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司馬嶸在丞相府住下來,每每走到哪兒都能引來府內其他下人的側目,總覺得這狀況與自己目前的身份十分不符,想起在太守府的遭遇以及陸子修的另眼相待,又想起被人砸過來的橘子與香囊,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大晉好男風之人不少,這元生不會是長得太好看被陸子修給相中了吧?要命!

司馬嶸昨夜睡得晚,今晨又起得早,洗臉都是摸黑的,到現在還一頭霧水,連忙趁著左右無人之際往水塘邊走,蹲下去低頭朝水裏一看,怔住了。

水中的人影十分眼熟,修長的劍眉、狹長的鳳目、挺直的鼻、單薄的唇,拆開來看是自己的,合起來看還是自己的,這是元生的相貌?

“元生,你在這裏做什麽?”身後忽然響起元豐的聲音。

“洗手。”司馬嶸簡短地回了一句,站起來轉身朝他看了看,想起他一路對自己十分友善,人又憨厚,便道,“你隨我過來。”

元豐不解地跟著他,想起昨晚的事,看向他的目光透著幾分崇拜,喋喋不休道:“元生,你幾時學會弈棋的?真是太了不起了!對了,我以後該改口叫你王遲。聽說丞相府裏連名帶姓隻用兩個字的下人可不多,走出去身份都不一樣,連著姓喊出來,別人一聽就知道是在丞相身邊伺候的。”

司馬嶸腦中正混沌著,幾乎一句話都沒聽進去,隻走到不起眼的角落開始解腰帶。

元豐讓他嚇一大跳:“這可是丞相府,茅廁在後麵!哎?你在太守府也沒這樣過啊……”

司馬嶸衝著牆無奈地歎息一聲:“我方才不小心磕著腰了,想讓你幫我瞧瞧有沒有傷著。”

元豐鬆了口氣,隨即又緊張起來,連忙點頭:“快讓我看看。”

司馬嶸掀開後麵的衣擺,微微繃起心弦。

“咦?”元豐驚奇地看著他後腰,“你怎麽磕出這麽奇怪的印子來了?”

司馬嶸手一緊:“什麽樣子?”

“說不上來,有些像畫上的祥雲,又不大一樣。”

“可是兩邊相對,和玉如意上麵那種雲紋圖差不多?”

“噢!對!”元豐恍然大悟,正好奇地想湊近看一眼,就見他將衣擺放了下來。

司馬嶸心驚之餘激動得雙手有些顫抖,束好腰帶轉身看著他,微笑道:“我也不曾注意磕在什麽地方,沒傷口就不要緊,你快忙你的去吧。”

“哎!”元豐點點頭,也沒多想。

司馬嶸看看天色,猜測王述之快回來了,便往前麵走去,隻是這一路上心思已經轉了一圈又一圈。

元生與他長得竟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就連腰後的胎記都一般無二,唯一不同的便是比自己那孱弱的身子骨健朗一些,他突然有些異想天開,會不會宮中的自己並沒有死,而是同樣換了靈魂,讓元生替代了?

如果真是如此,希望元生那唯唯諾諾的性子別讓人欺負死,好歹撐到自己想法子將他運出宮來。

司馬嶸越想越激動,似乎陰沉的天際豁然開朗,連忙頓住腳步平複了一番情緒,待麵色恢複鎮定才抬腳跨過門檻。

日暮時分,外麵有了動靜,王述之一身朝服出現在門口,疾步衝進院子,一抬頭看見司馬嶸在正屋裏沏茶,連忙舉著笏板拎著袍擺朝他奔過來,口中急道:“快!快關門!”

司馬嶸有些傻眼,昨晚還見他風流倜儻氣度從容,怎麽一轉眼就跟後麵綴著討債鬼似的?

“快關門!”王述之拿笏板指指他身旁的大門。

司馬嶸聽到外麵傳來大司馬王豫的聲音,心中詫異,聽從他的吩咐將門關上,又順手將門閂撥到中間。

王述之讚賞地看了他一眼,就差開口誇他聰明了,扔了笏板便急匆匆開始脫朝服,口中吩咐道:“將常服拿過來。”

司馬嶸沒伺候過人更衣,目光轉了一圈才找到他的紫色常服,應了聲“是”,便走過去端起來送至他麵前。

耳邊猛然響起拍門聲,大司馬怒氣衝衝:“述之,快給我出來!你是逼著我將郗太尉請到丞相府來是不是?”

王述之顧不上讓人伺候,自己抓過衣裳就穿起來,出口的話卻帶著笑意:“伯父,您快將太尉請回去,此事我不會答應的。”

王豫不拍門了,將嗓音壓低:“皇上如今正虎視眈眈,隻等著機會對咱們王氏下手,郗太尉德高望重,他那寶貝幺女亦是才名遠播,哪裏配不上你?這門親事迫在眉睫,你不可任意妄為,不答應也得答應!”

