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裏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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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轉向我:“敢不敢比,小非?”

剛要拒絕,明於遠卻替我作了決定:“好。就依皇上所言。”

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

“為什麽要答應?萬一我輸了怎麽辦?”走在山路上,我問明於遠。

他笑睨我一眼,卻不回答。

打量著他,我的心居然咚咚咚越跳越快。

這家夥,今日竟如此……蠱惑人心。

如雲的烏發用玄玉綰著。一襲質地極佳的雨過天青色軟袍,領口是一圈銀狐,光華流轉如煙似霞,襯著他輪廓分明、白皙俊逸的臉龐、修長挺拔的身材,渾身上下散發著難以言說的氣度。

難怪我們走出張浩將軍府時,書院裏的那幫小子看到他時直發愣,眼中的光比夏陽還要熱烈。

再看我:深青布棉袍,因為要掩飾形跡,外罩了一件灰布披風,配著黑黝黝的麵容、趨炎附勢的人品,走在俊逸非凡、氣勢逼人的明於遠身邊,真是黑烏鴉硬要攀著雲中龍。

也難怪他們的視線拐到我身上時,眼睛竟一致地翻得比秋霜還要白。

尤其張淼,紅漲了臉,看神情,要不是林東亭拉拉他的後襟,定然會說出一些難聽的話來。

嗬嗬,真夠不屑的。

記得當時我惡作劇心起,特厚顏地抓著明於遠的衣袖,回頭還朝他們燦爛一笑。

我知道自己這樣笑的時候,特別像小耗子偷著了油。

明於遠暗含笑意看我一眼,隨即微皺了眉頭甩甩衣袖,似乎不願被我碰著一般。

我自然是揪著不放。

後麵驚噫聲起。

“唉,可惜了容珩,每次都看走了眼……”

“別說了,我們當時不也看走了眼?”

“想不到他那樣的才情竟全部用來攀權附貴了。”

“哼,讓他攀附!等年試時,我們一起轟他下台。”

“不,最好把他趕出我們書院。”

“對對對!到那天……”

“……”

“渾小子被罵了還笑得這麽高興!”額角一疼,明於遠伸手一彈,“看來你很喜歡他們哪。”

我由衷笑起來:“是啊。置身他們當中,我很放鬆。那麽熱情直率,黑是黑白是白、愛恨極分明。即使有人使性子,也是把一切放在臉上,很少玩陰謀……”

“嗯嗯,沒有陰謀算計,個個都是好人。不然你雙手哪兒來的傷,哪裏會受了風寒昏睡兩天,哪會被顧問嶠薦到宮中去做內侍?”

嘖嘖,瞧這話說的,好像我很無能似的。

我憤懣之情溢於言表:“說到壞人,確實有。我正猶豫要不要請我大哥或我爹幫忙對付他。”

他一怔,停在了石徑上。

“那人一開始對我很好,後來卻極無情,先是支使他人撞破了我的頭,後來還親手打我……”

他破天荒微紅了臉。

我指著他正大笑,眼前一黑,已被他惡狠狠圈進了懷裏:“這才離開了幾天,你竟變得這麽……”

怎麽……?

我微仰了頭看他,他眼神一熱,我的心咚地一跳,剛要掙脫,吻,已雨點般落下來。

“說啊,怎麽不說了?瞧這耳朵紅的,還這麽燙……”

“明……唔……放開……唔……”

“是不是又要喊你那蠻不講理的爹爹來了?”他說歸說,好歹鬆開了我,“大概你越頑劣,他越開心吧?要是他看到他的寶貝非兒又在被我‘欺負’,會如何?”

“欺負”二字竟被他說得如此含混不清,配上他狹長鳳眼裏幽幽的光芒,令我渾身熱起來。

我一邊揚了下巴,毫不在乎模樣,一邊偷偷平息著狂跳的心。

他目光濃鬱地看著我,看著看著,微揚了眉毛:“連臉皮也厚了不少嘛。太好了,我們再來……渾小子跑那麽快做什麽?”

