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3
小鎮 3
走出來,我非但沒有鬆一口氣,反而心情愈加沉重。如果李郎中說佑生不該騎馬,我就決不能再讓他冒這個險,雖然他肯定又會來那套我行其實不行的伎倆。可買架馬車,談何容易啊,即使隻是一個沒有遮擋的平板車,也不是十幾兩銀子就能買到的。
我牽著馬,慢慢在街上走,正苦苦思想之際,就聽佑生輕問:“你在何處學得那,心髒大法的?”
我抬頭看看,四周無人,他的頭垂在我肩膀旁的鞍邊,好可憐。就小聲答道:“在上大學時,參加過一個學習班。”
他又問:“你是,怎麽,學得那吹氣之法的?”
我一閃念,看透了他的狼子野心,就咬牙說:“說來話長。我那一日的班中,隻我這一個女子。學到吹氣法時,老師隻好讓我和一位男生互相學習指導。原說好,我先吹他,他再吹我。可是我扒著他的嘴,一口氣吹下去,他就暈厥過去,老師無奈,又指點了另一個男生。誰知,我又一口氣,他也背過去了。結果,我吹了七七四十九個男生,統統昏倒,到第五十個,也就是班中最後一人,我筋疲力竭,沒有把他吹暈過去,方才得到老師首肯,得以出門。這麽多年,我技藝生疏,不知剛才吹你時,你是否感到暈眩?”
他半天沒言語,最後顫聲道:“確是如此。”
我哼哼冷笑了一下。忽然想起剛才李郎中說他早晚腿會毒發,大約……心中一下難受起來。
咬了嘴唇說:“什麽確是。我們用的是假人,必須吹到胸部指示標上升一寸才可,連吹30次,累死人,哪有隨便吹一下那麽容易!”
他停了一會,輕輕說:“你不是不願說謊麽?那剛才如何……”
我笑道:“除了我是還俗和尚外,哪點是謊言?心髒起搏術的確如我所示,香蕉的功用也如我所說,巧克力的確曾在它的產地價比黃金,你別告訴我你朝的皇帝曾享用過。”
他輕笑道:“的確不曾。勝讀十年書和千金難買倒也非妄言。”
“嘿,擠兌我是不是?”
他又想想:“那你為何說我是啞巴,還說我是你的小弟?”
我說:“你一開口,人們就會知道你與眾不同,哪怕隻一個字,也能露出馬腳。至於小弟……至於小弟,哼,我比你見多識廣,叫你聲弟弟也不虧了你。”
他哽了一下:“你……”
我打斷他:“我是毀你不倦滴。”可我停了一下,又說:“小弟弟更容易贏得人們的信任和愛護。”MD,我現在可太心慈手軟了。他這才輕笑了一聲,沒再講什麽。
我歎道:“其實人生所在,就是怎樣用我們的所學來達到我們的目標,活學活用盡在我們。我講了一個故事,換來了你的治療,我還可以……”我腦中靈光一閃,一拍手道:“我還可以講個故事來掙我們需要的馬車。”
他努力抬頭說:“不可貿然!我已得到醫治,就……”
我一揮手:“不必多言了,我意已定。你說話的時間過去了,現在你又是啞巴了。”說罷,把他的頭輕輕按了下去。
我們先去了那個老者的小店,要了兩碗粥粉湯麵之類的東西。這是我來這裏的第一頓熱飯,但因為心中想著我要幹的事,真是說不清我到底吃了什麽。
佑生更是吃得很少,隻幾口,留下了大半碗,想到我行將進行的大事,我一仰頭,把剩下的都給吃了。
飯後,我又向老者買了二十來個饅頭,背包裏放了五個(大概明天就都起毛了),要了一個布袋把餘下的裝了。問清楚這鎮裏在哪裏賣馬車和哪裏是最熱鬧的地方,背了佑生出了門。
我牽著馬,馬上馱著佑生,先去向馬車店走去,看準了最便宜的板子車,和老板說準了價錢,然後又向老者所說熱鬧方向走去。沿途人漸漸多了,都對我們指手劃腳。我直視前方,麵色凝重。
