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裴亮應聲大步走了進來:“丞相。”

“查得如何了?”

裴亮垂首道:“夏永思之妻姓劉,乃劉其山一母所生的親妹,在劉其山死後悲慟過很長一段時日,夏永思對這妻子極其憐愛,屬下懷疑,這便是根源所在。”

王述之詫異地挑了挑眉梢:“竟會如此巧合?我倒是不知他們兩家還有這麽一層姻親關係。”說完餘光瞥見司馬嶸正撐著爬起來,忙走過去扶他。

司馬嶸這一用力,引得背上傷口一陣疼痛,微微皺眉,很快又恢複常色。

王述之頓覺心疼,連忙拿過衣裳替他披上。

司馬嶸奪過他提在手中的衣襟,自己攏嚴實,低聲道:“丞相當初下令除去劉其山,用的可是正大光明的理由,依照的是大晉律法,外人隻知劉其山作奸犯科,又怎會知曉其中曲曲折折?即便是劉其山的親妹,既已嫁入夏府,遠離豫州,又怎會清楚劉其山暗中投靠太子並設計陷害梁大人一事?”

王述之笑起來:“的確可疑得很,即便她知曉內情,也不過一介婦人,夏永思因此記恨於我,甚至不惜冒險行刺,實在說不通。”

裴亮聽得愕然,想了想,恍然大悟:“如此說來,夏永思行刺丞相,必定是可以獲得更大的好處。”

王述之看向他:“夏永思此人名望寥寥,以往倒是極少注意他,你可曾查出來他才情品性如何?”

“略有才名,頗為自負,常感歎自己時運不濟、空有抱負難以施展。”

“哦?”王述之聽得有趣,“這麽一個人,想必不會被幾道枕邊風左右決斷,其中必有蹊蹺。你去一趟太守府,盡早逼他招供。”

“是。”

此事想要查清並不難,當日行刺很顯然是要將王述之置於死地,即便有諸多疏漏之處,事後也是死無對證,如今王述之還活著,想要再取其性命便是難於登天,夏知章若是不將此事解決個清楚明白,往後別說仕途如何,怕是連整個夏氏家族都會陷入困境。

太守府中,叔侄二人已陷入僵局,夏知章又急又怒:“你究竟是招還是不招?我義興夏氏與琅琊王氏素無瓜葛,你好端端去行刺他做什麽?如今這麽一鬧,簡直是將整個夏氏陷於不利之境!如今丞相動了怒,我們想要再投靠他可就難了!”

夏永思對他一向敬重,便跪在他麵前磕了個頭,直起身正色道:“叔父,侄兒行此事並無過錯,錯就錯在事跡敗露,是侄兒魯莽、思慮不周,侄兒自知對不起叔父,可叔父也不必急惶如此,這天下又不是王氏的天下,難道咱們隻能投靠王氏不成?”

夏知章長長歎息:“我困在這小小地界做太守做了這麽多年,幾乎被朝廷遺忘,你不也常鬱鬱不得誌麽?民間都說王與馬共天下,不投靠王氏還能投靠誰?投靠朝廷?朝廷幾時記得我們!”

“盛極必衰,榮極必辱,叔父如今投靠王氏,難保將來不惹禍上身。”夏永思振振道,“侄兒勸叔父死了這條心。”

“你——!”夏知章氣得麵色發白,來回踱步,指著他怒斥,“當下最要緊的是保住你的命,你怎麽不明白叔父的苦心?既然事跡敗露,你就給我老老實實交代,不然你讓我如何救你?你可以不顧夏氏的榮辱,可以不顧你叔父我頭上的官帽,你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夏永思亦是麵色灰白:“正因如此,侄兒更不能招,侄兒愧對叔父,甘願一死,如此才可保住我們夏氏老小。”

“哐當——”門外傳來茶盞落地的清脆聲響,一名年輕婦人跌跌撞撞衝進來,緊挨著夏永思撲通跪在地上,“都是侄媳的錯!侄媳招!”

夏永思驚怒交加:“你來做什麽?給我出去!”

劉氏不顧他的阻攔,噙著淚道:“侄媳兄長死於丞相之手,夫君心疼侄媳,才出此下策,都是侄媳的錯,求叔父救夫君一命!”

夏永思閉了閉眼,有些無奈:“胡言亂語!你懂什麽?”

夏知章詫異許久,聽她一五一十說完,很快恢複冷靜:“怕是沒這麽簡單,你先回去,我還有話要問永思。”

劉氏還想再求,卻讓下人請了出去,一步三回頭。

屏退所有人,夏知章在一旁坐下,麵露疲憊:“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好隱瞞的?你說罷。”

夏永思忽地有些無措,咬牙半晌,最後似下了極大的決心,蒼白著臉道:“叔父何苦逼我?你就將我交給丞相,此事便算私怨,頂多賜我一死,今後即便丞相有心為難,叔父還可倚仗太子,須知,太子才是將來的一國之君,王氏再權傾朝野,終究身為人臣啊!”

