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2
小鎮 2
我走進診室,才明白為何李郎中衣冠不整。這診室亂七八糟,滿地的藥罐雜物,各式醫書,大小家具,紛紛亂放著,讓人無法下腳。唯一空的地方是半張床鋪。
李郎中已坐在床邊唯一的椅子上,正拿著那個香蕉在鼻子下麵聞來聞去。果然是醫癡。聽見我們進來,半心半意地示意了一下。我背著佑生走過去,放他下來,他慢慢坐下。
李郎中擺了一下手說:“除去衣物。”
我背向著李郎中,湊到佑生麵前,看著他,使勁向上挑了挑一邊的眉毛,露齒一笑,就是古裝電影或傳統戲劇裏那些花花太歲強搶民女前的表情。他微低了頭。
我拿下背包,從下麵掀起羊毛衫,幫他褪下來,放在一邊。又拉下拉鏈,想脫下他的運動衫,一試才發現許多地方已和他的傷口粘在一起,我皺了眉,手拈著他的衣襟,哆哆嗦嗦就是下不了手去給他脫衣。
他抬頭看我,愣了一下,大概驚訝我居然沒有趁火打劫,又低下頭,抬手輕拿開我的手,自己把運動衫脫了下來。他那裏沒出一聲,我這兒吸了一口冷氣,脊背發麻。
李郎中餘光見他脫了衣服,終於放下香蕉,扭頭一看,嚇了一跳,出口道:“這是什麽傷?”
我歎了一口氣說:“我這位小弟被歹人所獲,受盡苦楚,可憐他口不能言,還望李郎中好好治療。”
“他還是啞巴,何其命苦。”他歎道,我又一歎。佑生一抖。
人們都說醫生和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有相似之處,我深表讚同。
我曾因一個簡單的病症去看專家,專家三言兩語把我打發了。我在門邊聽他說:“這種病也來看專家,真是……”我當時羞愧難當,恨自己怎麽沒病得個七死八活的,隻這麽個不複雜多變的病,白白地浪費了專家的寶貴時間。
佑生應該是李郎中的美夢成真了。李郎中在一開始的震驚恢複之後,就變得極其興奮,跟吃了搖頭丸似的,搖頭擺尾地在那裏如數家珍地對佑生的傷品頭品足:“這是烙傷,這是鞭傷,這是刀傷,很簡單。這是鈍物慢慢割的,這是磨的,這是咬的,這是紮的,這處指骨斷了,這象是剪下來的,這象是縫過的,這象是硬撕開的……”
我在那裏聽得眉頭緊皺,渾身發冷,不住地顫抖。佑生抬頭看我,輕輕搖了一下頭,大概想告訴我他沒事。直到李郎中開始滿屋子地找瓶瓶罐罐地要上藥,我才暖和過來。
他媽的,應該多要點東西,佑生成免費教材了啊,我還是虧了!該要五兩銀子。
李郎中把上身處理好,包紮了佑生的頭,肩膀,胸腹,手腕,手指,就要起身,我忙說:“請郎中看看下身。”
他一愣:“還有?”轉頭看著佑生說:“你怎麽還能活著呢?”
我差點一拳打到他臉上。
我走上去幫佑生躺下,他輕輕推了一下我的膝蓋,我明白他希望我出去。我點點頭,觸了他手背一下。
我轉頭對李郎中說:“我去看一下馬匹。”
李郎中擺擺手,自言自語著:“還能有什麽新……”
我拔腿奔了出去。
我站在馬邊籲了口氣。
我一向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的主,今天怎麽腿軟了?是看不得那些傷呢?還是僅因為那是佑生?他究竟犯在了誰的手裏?那些傷竟不是為了要他的命而是為了要他受苦的。
能到這份兒上,一定有極深的仇恨。這種仇恨不外乎是為父母夫婦子女報複這樣的情感糾葛。他連說話都緩慢斟酌,怎麽會結下這樣恨他的仇人?
隱約聽佑生在屋中低低啊了一聲,我急步走到開著的門前,又停下,背靠著門框。他不願我看到,我就不進去了。耳邊聽著他斷斷續續負痛的聲音,我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好慢。
等到李郎中說:“這下好了”時,我象從夢中醒來一樣。定了一下神,轉身進了屋子。
佑生已穿好褲子運動衣,但上衣沒拉上拉鏈。他低垂著頭坐著,兩手支在床沿,身子微抖。
李郎中正擦著手上的血跡,得意洋洋地說:“如果不是我知道怎樣從那裏去除腐肉淤血……”
我忙打斷他說:“我的小弟是否可以騎馬?”
