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故人

奪寵

沈蘊初奇怪地看她一眼,好像是想說什麽。葉薇覺得有料可挖,剛想深入了解下,卻又被一個聲音打斷。

“阿薇,沈容華,你們怎麽站這麽遠?”江美人笑意吟吟,“姐妹們好久沒見麵了,都想和你們親近親近呢!”

換了平時,沈蘊初就算再不喜江宛清也會敷衍幾句,可她今日實在有失常態,居然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抽身離去。

葉薇隻好替她周旋,“蘊初最近身子不太好,不太想說話,你別跟她計較。”

江宛清笑笑,“我哪敢和沈容華計較啊,她可是備受聖寵呢。”頓了頓,“不過如今最受寵的換成阿薇你了,可要當心她吃你的味兒哦。”

葉薇假裝沒察覺這話裏的挑撥,雲淡風輕道:“我看那邊有個道長過來了,估計是要開始祈福了,咱們過去吧。”

天一道長入宮前宮內就有不少道士,他來了後又換掉了一批,如今皇宮內的道士全是他的親信。葉薇此刻見到的這個便是他身邊極受重視的一位,名喚鄒遠。

“諸位娘子,道君座下請大家都摒棄雜念,誠心誠意地為宣妃娘娘祈福,這樣皇裔才能平安。”

葉薇瞧著鄒遠那張儒雅俊秀的臉,默默在最前排的蒲團上跪了下去。在她身後,所有延和四年的宮嬪也相繼跪下,無論心裏什麽想法,至少明麵上都是滿臉虔誠地閉上了眼睛。

殿內有濃重的香燭氣息,這感覺其實很熟悉。上一世時她便經常隨祖母去惠州城外的青雲觀上香,還在那裏認識了青雲觀的觀主。那一輩子,除了蘊初外謝觀主便是她唯一的朋友了,連她的笛子都是他教的。

如今也過去五年了,不知他過得怎麽樣……

葉薇她們從上午一直跪到夜幕降臨,中間甚至沒吃什麽東西,身子都有點發軟。旁人還稍微好些,可葉薇膝蓋上有舊傷,跪久了就會發疼,如今雖有蒲團墊著卻也開始受不住了。

右手趁人不注意時輕輕揉了揉膝蓋,那又麻又痛的滋味讓她倒抽口冷氣。

積攢了一天的火氣越燒越炙熱,忍不住在心裏破口大罵宣妃,還有宣妃背後那個可惡的天一道長。

不過是個弄權的陰險小人,偏還打著世外高人的名號,此等無恥的行徑連她這種不愛管旁人閑事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簡直破壞了道士在她心中良好的印象!

江宛清從後麵看到葉薇揉腿的動作,暗自嗤笑。瞧她這兩日那傲慢的樣子,真以為陛下最近對她稍微好些就無人能壓住她了嗎?嗬,如今怎麽樣,宣妃娘娘一不舒服,還不是得乖乖來這裏長跪?怎不見陛下來救她?

太過痛快,導致她連自己也是陪著長跪的一員也不在乎了。她對這個容貌遠勝自己的好友嫉妒太久,能看到她受罪比什麽都強。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大家順著望去,驚訝地發現竟是高安世。他站到了葉薇麵前,低聲道:“葉娘子。”

葉薇睜眼,“高大人?”

高安世笑著行了個禮,“臣來知會您一聲,您可以先回披香殿了。”

“回去?”葉薇蹙眉,“隻有我一個嗎?為何?”

高安世笑道:“娘子別多想,是陛下聽說諸位娘子在這裏為宣妃娘娘祈福,讚賞之餘覺得光跪也不夠,還得來個人抄些經文,回頭一並供奉道君,才更顯心誠。想著娘子您寫得一筆好字,這才特意吩咐微臣過來,請您先行回宮,抄寫經文要緊……”

他話說得冠冕堂皇,理由也無懈可擊,可落到江宛清耳中卻怎麽想都覺得是皇帝在偏袒葉薇。抄寫經文罷了,比起在這裏長跪輕鬆太多!

其餘人也是一樣的想法。除了沈蘊初比較淡然外,別的宮嬪都又是嫉妒又是羨慕,眼睜睜看著葉薇慢慢起身。因腿腳不便,高安世甚至親自扶了她一把,他畢恭畢敬地彎著腰,就這樣陪著葉薇朝外走去。

江宛清不敢回頭,隻能瞪著那個空蕩蕩的蒲團,差點將紅唇咬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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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宛清能想到的東西,葉薇自然也能想到。回披香殿的路上,她還覺得驚訝。皇帝那種性子,明顯是不愛在女人這些事上費心思的,如今卻惦記著她腿不好,特意派了高安世來救她於水火。因怕太後怪罪,連理由都給她找好了。

倒是挺周到呢。

她靠在轎內的軟墊上感歎幾聲,然後便把這事拋開。一點小恩小惠而已,不用放在心上。畢竟他連命都是自己救的,如今就算回報吧。

身子突然失重,她朝右一歪,狠狠撞到轎子的右壁。帷幕很快被掀開,憫枝急切地問道:“小姐,您沒事吧?撞到哪裏沒有?”