夏知章忽地坐不住了,手指顫顫地將他拉起來:“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夏永思躊躇不語。

夏知章深吸口氣:“難怪你有恃無恐,可是太子許了你什麽好處?”

“正是。”夏永思看著他,“與其投靠王氏,不如親近太子,那王丞相是隻狐狸,太子卻禮賢下士……”

“胡鬧!你這是被利用了!”夏知章氣得麵色鐵青,一時沒了主意,“本想叫你供出幕後之人,挽回你一條性命,可如今那人卻是太子,這可如何收場?”

夏永思神色恢複鎮定:“叔父不必想了,還是將我一人交出去為好。”

“夏大人。”門口忽然傳來一道沉穩的聲音。

夏知章驚得從椅子上彈起來,疾步走出門外:“裴大人,你怎麽……怎麽……”說著朝左右看看,見周圍的下人一個個低垂腦袋,怒道,“怎麽有人來了也不通傳一聲?怠慢了裴大人你們擔當得起麽!”

裴亮麵無波瀾,擺了擺手:“夏大人不必責怪他們,他們並未看見在下。”

“呃……”夏知章看著他,一頭霧水。

裴亮抬手指指:“方才瞧著周圍一片冰天雪地,景致極美,在下忍不住便坐在屋頂賞了片刻。”

“……”夏知章額角青筋直跳。

“夏大人若是查清了,便去丞相那裏回話罷。”裴亮說完再不多言,轉身便走,這回倒是走的正門。

夏永思站起身走出屋外,在夏知章身旁站定,無奈歎道:“叔父,我隨你去一趟罷。”

夏知章叔侄二人前去請罪,此事想再隱瞞是不可能了。

王述之含笑看著他們,眸底卻泛著冷色:“我王氏盡忠朝廷,與太子殿下素無恩怨,夏大人一出苦肉計,便將罪責推到太子頭上,難道是想挑撥我與太子,好讓我們互生嫌隙?”

夏知章聽得怔住,這才驚覺自己大意,雖然朝中上下皆知太子與王氏不合,可此事斷不可擺到明麵上,如今這刺殺一事,無論怎麽說,都隻能算到自己侄兒頭上了,想著想著便直冒冷汗。

王述之看向夏永思:“夏公子說此事受太子所托,不知人證物證何在?”

夏永思沉默片刻,道:“並無實證。”

王述之搖頭而笑:“這可真是難辦呐!原本還想饒你一命……”

“丞相!”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王述之回頭,見司馬嶸竟從榻上起身,大吃一驚,疾步走過去將他扶住,強迫他回內室,沉聲道:“你傷口尚未愈合,出來做什麽?這麽一折騰,怕是要裂開了!”

司馬嶸搖搖頭,低聲道:“屬下有話說。”

王述之蹙眉看著他:“什麽都比不得養傷重要。”

司馬嶸揚聲道:“丞相,屬下性命無虞,既然夏大人幾番求情,不妨饒他侄兒一命。”

王述之眉峰蹙得更緊。

司馬嶸說完又壓低嗓音:“取夏永思的性命容易,可對丞相而言卻有害無利。義興郡雖小,卻是從會稽赴京的必經之地,此事若無善了,夏太守今後必懷恨在心,至於太子,無憑無據,想要借此事做文章亦是不可能,如此一來,可是有害無利?”

王述之未應聲,沉著臉將他扶到榻上,迫他重新趴回去才緩和神色,眸中卻有些黯然:“晏清,你當我是無心無肺之人麽?”

司馬嶸詫異地扭頭看他。

“你說的我何嚐不明白?”王述之握著他的手,見他掙紮,便加了幾分力道,沉著眉眼看他,“身在高位,凡事思慮利弊得失,若是以前,我自然放他一條生路,可如今你為我受了傷,我不取他性命,如何對得起你?”

“屬下並無大礙,丞相不必顧慮。”司馬嶸冷靜道,“太子多疑且心胸狹窄,你若是饒過夏氏,太子必會多心,夏氏遲早被他逼得走投無路,相較之下,丞相卻有容人之量,夏知章今日僅為投靠,他日卻是效忠,對丞相而言,豈不是因禍得福?”

王述之沉默地盯著他,每聽他說一個字,眸中便多生幾分怒意,最後俯身逼近,抬手摸上他略顯蒼白的臉:“晏清,你心裏究竟有沒有我?”

司馬嶸一愣。

王述之捧著他的臉不讓他轉過去,強迫他看著自己,沉聲道:“你一向冷靜,處處為我著想,卻始終不願接受我,究竟是為什麽?如今你身受重傷,我恨不得立刻將外麵的人千刀萬剮,你卻毫不在意,依然冷靜如此……在你心裏,什麽才是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