幸好時值深冬,山裏沒人,饒是如此也已汗意潛生。

一口氣向山林深處跑去,直到跑不動,倚在一棵樹上氣喘如牛。

這家夥,總有辦法令我心神不寧。

過了好一會兒,總算平靜下來。

忽有東西從半空掉下來,砸到了我頭上,定睛看,石徑上蹦跳的居然是兩枚紅豔豔的果子。

抬眼看去,才發現所倚的樹,竟然長得如此好看。

高樹姿容秀挺,鬆柏之質,經霜彌茂。

深綠的葉片上清風在流動;簌簌簌,枝葉間小鳥輕跳著,剛才的果子就是它啄落的吧。太陽圓圓的光點在它嫩黃柔軟的羽毛中活潑地閃爍。

它撲扇著翅膀,宛如這鬱鬱嘉樹綻開的花朵,靈動空明,在大樹的懷抱裏,釋放著它全部的依賴與歡樂。

明於遠跟了上來,靜靜地站我身邊,也在仰頭看著這棵美麗的樹。

山風吹拂著他的衣襟,那些銀白色的雲紋頓時流動起來。他神情閑逸,似乎身心全部沉浸到了這山林的寧靜中。

漏下的陽光落在他的眼底,他的額角,他的肩頭,映照著他唇角的一抹笑意,他整個人滋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明淨淡遠味道。

這一刻,他與他麵前的樹,都是如此動人。

他負手微仰著頭看樹,卻輕聲問我:“不認識了?看了我這麽長時間。”

我笑起來:“怪了,你是在看樹還是看我?”

“既看樹又看你。你不是希望自己是這樹的一部分嗎?比如那隻無憂無慮的小鳥。”

……我微不自在。

就知道什麽也瞞不過他。

他收回目光,微笑著在我額頭就是一彈:“就沒見過比你更沒有誌向的人。不過簡非,別指望我是那棵大樹,你是它懷抱裏的小懶蟲。”

我一震。

他看我一眼,又仰頭去看樹,語音低沉,溫和:

“不明白?陪了你十年,你現在得學會自己長大了。從此,我不會再做你的依賴,你得試著擺脫我,成為一個視依賴為毫無必要的人。當然,單從心願看,我是萬分願意做這棵大樹的——我也完全有能力做到——更樂意永遠給你遮風擋雨。”

他溫柔地看著我,目光似乎落在了我臉上,又似乎回到了某個久遠的過去。

很久,他微微一笑:“好像隻是一瞬間,你就長大了。還記得當年我們初見麵嗎?當時朝廷上下提及丞相府裏的小渾蛋,無不頭痛莫名。那天你父親親自登門,讓我做你的老師,我根本不想答應。不過心底也有一些好奇,那個把京城裏大大小小的官員作弄得談簡色變的小孩、那個令皇太後千方百計要除去的簡氏傳人,究竟是什麽樣子。”

我自動忽略後一句話,十分好奇當初他對我的看法。

“想知道?”他笑著揉揉我的頭發,“還不就是小傻瓜一個?不知簡相對你說過什麽,你當時是一心想討好我、讓我收你為徒的吧?”

嗬嗬,從小到大,我什麽心思能瞞得了他?

他靜靜地看著不知名的遠處,忽而微笑低語:“不過,卻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傻瓜。”

這一聲似歎非歎,聽入耳中竟有一種纏綿低徊的味道。

我無法接下文,隻得站在他旁邊傻笑。

“早知道這個傻小子長得好看,哪知道越長越令我內心不安。這樣的容貌,這世上隻怕根本就無人能抵擋;更何況,這容貌後麵還有一顆如此玲瓏、豐富的內心。想我明於遠目空天下,不料……”

“不料最聰明的,竟栽在了天下最笨的笨蛋手上。”

