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岸邊陰影處早有馬匹等候,王述之貼著牆根走過去,幹淨利落地翻身上馬,在兩名扈從的掩護下一路往北朝幕府方向疾馳,守城的是王氏親信,看到丞相府的令牌當即將一側小門打開。
丞相幕府臨江依山而建,登上山頂便可將大江左右一覽無餘,可謂京師要塞、皇城咽喉,這是自祖父王茂鴻手中留下來的,如今則由王述之總攬大權。
當初胡人侵犯中原,晉室能夠在江南立足重整大業,王氏居功至偉,甚至元帝登基時都曾邀請王茂弘同登禦座,雖然王茂鴻拒絕了,但此事傳出皇宮後便有了“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如今到了王述之這一代,幕僚心腹仍往來頻繁,但皇帝卻已經換了好幾個,早已不複當初的信任。
這丞相幕府,儼然成了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
幕府大門應聲而開,王述之疾步走進去,一入正廳便有人腳步匆匆迎上來跪倒在地:“下官拜見丞相!”
“嗯。”王述之抬了抬手,在正席入座,斂起一身風流之氣,麵色雖平靜,眉眼中卻已經沒了笑意,隻淡淡道,“坐,信上寫得含糊,事情究竟如何,你現下給我說清楚。”
“是。”來人在下首正坐,抹了把冷汗才開口,“杜越杜大人不久前往京城運了一批給皇上祝壽的賀禮,但在路過豫州時那份賀禮卻不翼而飛,下官擔心消息傳至宮中會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豫州可是重中之重,豫州牧一職若因此換人,對我們恐怕會大大不利。”
王述之點點頭,雙眼投入黑暗中沉思片刻,問道:“杜越如今人在哪裏?”
“尚在豫州牧府,被梁大人牽製住了,不過恐怕拖不了多少時日,一旦他入了京城,消息就瞞不住了。”
“能拖一刻是一刻。”王述之提筆寫信,邊寫邊道,“即刻命人暗中調查賀禮的下落,另外,將這封信交到梁預手中,務必讓他親啟。此事蹊蹺得很,怎麽賀禮偏偏就在他的管轄之內不見了,讓他防著些,一旦查出內賊即刻來報。”
“是。”
王述之在裏麵與心腹商議了片刻,將事情安頓好後並未久留,很快又趁著夜色上馬,打道回府。
而此時在秦淮河的畫舫上,司馬嶸卻叫苦不迭,正伏在案幾上裝醉,耳中聽得船尾來來回回的踱步聲,微微抬眼透著帷幔朝外看了看,又迅速將臉埋下去。
今晚可真夠熱鬧的,王丞相前腳玩了個金蟬脫殼,中舍人吳曾後腳就跟了過來。
吳曾乃太子心腹,說是在臨近的船上賞月,瞧見丞相的畫舫便冒昧前來叨擾,說是冒昧,可聽聞丞相喝醉了卻一直不肯走,厚臉厚皮地留在外麵,笑眯眯道:“那下官等丞相酒醒了再行問候。”
司馬嶸伏在案上動了動腿,恨不得將此人一腳踹入秦淮河。
守在船尾的王亭第三次開口:“吳大人,丞相今晚醉得厲害,一時半刻怕是醒不過來,眼下秋涼,河上又濕氣重,您可要先回去歇著,待丞相醒來,小人再行通稟?”
“哎!無妨!”吳曾笑應道,“月色正好,又有如此動聽的弦樂,哪裏需要歇著,再等片刻。”
司馬嶸磨著牙在心裏將他罵了一通,又不好當真出去趕人,隻能耐著性子等,想著一會兒王述之回來萬一與他打上照麵,事情可就不妙了,王述之鬼鬼祟祟的,必然是有心掩人耳目,太子又一直與他不對付,這吳曾是來者不善啊!
司馬嶸想了想,手摸到一旁的酒壺,頭也沒抬,拉開衣襟當胸就灌了下去,頓時一陣酒氣撲鼻。
他上輩子身子弱,沒喝過酒,這濃鬱的酒香他享受不來,皺著眉恨不得捏鼻子,最後實在受不了,狠狠打了個噴嚏。
“哎?丞相醒了。”吳曾語帶激動,眼看就要闖進來。
王亭急忙閃身擋在他前麵:“大人稍待片刻,小人先進去瞧瞧。”
司馬嶸在他們掀開帷幔之前忽然離席起身,順帶一腳將案幾踢翻,東倒西歪地從另一邊衝出去,半掩著麵孔伸手拽住一名正在跳舞的美人,在吳曾跟過來的時候一抬袖將人摟住,順便擋住自己的臉,一聲不吭地揮了揮手中的如意。
美人又驚又喜,連忙順手將他扶住,嗓音柔得簡直能掐出水來:“丞相可是要回去歇息?”