他一皺眉說:“還是不要。我剛剛除去腐舊紮結好了,若顛波震蕩,一旦顛散,恐怕危及內髒。其它,幸虧他用冷水衝去了大多積垢也止住了血,倒無大妨。隻是,我無法醫治他的腿。筋骨已全廢,早晚將毒發。多則一年半載,少則半載一年(什麽意思),介時會十分危險,恐怕……看他的命吧。”他去屋邊一個陶盆處洗手去了。
毒發?噢,我記得哪裏說過,腿部如沒有血液循環就會逐漸壞死,引發敗血症……
我心中突然十分難過,看向佑生,見他已抬了頭,也正看著我。他頭上包了一圈白布,濕汗滲透。
我們相視許久。
“來,見識一下你的什麽大悲佛陀心髒術吧。”不知什麽時候,李郎中又回身坐下,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看在你好好醫了佑生的份上,我教教你。
“好,看我相傳你佛家密傳大悲佛陀心髒起搏術。在我教你具體手法前,我要告訴你這其中的奧妙,否則你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我選了一塊小空地,用腳輕挪開幾個小罐。在那裏來回踱步,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在空中比劃:“我們有兩組神經控製著我們的動作,一組是主動指令式的,比如,我們舉手投足,我們要有意識去指導,動作才會產生。你可知?”
李郎中點點頭,有些茫然。
我接著來:“而另一組,是非指令式的,比如,我們心髒的跳動和肺部的呼吸。你用不著去指使你的心髒去跳吧?”
李郎中又點點頭。
我一拍手,他嚇一跳,我言道:“這就是心髒起搏術的機巧之處!因為這第二組,非指令式的行為與你的所思所想無幹,隻要有氧氣(不對,他還不知道什麽是氧氣)……空氣,這些行為就能繼續!也就是說,我如果在心髒剛停跳,呼吸剛剛停止時,馬上把空氣輸入身體,這第二組的神經會以為人沒死,一切正常,哪怕你神誌已失!如同拋磚引玉一般,以我們外來的動作來牽引身體裏的神經重新工作起來。你明白了嗎?”
我看向李郎中,他恍然大悟狀,同時歎道:“的確是聞所未聞啊!”(這實是我半編半憶我曾參加的一小時CPR訓練所得而成的。)
“那麽怎麽樣把空氣輸入身體,騙過這第二組神經,讓它們重新工作呢?”
我又看他,李郎中已經摩拳擦掌了:“是啊,是啊。”
我一笑:“就是以正常心髒跳動的速度去擠壓心髒,以正常呼吸的頻率把空氣打入肺部,引動兩者再生。”我擼起兩個袖子說:“我來示範。”
我走到床邊,說:“小弟躺下。”我把他慢慢扶倒,讓他平躺好。李郎中也站過來。
我扭頭對他說:“我們的心髒位於左肋從下往上數的第三條和第四條肋骨之間,所以殺人其實也不用費那麽大勁,一隻金釵就能置人於死地,根本不用拿刀上下亂砍。”
李郎中一哆嗦:“你怎麽知道這些?”
我一瞪眼:“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別問!”
我轉頭指著佑生的胸部:“取他兩乳之間正中點,大概其這兒吧,用一掌按住,另一掌按在這掌之上。這正是他心口之處。”
我示範地按上他的胸膛,放上了才覺得不對。我的手下,佑生的心髒,如此近,隔著一層裹傷布,在我手心裏跳動著。
我一走神,見李郎中正緊張地看著我,我忙說:“以心跳的速度,大力下按一寸半左右,30次一組,做上至少十輪吧。”
他等了一會兒,說:“你怎麽不按哪?”
“我這位小弟受傷,我怕他……”
“那就按我吧。”說著,李郎中就要脫衣服躺下。
我隻覺手背上一觸,低頭看佑生抬了右手,輕按在我手背上,我轉頭說:“別麻煩了,看好了,我隻做一兩次!”佑生已挪開了手,還夠快的。
我低頭對他說:“你忍一下。”然後大概地按了兩下,每次佑生都哼了一聲,聽得我手軟骨酥。
李郎中說:“我也來試試。”
我攔住他:“得了,按壞了怎麽辦?”他一愣之間我又說:“雖然大力按動可更深地擠壓心髒,但也不要過狠,你把肋骨按斷了,人家活過來也不會太謝謝你。”
他連連道:“正是,正是啊。”
我抬了手,“這樣按摩可使心髒得到平常二到四成的血液,是否心髒能憑借這少於一半的能量重新啟動,實在要看那人的福份。但有此機會,聊勝於無。”
我又拍了一下手:“下麵就是如何把空氣打入肺部了。在發達的異國他鄉,人們用一種象泵一樣的機器,把空氣壓入肺部,而緊急時,我們隻能用嘴了。”說完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當場傻在那裏,我一定是麵色古怪不堪。
李郎中等了半天,終於說:“如何用嘴?”
我垂頭喪氣地說:“自然是嘴對著嘴,使勁往裏吹氣了。”
“如何如何呢?”李郎中眉飛色舞似地說。
我對著佑生沉痛地說:“小弟呀,為兄我要冒犯一下了。為了天下蒼生,你就犧牲一回吧!”