我心跳不休,卻硬著頭皮接過他的話,得意洋洋狀。

他站在那棵樹下,微笑不語。

簡簡單單一個動作,竟散發出十足的驕傲與自信。

“明知道皇上要是看到這樣的你,一定會動心,依他的性格,動了心肯定會勢在必得。可我不能把你藏著掖著。要來的,終會來,回避不是我明於遠的風格。而且我也想看看你麵對那些十分出色的人時,會如何。畢竟過去的十年,除了我,你幾乎沒怎麽接觸過別的人。雖然我早已暗自下定決心,此生決不放手。以前口稱隻要能看著你就行,其實,隻是在等你。如果不是確定了你的心意,蓮花峰上我哪會……嗬嗬,瞧你,脖子都紅了。”

聽著他第一次坦露心思,隻覺心潮暗湧,激蕩難休。可想起阿玉,刹那又有些茫然。

“簡非,知道自己的弱點是什麽嗎?”他看我一眼,轉了話題。

弱點?

我看著他,一時轉不過彎來。

可麵對著他,似乎一向都無法集中注意力。

他低笑出聲。

我惱羞成怒:“明於遠,別忘了昨天是誰大失水準……”

“失水準?”他上前一步,一把捉住我,“是你這小渾蛋不長心眼。遇到意氣相投的,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那樣的位置,虧你咬得下去。糊裏糊塗就著了他的道……”

著了他的道?

想起那夜他似害怕又故作不在乎的樣子,他的驚喘以及飛快推開我的那一掌;想起我病好後他裝著力氣不及我、被我壓在書桌上,他的輕輕顫栗……

我猛然領悟,不禁暗罵一聲“笨蛋”,再也不敢想下去。

忙看看明於遠,正好對上他幽深的目光,我倏地轉頭看山。

“嗬嗬,看來還有更火爆的事了。”

耳邊頓時傳來某人的笑聲,磨牙般的笑聲。

聽得我渾身寒毛一豎。

“平生不解是風情?我看還是教你識些風情為好。免得哪天被人哄上了床還以為是自己傷害了人家……”

我有這麽笨嗎?

“怎麽?不服氣?”鼻端的檀香味忽地變濃,人已被他推靠在樹上,他欺身上來。

“別別!”我雙手護了頭臉,低喊起來,“你還是教我明天如何贏了皇上吧。”

他一頓,看了我半天,悶笑起來:“幸好還不算太笨。這個時候居然還能想起這麽個借口。”

他挨得這麽近,近得我都聽到他砰砰砰的心跳。

咳,原來他也不像表麵所表現出來的那麽平靜……

看來是氣得不輕。

他似乎洞悉我的想法,自言自語般:“真夠笨的……不過,似乎還是笨些好。這種性子,解了風情隻怕麻煩更多。”

嘖嘖,什麽話?

他一笑:“放心,除非老天爺幫忙,否則皇上贏不了你。你這傻小子別的本事沒有,學問確實是一等一的好。退一萬步,最後就是皇上贏了,你仍可以利用自己的弱點贏回來。”

什麽?

“不明白?嗯,不明白也好。你隻要記住,弱點不是缺點,它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如無特殊情況,這弱點會相伴人的一生。所以,善用自身弱點的,就不會弱。不過,你無意識流露出來的弱點才更有效,尤其對手是他……”

他不再說下去,隻微微笑了笑。

這勝算在握的笑意好像從心底冒出來,又很快隱沒在了深沉的眼底。

我看著他發呆。

他卻不肯進一步作解釋,隻是轉過來打量著我,再打量我,最後忍不住把我卷進了懷裏:“似乎又長高了,臉上的線條也沉毅起來。真正長成了,會是什麽樣子?……”

他說著說著雙臂漸漸用力,仿佛一鬆手,我就會飛了般。

想起明天就要開始的年試,隱隱有些不安。因為阿玉,絕對是一個厲害的……對手。如何贏他,我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在擔心?簡非,”明於遠沉靜的聲音緩緩傳來,“你記住,輸贏其實隻掌握在你手中,就看你到時候如何選擇了。另外,我覺得你此時應當多想想你書院裏的那些同窗。”

我一愣:“……你的意思是他們會為難我?”

