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司馬嶸伏臥在榻上,半側臉在燭火映照下褪去幾分蒼白,蹙著眉,兩扇黑羽似的睫毛顫了顫,半睜開眼,漆黑的瞳孔中浮著一層迷茫,轉了轉才徹底清醒,剛撐起手準備起身,就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王述之迅速將他扶住,低聲道:“別亂動,大夫已給你上了藥,現下覺得如何了?疼得厲害?”

司馬嶸蹙眉緩了緩,掀開眼簾看向湊在近前的人,卻因他背著光,看不真切,沙啞道:“天黑了?”

“嗯。”王述之嗓音沉沉,目光緊緊鎖在他臉上。

司馬嶸逐漸適應昏暗,將他的麵容看得清清楚楚,目光與他相觸,讓那其中的灼熱憐惜等諸多複雜情愫緊緊裹纏,如同陷入泥沼,莫名覺得身子輕顫了一下,忙撇開頭將半張臉埋入錦被中。

王述之麵色一變,捧著他的臉迫他轉回來,緊張道:“疼得厲害?”

司馬嶸狼狽地閉上眼,深吸口氣,輕聲道:“好多了。”

“我扶你起來,先把藥喝了。”

“不敢勞煩丞相,屬下自己可以起來的。”

王述之手中頓了頓,再次低身看他,見他垂著眉眼,神色鎮定,忽地笑起來,伸手在他下頜輕輕一捏:“逞什麽能?”

司馬嶸掙脫不得,抬手欲將他的手拂開,卻被他反握住,隻聽他含笑道:“你是為我受的傷,我照顧你乃天經地義,你安心受著便是。”

司馬嶸頓了頓,點點頭未再掙紮,讓他小心翼翼扶著坐起來。

“這藥才送進來沒多久,還是熱的。”王述之端著藥碗在他身旁坐下,遞到他唇邊,“苦的很,忍耐一下。”

“不要緊。”司馬嶸接過碗,幾大口咽下去,眉頭都未皺一下。

王述之沒料到他喝得如此幹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回身將碗放在一旁,又擰了濕帕替他擦拭殘留在唇邊的藥漬。

司馬嶸麵色尷尬,急忙抬手奪過帕子,胡亂在唇上擦了擦:“此事可是夏太守所為?”

王述之正含笑看著他,聞言眸子裏冷了幾分,不鹹不淡道:“夏太守謹小慎微,此事就算借他十個膽子,怕是也做不出來。”

司馬嶸點了點頭,又問:“那名刺客審出來了麽?”

“已交由裴亮處理,他此時正在外麵候著,應當已經問出些什麽了。”王述之將他手中的帕子接過來,扔進盆中,又拿了一件厚實的衣裳給他披上,在他頸間掖了掖。

司馬嶸陷入沉思,一時並未注意他的舉止,蹙眉沉吟道:“幕後主使怕是與夏太守不無關係,丞相此行並未大張旗鼓,對方卻在遊湖上大做文章,想來是早就預謀好了。”

王述之噙著笑直直盯著他,半晌未吱聲,見他疑惑地看過來,忍不住抬手在他額頭敲了敲:“想不到你竟生了個勞碌命。他們在湖中行刺,必是準備打著意外的幌子掩蓋過去,不過既然我還好好活著,他們便做不成戲了。眼下你受了傷,好好養著便是,不必想太多。”

司馬嶸應了聲是,卻垂眸不語,顯然是又陷入沉思。

王述之輕歎一聲,笑起來,傾身靠過去,抬手摸上他鬢角,細細摩挲著,低聲道:“剛來府中時,你可是連我饑寒飽暖都不放在心上的……”

司馬嶸不自在偏頭,想要避開,下一刻卻讓他兩隻手捧住了臉,動彈不得,麵色一僵。

王述之接著道:“如今,你卻為我擋刀,那刀若是再紮深一些……”

“丞相對屬下有知遇之恩,屬下替丞相擋刀是應當的。”司馬嶸迅速截斷他的話。

王述之恍若未聞,長長歎息一聲,自顧自道:“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卻無以為報。”

“丞相不必……”

“為今之計,也隻有以身相許了。”

司馬嶸:“……”

王述之肅了肅眉目,一派正色道:“你也不必客氣,我心甘情願的。”說著不管司馬嶸難看的臉色,俯身在他眼角似有似無地印了一記。

司馬嶸嚇一大跳,直著雙眼懵住了,眼角那一處襲來的暖意如同扔下的火苗,灼燙之感迅速往四周蔓延開來。

王述之見他魂遊天外,低沉地笑了一聲,引得他轉目怒瞪著自己,卻也不以為意,拂袖一派瀟灑地站起來,揚聲道:“裴亮,進來。”

司馬嶸隻好定了定神,將先前那些亂糟糟的心緒拂開。

裴亮進來後抱了抱拳:“丞相,那刺客已經招供。”

“嗯。”王述之點頭,“夏太守呢?”

“在外麵候著。”

王述之微露嘲諷,笑道:“還沒走?”