佑生好象抖起來,大概是給嚇的。
我對李郎中說:“先微抬下巴,讓頭後仰,然後捏住鼻孔如此。”我左手食指中指輕抬起佑生的下巴,右手捏住他的鼻子,心中升起一種古怪異樣的感覺,佑生反倒不抖了,平平靜靜地躺在那裏。
我接著說:“深吸氣,兩人口唇相覆,不留縫隙,施救者用力把氣吹入另一人肺中!以呼吸的速度,2次,然後按心30次,交替行為。”
李郎中兩眼灼灼地看著,我歎息一聲說:“看好了,我做兩次!”我深吸了一口氣,緊覆上佑生的微張的嘴唇,用力吹了進去,馬上離唇,吸了一口氣,又緊貼上,吹了一次。
他的嘴唇還是有些涼,真的是柔軟動人。我忙放了雙手,直起身說:“如此這般了。”我臉有點熱。
李郎中若有所思地說:“有些不妥……”
我也歎息道:“是啊,你們這裏男女大防甚嚴,你來這麽一下,這若是個未婚的女子,你大概就得娶了她,若是個已婚的,你有性命之憂,若是個男子,你大概少不了一場暴打。”李郎中和佑生同時哆嗦了一下。(佑生:我的確該……)
李郎中問:“你所說機器,倒是不該太難,我們所用風箱就可改一下……”
我答道:“對呀,隻需注意輕重緩急,不要太強了,打穿肺葉或有多餘的氣跑到胃裏,引出胃中濁物,嗆到肺裏,諸多麻煩……”李郎中陷入沉思。
我雙手背向身後,環看四周,不禁慨然道:“日後雲起若有發達之日,定建百醫堂於全國各地。廣搜天下醫書,與所有郎中共勉。統籌收入支出。堂中設專家研究組,象李郎中這樣癡迷醫學研究之人,平素隻需看疑難病例,餘下時間可專注研發新的醫療手段和設備,惠及百姓多矣。”(不過是抄襲連鎖醫院和專家製度罷了。)
一轉身,見李郎中神色興奮地看著我:“任先生果然不同凡響,是我知遇之人哪!此乃我平生所願!剛才我還不信先生的無比才能,深感慚愧!我日後一定聽從先生的安排。”
我一笑:“好,就這麽定了。若我成就,李郎中此處就是我第一家百醫堂!”他與我啪地擊了一掌。
我現在隻有二兩銀子,還得等他一會給我才拿得到,我弄不清為什麽有這樣的豪情,隻覺得天下早晚在握,我隻是在等待時機。
佑生躺在那裏看著我,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過去扶起他,給他拉上拉鏈。又把羊毛衫套好。那邊李郎中拿來一件長衫,我替他穿上。把他頭發拿出。李郎中拿過帽子,我打開背包,找到梳子,給佑生梳理了一下,向李郎中要了根帶子,把他的頭發在頭頂紮好,為他戴上了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個臉。
李郎中在那裏看著說:“他可是你親弟弟?”
我說:“不是。”
李郎中說:“先生如此待人,日後定能澤濟天下世人。”
我哈哈笑起來:“我要是這麽待天下世人,我非累死了不可!”
李郎中又說:“剛才我就是為先生的笑聲所懾,如此明亮灑脫……今日得見先生,確是三生有幸。”
我一擺手:“李郎中過譽了,若引我為知己,請直呼我雲起就是了。”
我轉身打開背包,拿出一個巧克力豆,想想,又拿出一隻塑料紙裹著的巧克力棒。回過身對李郎中說:“那隻香蕉一定要盡快食用,撥開外皮食其中心即可。記住我說的,皮可搗碎敷傷。這是我說給你的巧克力豆,不要長留,盡快吃了。這裏麵是一隻巧克力棒,此時天下,唯我有之。(除非又哪地震了,送來另一個幸運狗。)你用剪刀剪開外包裝紙,就可以吃了,也不要留得太久,會化掉的。但這外包裝紙不要扔掉,這就算我雲起的雲起之令了!日後不管是誰,拿了這信物來見,但凡我雲起有援手之力,必不辭相助,如李郎中今日慨然助我一般!雲起在此相謝了!”我把東西遞給他,並低頭一抱拳。
李郎中拿過東西,也想抱一下拳,眼中似有淚光。他轉身出去,一會就回來,手裏拿了銀子放在我手中說:“我本當傾家相助,但又怕那樣辱沒了雲起。這裏是紋銀一十二兩,二兩是我許諾的,十兩是我借給你的,你不必推辭,日後還給我就是了。”
我脫口而出:“知人至此,難怪是一方良醫啊!得遇李郎中,我雲起何嚐不是三生有幸。”
要知沒有人喜歡被施恩惠的感覺,所謂小惠是恩,大惠成仇也。李郎中聽出我知恩必報的許諾,不願以施恩的姿態助我,也不願給我太多的錢讓我難堪,實在是用心良苦。
我重把背包讓佑生背上,然後背他出門走到馬前,放下他,又從後麵抱他臥伏在鞍上。李郎中奔出屋,遞給我兩個小瓶:“這是給你小弟的,每天塗抹,可減些疼痛。”我忙加感謝,接了放入背包。他站在那裏,似有不舍之意。
正在此時,門口有人喊:“李郎中在嗎?”
李郎中看也不看門口,張口說:“診費十兩起。”
門口人說:“好好,快快……”
我一笑道:“暫且別過。”
李郎中說:“雲起走好。”
我牽了馬,走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