“嗯。用你的話來說,他們眼中黑白十分分明。你要知道,有時候愛憎太分明,不是好事。更何況他們這個年齡,多的是熱血與衝動,惟獨缺少理解與真正的寬容。他們要是存心聯合起來為難你,其力量不容小覷。南山書院裏真正民主開放的風氣,我想你還沒有見識到。年試中,遇到他們看不上眼的勝出者,他們會要求加試。題目全是他們出,絕大多數十分刁鑽。沒有勇氣應戰的,會受到無情的嘲諷且會被轟下台。”

什麽?

這是什麽風氣?

“怕了?”

我不可一世狀:“怕?我是誰?我是明國師的高足。突然覺得明天的年試一定會很好玩。”

得到的回答是一句輕笑“傻小子”。

我笑嘻嘻。

忽想起一個問題,忙正式問他:“昨夜你與皇上的話……你不會真的想逼他退位吧?”

“你說呢?”他似有意考我,不答反問。

“我想不會。皇上他體察民意、輕瑤薄賦,為政十分勤勉。且文韜武略,堪稱盛世雄才。有他,是昊昂百姓之福。這樣的君皇,你怎麽可能會逼他退位?再說,你一心想要建立的昊昂帝國,離了他,隻怕實現起來會受挫不少吧?”

他眼神忽而變得十分深沉,看了我半天,才開了口:“簡非,你的話全不錯。不過我不想瞞你,我確實想逼他退位的。後來之所以改變主意,一方麵當然是因為你,另一方麵,卻是你所說的了。皇上勤政愛民,且勵精圖治,確實是一位明君。”

“我明於遠立身世間,向來隻忠於事,忠於國,不會愚忠於一人,任他是一國之尊也不行。如果麵對的是昏庸無能之君,我早就已經廢了他。可對當今聖上,我卻不能夠。昊昂有他,盛世之景指日可待。我無法因一己之私心,置國家社稷及天下蒼生於不顧。”

這番話,他說得十分平靜,可嘴角的那抹微笑,眼底隱約的光芒,使他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氣勢。

這一瞬間,我好像重新認識了他。

這樣的人,是鯤鵬,駕長風禦雲氣,睥睨蒼穹,莫與抗衡。

靜靜地看著他,想著他的話,對自己一心求隱的做法,不覺產生了某種懷疑。

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天風浩蕩,衣帶激響,這才發現我倆已置身崖頂。

放眼望去,胸襟一闊。

群山雄偉,上可摩天。連綿起伏,雄渾壯觀。太陽朗照,天地一片輝煌。

峽穀中江流轟響,裹挾著一去千裏的氣勢,如蛟龍奔騰而入蒼莽。

似乎第一次,我發現與他並肩而立的感覺,很令人……新奇?

興奮?

既緊張又隱有期待?

若有若無的傷感與彷徨?

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是。

明於遠好像知道,但他什麽也不說,隻是笑著捋捋我的頭發,帶著三分感慨,七分溫柔。

“你……變了。”晚上回到南山書院寢室,阿玉看了我一眼,清清冷冷就下了結論。

什麽變了?

他的目光從我臉上緩緩移過,注視著我的眼睛:“很好,這樣的變化,或許是我想要的。”

搖曳的燭火光中,他坐在窗下,氣息並不冷,眼神卻幽深難測。

目光靜靜落在我身上,久到我掌心裏的汗漸漸滲出,久到這間寢室漸漸變窄、變熱,變成蒸籠。

突然他笑起來,還越笑越輕快。

“小非,你怕我?”

瞧他那樣,好像我怕他令他很高興似的。

“不!”我揚頭直視他的眼睛。

“很好,”他慢慢踱到我的麵前,耳語般,“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在不停地向後退?看,再退就要撞牆了。”

啊?