“是,夏太守說是要向丞相當麵請罪。”

“讓他進來罷。”

夏知章早已跪得雙膝發麻,幾乎失了直覺,身子也凍得直打哆嗦,起身後偷偷在膝上揉了半晌才漸能走路,進屋後目光朝榻上的司馬嶸掃了一眼,心驚不已,再次跪地長揖:“下官治郡不當,竟讓宵小之徒作惡,害丞相與晏清公子受驚,是下官之罪,下官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丞相與晏清公子一個交代!”

王述之在司馬嶸身旁坐下,含笑道:“夏大人快快請起,此事也不能完全怪罪到你的頭上,實在是本相大意啊,想不到遊個太湖也能遭遇刺客,若是夏大人留在船上,怕是也要遭罪啊!”

夏知章一聽,心中敲鼓敲得更為厲害,事情如此湊巧,自己被懷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隻好暗中抹了把冷汗,恭敬道:“看來賊人對下官與丞相的行蹤觀察密切,下官這就回去親自監督此案。”

“嗯。”王述之不辨喜怒地應了一聲。

夏知章又朝司馬嶸覷了一眼,見他眸色清冷地打量自己,心裏不由咯噔一聲,上前兩步再次跪地,恭敬之色更甚:“晏清公子受了傷,下官難辭其咎,望晏清公子給下官一個恕罪的機會,到寒舍來休養身子,下官必會盡心盡力……”

“夏大人折煞在下了。”司馬嶸打斷他的話,“在下為丞相效力,不過是一介草民罷了,當不得如此大禮。”

夏知章聽得愣住,心中更為詫異,一時分不清他說的是真是假,隻好唯唯應是。

司馬嶸又道:“在下有傷在身,怕是無法起身相扶,夏大人請起。”

夏知章原本就覺得他不似一般人,此時再聽他這說話的語氣,心中更是惴惴,雖聽他自稱草民,卻反倒對先前的猜測更加篤定,站起身後隻覺得後背一陣涼意,也不敢再多說什麽了。

王述之勾著唇角看他,眼中的笑意透著玩味:“天色已晚,夏大人還是早些回去罷,不將此事徹查清楚,本相帶著晏清去府上休養怕是也不安心,還給大人增添麻煩。”

夏知章連連點頭,遂拱手告辭。

王述之揚聲道:“裴亮,你派兩個人陪同夏大人回府。”說著又對夏知章笑了笑,“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使喚他們,不必客氣。”

夏知章哪裏不知那兩人是去盯著的自己的,卻也不敢多說什麽,臨走時又不著痕跡地朝司馬嶸瞟了一眼,見他抬眼掃過來,忙收回目光。

夏知章離開後,王述之這才開始過問刺客一事:“都審出些什麽了?”

裴亮道:“刺客招供,說是受了夏永思的指使,夏永思為夏知章的侄兒,至於為何要行刺,卻死活都審不出來了,想必他們隻是聽命行事,並不清楚其中原委。”

司馬嶸聽得疑惑:“夏永思與丞相可曾有恩怨?”

王述之沉眼凝思片刻:“夏氏與我素無恩怨,此事必有蹊蹺,裴亮,你去嚴查夏永思,不得聲張。”

“是。”

裴亮領命而去,第二日暫無動靜,倒是夏知章跌跌撞撞跑過來,幾乎痛哭流涕,開口便替夏永思求情:“侄兒年少糊塗犯下大錯,望丞相網開一麵,饒他死罪,隻要留他一條命在,下官甘願做牛做馬報答丞相!”

王述之見他未耍花樣,且老實交代,對他本人的懷疑褪去幾分,不過麵上仍是冷淡:“夏大人可是在說笑?夏永思此次可是謀劃縝密,本相與晏清曆經重重危險逃出生天,可不是為了寬恕如此心腸歹毒之人。”

夏知章聽得麵如白紙,匍匐在地:“下官兄長早故,隻剩這一條血脈,下官實在是……實在是……”說著便哽咽起來。

“你侄兒的命是命,本相與晏清的命便不是命了?那刀再深半寸,晏清此時恐怕就不是臥在榻上了!”

夏知章聽出他的怒氣,一顆心重重墜下去,麵露絕望。

王述之話鋒一轉,輕輕笑了笑:“不過本相與夏氏素無恩怨,夏大人不妨讓他從實招來,受何人所托,聽何人指使,務必交代清楚,如此一來,別說免其死罪,便是減輕罪責也未嚐不可。”

夏知章許是急得狠了,竟未往這一層上麵想,聞言又驚又喜,連連應聲後匆忙告辭。

王述之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半晌後將窗子合上,回身坐在榻旁看著司馬嶸:“待此事了結,我們便上路,回到會稽有人照顧,更便於養傷,背上還疼麽?”

司馬嶸枕著錦被趴臥了許久,實在是累得慌,正想讓他扶著坐起,就聽外麵傳來裴亮的聲音。

王述之頓了頓,起身道:“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