我到了地方一看,心中喜悅。隻見一顆大樹立在一小平場的邊緣,環著場子,有茶館飯館之類的小店。看過北京,你可能覺得這大概是農民工聚居的工地邊緣,但這是這個小鎮最繁華的地方了。
大樹下坐了一幫流浪兒童,正嘻皮笑臉地看著我們。
我牽馬走過去,提了饅頭袋,到了小乞丐們麵前,一人遞了個饅頭,微笑著說:“孩子們,幫叔叔我(真別扭啊)一個忙,可不可以?今晚我再請你們吃饅頭。”他們愣愣地點了點頭。
我正色說:“你們去各處大聲喧嘩,說有一位遠方來的還俗和尚,名叫任雲起,曾遊曆五湖四海,胸中有無數妙事奇聞。今日午時三刻,將在此大樹下開講神奇史事,戰爭風雲,曲折往複,精彩無比。首場免費,後麵的不想聽的就不要交錢了。你們幫了我這個忙,一會可以來維持秩序,也免費聽我演講,加上晚飯饅頭。”他們一哄而散。
我一把抓住了一個挺機靈樣的小男孩說:“你去李郎中處,說剛才與他交談的雲起,將在這鎮中大樹下演講精彩故事,讓他帶了筆墨紙硯,一桌一椅,另一小塊木頭前來幫我搭台子。”我算賴上他了,沒別人哪。
我轉身抱下佑生,讓他依樹坐下,然後把馬拴在樹上。又回身到他身邊坐下,等著李郎中的到來。
這裏我介紹我一個獨特的家庭背景。
我的父親乃一個不可救藥的京劇戲迷,他還不是迷所有的戲,他隻迷馬連良和群借華(群英會,借東風,華容道)。我今天回首往昔,隻能用“精神虐待”這四個字來概括他在我幼年時代加諸在我身上的種種京劇熏陶。
自我記事起,我們家就充滿了群借華之一的錄音,回旋往複,沒有盡頭。可惡的是,他對音響的其它機能一竅不通,卻知道怎樣反複播放一段他喜歡的唱腔或對話,許多次讓我聽得幾近瘋狂。
別的人家播個交響樂之類的高雅東西,我天天耳中回複唱的就是那些京劇的對話唱段和叮叮當當的鑼鼓。氣煞人也。
我之所以變得性情殘暴,想必是因兒時苦難所致!但誰能想到今天,我要憑此經驗掙出我的馬車呀!我爸要知道了還不搖頭晃腦地要我謝謝他(想都甭想了您)。
說到此,您應該知道我要幹什麽了。正是,我要在這演講赤壁之戰!我雖然熟讀三國演義,但覺得說起故事來,京劇群借華更適合。許多對話是現成的,隻需把唱腔白話講出來就是了。
千萬不要小看這赤壁之戰的魅力。記得我年不到十歲,第一次讀到三國此處時,已是夜裏。被監督睡覺之後,偷偷摸摸地蒙在被子中,拿個手電筒看完了那幾章,還得提心吊膽聽我父母的動靜。對沒聽過的人來說,這絕對是好故事!
我正在腦海裏複習那些兒時不堪回首,現在卻印象生動意味無窮的群借華之種種對話和場景時,忽覺佑生一隻手輕輕拉住了我手。
我扭臉,他的紫腫臉上實在看不出表情,但我知道他在擔心。一時心中溫暖,用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手說:“別害怕,今天就讓你見識一下我任雲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這鎮上興風作浪,渾水摸魚的本領。”他抓得更緊了,又有點發抖。
我忽然想起我若講書,必然招來眾多注目,會給他惹出麻煩。就說:“佑生,我一會兒將引來很多人的注意,你應該藏起來,我讓李郎中把你安置在他那裏等我吧。”
他把另一隻手也握在我手上,低了頭,小聲說:“我不走。”
我說:“那你被人發現了怎麽辦?會出事的……”
他打斷我說:“沒事的,我不離開。”他停了一下說:“沒人會在逃跑時還聽書的。在這裏,反而好。我要聽你講書……如果出事,你就千萬別露出你認識我。”
我氣憤地說:“你真煩人哪!多少次了!忘了我說的關於螞蚱的話了?”