忙向後看,才回頭,就知道上了這家夥的當。

此刻我明明正坐在書桌前,退什麽退?

這一來,我再想怒視他,氣勢也已弱了三分。

“小笨蛋。”他輕笑著一拉我的耳朵,順手把我臉上的麵具給取了下來,“放心吧,張淼他們不會再來了。”

“再?”

“剛才他們來過了,來對我表示同情,來表達上了你當的憤怒,商量著如何讓你輸給我。”

“啊?!想不到你的同盟這麽多。那你告訴我你們商量的結果,好不好?”我惶惑地拉著他的衣袖。

“小笨蛋做假都不會,”他笑著一語道破,“你會怕?明於遠如果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敢冒險讓你參加年試?”

我笑起來。

他看看我,再看看我:“小非,贏了我,離開我,真的這麽令你歡喜?”

他語聲溫柔,眼神溫柔,唇角笑意不減,卻染上了幾分清寂。

我一僵。

上午在山頂,與明於遠並肩而立、臨風遠眺時滋生的某種感覺浮上了心頭。

我究竟想要什麽?記得與阿敏明於遠宋言之他們在紅袖招,抽簽做詩輸者飲酒那次,自己寫的那首題《夢》的詩:我夢往何處,築屋白雲側。開窗對青峰,相望渾舊識。

記起豐城山山頂,宋言之提及這首詩時,我的回答是苦笑般的低語“隻怕它真的隻是個夢。”

阿玉說我其實是怕長大,怕承擔責任……他是對的,一如我對自由的向往。

對湖海歸去的向往,其實也應當算是一種逃避吧?或許並不是特別想著五湖放舟、山林寄跡,隻是不想失去自由的感覺?不想受到拘束與限製?不想……

“阿玉,如果我輸給了你,你會提……?”

他似乎注視了我很久,漆黑幽深的眼睛裏翻湧著濃烈熾熱的火一般的情緒。

我飛快轉回了頭,去拿桌上的銀簽剔燈花。

細細的簽子,拿了幾次,都從指尖滑脫了。

一雙白皙的手,將它拈起來,遞給我。

我疑心是自己眼花,銀簽在修長的手指中輕輕地顫動,似乎拿著它的人不堪其重一樣。

忙伸手去接,剛觸到,不想他反手一握,將我的緊緊裹在了掌心。

“小非,你在問我如果贏了,按書院傳統,會提出哪三個你不得不去遵循的條件?”

我抽手,他握得那麽緊,怎麽也不肯鬆。

“如果贏了,”他的聲音竟失了一貫的清冷,變得熱切而低沉,“我會封你為昊昂副君;要你當著明於遠的麵答應從此隻是我慕容毓的;會在勝了你的當夜以及以後無數的日日夜夜……要你,——隻是我慕容毓和你。”

我越聽越心驚,越聽越想飛速逃離,這樣的話,眼前這個人……

順著他的話意,想著他最後一個條件,幾乎是瞬間,我就汗濕了裏衫。

“怕了?”他俯身在我耳邊說得極小聲,又極……濃稠,“別怕,我會非常非常溫柔……”

清冷的氣息不再,變得與他的話語一般燙人。

“阿玉!”

我再也聽不下去,怒聲喝止。

“小非,你這是氣憤還是害羞?你看你這麵紅耳赤的樣子……”

他停了話語,似乎才認識我一般,十分認真地打量著我。

“……竟長得如此好看。這麽完美無缺的一張臉……嗬嗬,要不是鼻梁細直高挺,人家一定會以為你是個絕色的姑娘。瞧這尖尖的下巴,這麵部線條,脆弱得讓人想……”

“想什麽?”

我惱怒地沉聲問。

他頭一低,輕咬上來。

下頷骨被他這麽一咬,竟閃電般一直麻癢到心底去,我大吃一驚,手腳並用掙紮著要站起來。

“放開我阿玉!你……你還沒有贏我!”

