋上的驚鴻一瞥,心裏便又忐忑不安起來,試探著問:“也不知道那樣的行為,算不算得上是流氓行為?”
他停下來,饒有興趣地盯著我,反問說:“你說的是哪樣的行為呢?”
他又把我問住了,因為回想起來,那張大字報上隻講了“兩隻大手不老實”,真沒有寫他怎樣地不老實,我能說出什麽來呢?於是念頭一轉,說:“比如說湯博揭發盧鵬舉的那件事吧,盧鵬舉隻不過是把我們因為司空見慣而忽略了的東西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了而已,那個湯博自己理解不了,關盧鵬舉什麽事呢?”心裏仿佛在替自己辯護。
他想了想說:“從客觀上論,你說的也對,盧鵬舉這樣講的確也沒錯,但是,這裏麵有一個‘實然’和‘應然’的問題?什麽是‘進化的虛偽’?‘虛偽’是一個貶義色彩非常濃厚的詞,對於這一點,我們平常在使用的時候是很明確的。他對這種進化持貶抑的態度,那麽他褒揚的是什麽呢?按照正常的邏輯,我們都象他所褒揚的那樣真實起來,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情形呢?”
我仍然不甘心,說:“會不會有這樣的一種可能,盧鵬舉並沒有你講的那麽複雜,他就是無意間‘書呆子’了一下呢?”
“什麽書呆子!他作為一個已有幾年教齡的老師,麵對我們這麽多少男少女,這樣地來解釋遺傳行為,聯係到老師和同學們所揭發出來的相似的問題,你難道不懷疑他有動機不純之嫌嗎!如果你不同意我的話,那麽,你照他褒揚的那樣,帶頭給我們‘真實’一下?”他一撇嘴,憋出了一個冷冷的笑。
我卻沒有笑,那件事情所喚出的恐懼,仍然蛇一樣地盤踞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