佑生說道:“不要!會很危險……”
危險?前邊的,哪次不危險?我說道:“還有什麽比死更危險?我跟你說過了,昨天,我走進了一道光柱,那就是死亡,說實話,感覺還很不錯……”
他道:“我不能讓你死……”
我歎口氣說:“這不是你讓不讓的事。反正我也還不知道我來這裏要幹什麽,遠離了家鄉,沒有了親人朋友,活著也就那麽回事,死也沒什麽了不起。你是我在這兒唯一的哥兒們,咱們說好了的事,你就別再廢話了。佑生,如果我沒記錯,從一見麵,你就老出這種餿主意,知道的說是你看不起我,一有機會就貶低我,不知道的說我本來就是個背信棄義、不折不扣的背友之人!你說你這樣對嗎?是不是在毀我?真不夠朋友!”
說實話,我對死亡本身已不再恐懼,可事到臨頭,我還會拚命求生,這大概是本能。但佑生已經不是個我可以扔下的陌生人了,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能想象我會拋下他不管。
如果真出了事,我很有可能被嚇得半死不活,但十有八九,我也會哆嗦著為他拚死算了,這真是膽小如鼠和膽大妄為的完美結合。
想到這兒,我嘿嘿笑起來,側臉看他。他低著頭,握了我的手,不再說話,大概生氣我說他不夠朋友。又想起他的腿……
也許我不該談到死,就忙輕搖了一下他握著的手說:“佑生,你夠朋友還不行嗎?本來是你又說錯了話,可咱們誰跟誰?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了。”我現在已經是倒賠做買賣了,哪裏還有唇槍舌箭的影子?
他也不抬頭,低聲說:“沒有,生氣。”
正說著,就見李郎中一路飛奔而來,後麵跟著幾個人,一個拎了把椅子,兩個抬了一張桌子,上麵還躺了個人!那人懷裏抱著一卷紙,支愣的兩隻手裏一隻拿著支筆另一隻握著硯台。看來那些是求他看病的人哪!
他到我麵前,幾乎就是披頭散發,衣衫淩亂了,我忙站起一抱拳,謝字還沒說出來,他已經在那裏指揮上了:“放下,放下,你,快下來,椅子放那兒,紙什麽的放桌上……”
他回頭看我:“你要寫什麽?”好,客套話全免了。
我略一沉吟,說:“你就在一張大紙上寫:千古流芳赤壁之戰。赤是赤裸裸的赤,壁是牆壁的壁。”
他拿起筆,對旁邊半死不活的一人說:“你研墨!”嗬,這簡直是另一個我呀!
他大筆一揮而就,我一看就傻了。簡直是蒙古文哪,敢情醫生書法古今相同啊,誰也看不懂。
我看旁邊研墨的有氣無力的,隻好說:“可以了,我的小弟也可寫。”回身拉佑生起來,連抱帶拖地把他弄到桌前說:“你寫!周正就行,我的毛筆字象狗爬著寫的。”他呻吟了一聲。
就這樣,他一條右腿站著,左腿拖在地上,我在左邊摟著他的腰,他的左臂搭在我肩頭,顫顫巍巍地,右手拈筆,給我寫了三張廣告。
他的字清俊挺拔,煞是好看。(日後這三張字成為無價之寶,被人瘋狂追捧競拍,那是外話了。)
我讓李郎中把廣告貼在小場地周圍,把桌子選位放好,拍了小木頭在桌上。我忽然想起來,就和剛剛回來的李郎中說:“我還要一扇門板和一副床褥,我的小弟用。”
他一轉身,對那幾個跟來的人說:“聽見沒有?快去找,你們回來我再給他看病!”好,比我狠。
門板等搬來後,我讓人把門板抬到正對著桌子的地方,也好讓我容易看著他。
我把佑生扶到門板上躺好,頭下的褥子折成個枕頭,讓他頭放在上麵。給他嚴嚴實實蓋好被子,帽子下隻露了一張嘴。
人們漸漸地過來了。我坐在了桌子後麵。李郎中對著我坐下,在佑生旁邊,小乞丐們四周坐了。中間人們零零落落,有一個神色有些傲慢的穿著講究的年輕人也坐在了前麵。
我微微一笑,輕吸了一口氣,“啪”地把小木頭拍在了桌上,眾人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