王述之將衣裳換好,又脫了鞋換上高齒木屐,大袖輕擺,再次恢複山水之氣,隔著門笑應道:“伯父快別做美夢了,此事就算我答應也成不了。”

司馬嶸暗地裏點頭。

王述之餘光正巧瞟見,偏過頭來好笑地看著他:“你點什麽頭?”

司馬嶸麵不改色:“小人不當心扭了脖子。”

王述之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眼角瞟著他有些意味深長。

門外的王豫本就氣得不行,這下更是暴跳如雷:“我是為你好!如今你父親不在了,你便無所顧忌,伯父說的話可是沒有分量?”

王述之走到門口,隔著一層木板笑道:“伯父千萬別誤會,您說的話自然有分量,隻是此事確實成不了,皇上賞我八名美人,正是讓我別急著成親的意思,您還不明白?”

王豫在外麵來回踱步,沉吟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如今咱們王氏樹大招風,跟哪家聯姻都不會順利,萬一皇上動了怒,搶先下旨賜我一名無鹽女,我擔心半夜睜眼驚得摔下床去,還是省省吧。”

司馬嶸心中腹誹:膚淺!

王述之側耳貼在門上聽了聽,走回來端起茶盞飲了一口便放下,執起沉香如意朝後門處點了點,低聲道:“快隨我出去。”

司馬嶸跟在他身後從小門溜出丞相府,登上一輛樸素的青漆馬車駛出烏衣巷,簾子被風掀起,頓時引來一陣**,年輕女子們紛紛跑過來扔瓜果香帕,扔完又笑著跑開。

王述之搖頭而笑,抬手將簾子拉嚴實,直至行到秦淮河邊才露麵,帶著司馬嶸棄車登船。

畫舫上已有八名美人立在那裏等候,應是早就得了吩咐,見到王述之過來紛紛行禮。

司馬嶸久居深宮,從未見過秦淮河的熱鬧繁華,便在船尾欣賞了片刻,到夕陽隱沒時再放眼一望,兩側雕欄畫棟、燈籠高懸,倒影在水中蔓延十裏,美不勝收。

王述之愜意地坐在席上,隔著一層帷幔欣賞外麵四名美人的舞蹈,另有四人坐在兩側撥弄管弦絲竹,樂聲飄渺。

司馬嶸坐在他身後,正覺得無趣,就聽他開口:“這八名美人可是陛下賞的,你覺得如何?”

“回丞相,小人看不清。”

王述之輕笑,偏頭朝他看過來:“怎麽不做老夫子了?”

司馬嶸微抬雙眼朝他看了看,見他略含期待地盯著自己,隻好重新回答:“弦樂動人,舞姿曼妙,陛下賞給丞相的自然不差,隔著紗看,那就更有意趣了。”

“好!”王述之輕叩如意,“既然你這麽喜歡,今晚她們就歸你了!”

司馬嶸眼皮狠狠一跳,頗有些無語。

王述之說完拿如意朝他胸口點了點:“衣裳脫了。”

“……”司馬嶸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不解地看著他。

“將衣裳脫了。”王述之笑意盎然地複述一遍。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司馬嶸沉默地將外衫脫下,讓深秋的夜風一吹,略起一陣涼意。

王述之也站起身,麵朝他張開雙臂:“替我脫。”

“……”司馬嶸原地杵了片刻,走上前笨手笨腳地開始替他解腰帶,又繞到後麵將他長衫脫下,問道,“丞相可還有何吩咐?”

“再替我穿上。”

司馬嶸饒是再能忍,聽到這話也忍不住繃起了青筋,隨即心中一動,驀地明白過來,連忙將手裏繡著銀線雲紋的長衫放下,拾起自己的粗布衣裳,看著他道:“丞相可是此意?”

王述之盯著他沉幽幽的雙眸,輕輕一笑:“既然你這麽聰明,那後麵就不用我多交代了罷?”

“小人會一直留在畫舫,直至丞相回來。”

“嗯。”王述之極為滿意,待二人互換了衣裳,就將自己的沉香如意往他手中一塞,“賞你的。”

“多謝丞相。”

“賞你把玩片刻。”

“……”司馬嶸有生以來頭一回發覺自己的耐性似乎並不怎麽好,忍了忍,“多謝丞相。”

王述之輕輕一笑,又與他換了履鞋,轉身走出船艙,在夜色中靜靜站立片刻,已然斂起一身灑脫之氣,瑪瑙似的眸子在陰影處不見任何流光,也無半絲笑意,隻低聲開口:“人到了?”

一名仆從趨步上前,低聲道:“回丞相,已經到了。”

“嗯。”王述之點點頭,低頭審視身上的衣裳,隨手扯了扯,正欲抬步離開,忽然回頭。

司馬嶸捏著帷幔的手急忙頓住,屏息靜氣,直至腳步聲漸行漸遠才掀開一角,微微眯起雙眼,在黑暗中尋到王述之不甚清晰的身影,待他消失在夜幕中才重新放下帷幕,走回去坐在席上沉思半晌,撿起麵前的糕點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