司馬嶸打了個酒嗝,並不應聲。
王亭見此情景,微微鬆了口氣,連忙上前從另一側扶著他,任吳曾在後麵探頭探腦,每次都能特別機靈又不著痕跡地將他目光擋住,恭敬道:“丞相,您喝醉了,小人這就送您回府。”
司馬嶸差點讓那美人身上的香氣熏得再打一個噴嚏,連忙就勢倒在王亭身上,換一邊袖子把臉擋住。
此時夜色正濃,畫舫四周掛著數串燈籠,卻依然朦朧昏沉,司馬嶸雖然比王述之身量略小,但橫七豎八地靠在王亭身上也不怎麽瞧得出來,很順利地蒙混過去。
王亭雖然對吳曾客氣,但他畢竟是丞相身邊伺候的,此時一顆心穩進了肚子,自然不用再多給麵子,隻交代了一聲便扶著人上岸,在另外幾人的護送下朝馬車方向走去。
美人與吳曾隻能目送他們離開,俱是一臉遺憾。
一上馬車,司馬嶸立刻將袖子放下,神色冷凝,伸手朝外麵指了指:“快安排人在附近迎候丞相,別讓他去畫舫。”
“是。”王亭應了一聲,連忙打發人去王述之回來的必經之地守著,打發完愣了一下,回頭看著司馬嶸直撓頭。
司馬嶸捏著鼻子看他,甕聲道:“怎麽了?”
王亭總覺得自己剛剛那一聲“是”應得很不對勁,想了想才明白過來,嘿嘿笑著衝他比了比大拇指:“王遲,你方才太有氣勢了!我都差點將你當成丞相。”
司馬嶸笑得高深莫測,在他肩上拍拍:“不裝得像點怎麽把人糊弄過去?”
王亭連連點頭,忙吩咐車夫將馬車趕回丞相府。
王述之半道上得了消息,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撥轉馬頭岔到另一條路上。
跟在身後的一名扈從驅馬上前,低聲道:“丞相,恕屬下多言,這王遲看起來極為聰明,實在不像是在陸府為奴的,您可要當心些。”
王述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的確不像,伺候人都不會,反倒對琴棋書畫得心應手。陸太守與我王氏共乘一船,你覺得他送這麽聰明的人過來,是何原因?”
“這……屬下愚鈍,一時猜不出。”
“不礙事,陸太守自有他的用意,但絕不是針對我王氏,不然王遲也不會如此明目張膽地示出自己長處。”王述之略微沉吟,又道,“趁著陸太守在京,兩日後邀他過府一敘。”
“是。”
丞相府內,司馬嶸已洗去一身酒漬,開始努力回憶這段時間京中發生的事,可惜三年過去了,想要理清楚也並不容易,一時倒有些猜不出王述之今晚究竟做什麽去了,正在費勁琢磨時便聽到外麵傳來動靜,連忙起身走出去。
王述之眼帶笑意,擺手免了他的行禮,頗為高興地抬腳進屋,口中讚道:“做得好!”
“多謝丞相!”司馬嶸跟進去替他沏茶。
王述之坐下來,動了動腳踝長歎一聲:“衣裳小一些倒是無妨,鞋緊了可真是受罪。”
司馬嶸朝他腳上看了看:“小人再長三年或許就能趕上丞相了,到那時必不會再給丞相小鞋穿。”
王述之聽得笑起來,接過他手中的茶淺酌一口,略一品味,抬眼瞥向他:“王遲,你這茶藝也是在太守府學來的?”
“是。”
“唔……看來太守府是塊寶地啊!”王述之又飲了一口,神情頗為讚賞,又道,“今晚被攔下來的可是吳曾?”
“回丞相,小人是聽他這麽自稱的。”
“你怎知要攔住他?”
司馬嶸一頓,麵不改色道:“小人聽到王亭在外麵出聲阻攔才明白過來,再說丞相讓小人替您坐在裏麵,總歸要小心一些才好。”
“嗯。”王述之點點頭,站起身環顧四周,“我的衣裳呢?”
司馬嶸轉身將他的沉香如意取過來交到他麵前,回道:“小人一時情急往身上倒了些酒,衣裳已經沾了酒漬,打算明日送到後麵去洗。”
王述之點點頭沒接如意,隻隨手朝案上點了點:“放那兒罷,過來服侍我沐浴。”
司馬嶸差點沒站穩,驚訝地看著他,見他回頭看過來,連忙垂下眼睫,十分順從地跟上去,到了熱氣蒸騰的池子旁邊,上前替他寬衣解帶。
王述之張開雙臂,“唔”了一聲:“不會伺候人呐。”
司馬嶸暗自咬牙。
他原本想著既然撈回一條命,再怎麽落魄都不要緊,以前做廢人的日子都忍過來了,還怕做下人不成?
可這會兒看到王述之一臉嫌棄的模樣,差點就想將他臉朝下摁在水裏,心中憤恨道:有朝一日待我回宮,叫你連本帶利還回來!
王述之周身線條緊實,沒有半絲文人的弱架子,司馬嶸斜著眼打量他腰腹,待他進入水中才收回視線,跪坐在他身側有些無從下手,隻好拿著木勺胡亂舀點水往他身上澆。
王述之輕輕笑了一聲,卻沒再說什麽。
司馬嶸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問道:“丞相為何不讓婢女來服侍?小人粗手粗腳的怕伺候不周到。”
王述之大搖其頭:“不妥,不妥……”
司馬嶸詫異地看著他:這人還是個君子啊?
王述之抬手支在池壁上,悠哉道:“婢女會羞得麵紅,我於心不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