他停了下來,眼睛亮若晨星:“你的意思是,隻要我贏了你,就可以……”

我暗自惱怒震驚於自己剛才的反應,一邊直視著他:“不!阿玉,我一定竭盡全力贏得這場年試。我不會給你任何機會,到時候我一定會要你答應我三個條件……”

“哪三個?”

我一怔,看著他,說出來的話竟是:“阿玉,你為什麽還要頂著容珩的樣子?讓我看看你。”

他慢慢站直了,緩步踱到窗前,背對著我,沉默了很久。

窗戶被他輕輕推開,清清冷冷一輪山月,在深藍的天宇孤懸。

清清冷冷的背影,孤高沉寂,這一刻,他與這清華透徹的月亮竟如此相似。

“為什麽要看?看了後才能決定自己提什麽條件?小笨蛋,別太善良,小心被我利用了。”

我再次暗驚於他的敏銳。

原來我終是放心不下那個……同心蠱。

難怪每每想起如果贏了他,會開出什麽條件時,總是茫然。得確定移蠱對他沒有任何不良影響才行。否則,對他太殘忍而又不公平。

唉,對我自己呢?

“別歎氣了,小非,你還是笑起來好看。”他靜靜地轉過了身。

我抬眼看了看他,一驚而起。

“阿……阿玉……”

容珩變成了阿玉,卻又不是原先的阿玉。

原本清峻到十分的臉頰,消瘦蒼白,竟似大病未愈之人。

隻有一雙眼睛,深黑而沉靜不變。

“怎麽會這樣?你真的……病了?”

“明於遠沒有告訴你?他在蓮花峰上,一天幾次飛鴿往來,不就是想探聽我的……身體反應麽?嗬嗬,那幾天你一定被他挑逗得心慌意亂吧?不錯,你的所有反應,我全部感同身受。隻不過我給你們的是你們想要的答案罷了。”

全部……感同身受?

那……我生日那夜……

我猛一瑟縮,極度的難堪、羞惱、害怕以及愧疚,百感湧上心頭。

那些因我而起的無法消除的欲望,他是如何紆解的?

難怪要稱病,難怪如此蒼白……

克製著要起身逃跑的念頭,我汗流浹背。

“對不起,阿玉,我不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你願意因此與我……燕好?”

他平靜地接過我的話,隻是他的氣息並不平靜。幽深漆黑的瞳仁一瞬不瞬,似在密切關注著我臉上哪怕一絲一毫的變化。

我大腦一片渾沌,瞠目結舌,又愧疚難當,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

依稀意識到我生日那夜他所承受的痛苦,那種來自心理與生理的雙重痛苦。

他為我解忘情之毒的事驀地閃過,那雙熱烈而無望的眼睛,那不顧一切的舉動……我的心沒由來一慟。

要是能夠,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可惟獨這件事,我怎麽能夠?單單是想著與他……與他……

我驚喘一聲,閉了眼睛猛然向後讓去,忙不疊地要將那畫麵驅之腦外。

“小心!”

他的手臂墊在了我的椅背上,頭一下子撞上去,不疼,卻嗡嗡嗡直響。

“你看你緊張的,”他抵了我的耳邊極低極低的問,“剛才在想什麽了?”

似蘭非蘭的香,氤氳著絲絲濃鬱的熱,令我渾身一激靈。

我對上他洞察一切的幽黑的眼睛,硬著頭皮作答:“與你無關。”

聲音抖得跟淋了一場冰雨似的。

他深深切切地注視著我,忽然無聲地笑了,笑得歡悅無限,這笑容使他變得極其明淨生動。

我看著他直接傻眼,想也不想就問:“你笑什麽?”

他卻站直了,又慢慢踱回去,坐到了我對麵。

“放心,同心蠱我已經找到了解它的方法。如果你肯吃了妙音大師的丹藥,我可能早就好了。”

“什麽?什麽丹藥?!”