人倒黴起來真是擋都擋不住,在三清祖師座前跪了一整天,本以為馬上就可以回去洗個澡睡一覺,誰知轎輦竟會半道壞掉。

葉薇扶著憫枝的手立在風中,妙蕊則沒好氣地對磕頭請罪的宦官道:“我們在這裏陪著娘子,你們快去換一乘好的轎子來,再出紕漏看我怎麽罰你們!”

宦官去了,妙蕊和憫枝陪葉薇走到附近的亭中坐下,“小姐別擔心,他們很快就回來了。”

這是太液池邊,可以看到凍在一起的冰湖,還有飄飄灑灑落下的雪花。葉薇托腮看這美麗的景色,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青雲觀後山,她握著笛子偏頭問道:“這曲子叫《碧湖碎玉》,是說打碎的玉石都落到湖中了?”

那時候謝觀主是怎麽回答的來著?哦,他當時一臉鄙夷地看著她,語氣裏滿是嘲諷,“你就不能有點想象力嗎?碎玉,說的是雪花啊。碧湖碎玉,形容的是漫天飛雪裏的湖麵,是極美的景色。”

他刻薄,她也不甘示弱,“明明是這名字取得不對。若是都漫天飛雪了,湖麵肯定也結冰了才對。哪裏有什麽碧湖,是冰湖!”

……

憶起往事,她唇邊也銜了絲笑意。耳畔卻忽然傳來高高低低的笛聲,讓她瞬間睜大了雙眼。

右手撐在亭邊的欄杆上,她站起來四下張望,眉頭緊蹙。妙蕊困惑地問道:“小姐,怎麽了?您……您在找什麽?”

她推開妙蕊,“我去那邊看看,你們、你們都不要跟過來。聽到沒有!就站在那裏,別跟過來……”

妙蕊和憫枝立在原地不敢動,而她腳步飛快,循著笛聲傳來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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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薇覺得腦子亂哄哄的,有個猜測在叫囂,她卻不敢確定。那個人、那個人不該出現在這裏。他應該在千裏之外的惠州,不該出現在大內宮城……

可是這笛聲,這熟悉的笛聲……

拐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她也終於停下了腳步。

今天是正月初六,天邊一輪上弦月,懸在藍緞子似的夜空中。而在明月星空之下,太液池卻冰封一片,雪花簌簌飄落,碎瓊亂玉似的,徒添幾分蒼涼和悲戚。

冰湖之畔,赫然立著個身姿頎長的男人。寬袍廣袖、巍峨博冠,一截竹笛橫在唇邊,正無意識地往外奏出樂聲。笛子的音色本是輕快悠揚的,他這首曲子卻奏得緩慢而平靜。不是哀傷,也不是幽怨,而是一種綿長而沉默的思念,就好像他吹著曲子時,心中還在思念著某個故人。

從葉薇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的背影和側臉,卻已經足夠她做出準確的判斷。

是他!

居然……真的是他!

太過震驚,她一時晃神,等找回神智時卻驚訝地發現湖畔已經沒有人了。不可置信地從暗處跑出去,她站在他適才駐足的地方,四下張望。

“謝道長,謝道長?你……你跑去哪……啊——”

右腳踩滑,她朝後仰去,眼看就要摔入冰湖中。餘光瞥到堅硬的冰麵,葉薇絕望地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劇痛。

身子卻沒有繼續墜落。

腰間纏上一隻有力的大手,將她穩穩抱住。她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麵無表情的謝懷。

無數前塵往事鋪麵而來,如簌簌落下的漫天飛雪。

葉薇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謝懷時,她曾神神叨叨地念出了剛在書上看到的一句話,“望君玉山將崩之容,方知世人皆瓦石爾”。

語氣太過認真,讓謝懷一度以為自己碰到了女版登徒子。

在葉薇兩輩子一共十七年的人生裏,謝懷是她見過的第一個真正稱得上風姿奪目的男人。因為有他在前麵拔高她對美男的抵抗力,後來遇到同樣俊美的賀蘭晟時,才可以那般淡然地讓他“快點滾”……

他本是她在這世上最熟悉的男人,可如今葉薇卻覺得,她幾乎快不認識他了。

那張臉還是如過去那般好看,卻又完全不同。從前的謝觀主是瀟灑而疏懶的,他總是穿著身青色的道袍,閑閑倚欄、吹奏笛曲。挺拔的背影如同山間的青鬆翠柏,自有股從容磊落的風範。

可眼前的男人,周身上下卻縈繞著神秘而陰鬱的氣息。墨玉似的眼眸裏不再含著渾不在意的瀟灑笑意,而是對世間萬物的淡漠與厭倦。仿佛無論這人世如何繁華熱鬧,落到他眼中都沒有任何意義。

他的眉眼英俊到近乎蠱惑,讓葉薇覺得自己看到了參天古木在一夜間變成了迷霧森林,又或是原野被黃沙覆蓋,萬裏荒漠中剩下的最後一朵曼珠沙華。

腰下的手忽然一鬆,葉薇適才沉浸在往事中,慌亂之下忘了彼此的處境,竟脫口而出,“謝飛卿你別鬧……”

他身子狠顫,幾乎是惡狠狠地看著她。四目相對,他很慢很慢地開了口,“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