我靜下心想來想去,妙音要我吃的除了易容丹之外,什麽也沒有。

“為什麽堅決不肯吃?”

易容丹有這功效?

我懊惱起來,早知道一定一把全吃下去。

我把易容丹奇特的功效,特別是妙音說吃了它會變得越來越好看,還會全身氣息芬芳青春永駐,特別是配方失傳,合寺隻剩下十顆的事,一一說了,阿玉聽著聽著,以拳抵唇,似乎在克製著盡量不笑出聲來。

“你怎麽就不想想,如果沒有更特殊的原因,我會輕易同意讓你去蓮花寺?磨練你是一回事,讓你涉險是另一回事。但是,妙音堅持要你幫忙對付芬陀利國的使者,條件是幫你解蠱。他沒騙你,易容丹是有那些功效,但最主要的作用是融蠱。結果你拒絕了,寧肯不洗澡,終日扮烏鴉。”

唉,烏鴉,我想現在自己這張臉一定已經黑得像烏鴉。

“怎麽?懊悔了?嗯,我看你還是不吃為佳,免得我見了你後更加把持不住自己。你不就是擔心這個嘛。”

哼,有必要這麽諷刺嗎?

剛要反唇相譏,可看著他消瘦的容貌,突然明白了他骨子裏的驕傲。

他完全可以利用同心蠱來限製我的吧?可他卻不屑於此,寧肯借妙音之手除去我身上蠱毒,也不願我因為這個而承他的情。

“阿玉……”

“感謝的話就不必說了。現在告訴我你的三個條件吧。”

“……”

我看著他,想起幾日來的種種,溫暖溢滿內心。

“說吧,看看我能不能接受。”

“如果我贏了,阿玉,我要你做我的兄長。”

“好。來,現在就喊聲哥哥來聽聽?”

他答應得特爽快。

我聽了直冒汗。

怎麽這“哥哥”二字從他口中說出來,變得如此曖昧?

“不對,是哥哥與弟弟的關係,就像你與阿敏。”

“你是阿敏嗎?”

“不是。”

“那行,我不會像對阿敏一樣對你的。”

“不!你要像對阿敏一樣對我!”

“可你明明才說的,你並不是阿敏。”

看看看,他還很委屈很無辜的樣子。

我怒視著他,火氣直往上冒。

“阿玉,你故意的是不是?!”

“叫哥哥。”

“不不不不不不不!”

“啊?這麽快就不要我做你兄長了?你要記住,不是我不答應,是你自己反悔的。唉,說吧,還有什麽條件?”

“……”

“非弟弟……”

“慕容毓!”

我迅速卷起桌上的一本書,向他直砸過去。

他十分輕鬆地接在手中,笑得十分歡快。

“如果贏了你,我倆的距離不得在一丈之內。”

“行。”

“……真的?!太好……”

“我馬上下詔更改長度單位。一丈從此等於零。”

“……”

十裏外,估計都能聽到我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這人怎麽會變得如此惡劣?

我咬牙切齒:“慕容毓,你哪裏有半分帝皇的樣子?!”

“怎麽?你要朕像位帝皇嗎?”

“是的!”

“好吧,非弟弟,隻要你不提離開的事,要我做什麽都行。”

“不,我的第三個條件是……”

“第四個了。”

什麽?!

我的眼睛想必都瞪圓了。

“才說過就忘了?第一,你要我做你的兄長;第二,你要我離你一丈遠;第三,你要我像位帝皇。當然我從來不覺得自己不像帝皇。非弟弟,你告訴哥哥,帝皇究竟應當是什麽樣子?”

這聲“非弟弟”喊得我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我忍不住抖了抖,又抖了抖。

看著他得意洋洋的樣子,我吸氣再吸氣,突然靈光一現,不由暗罵自己真是個笨蛋。

“嘿嘿阿玉,我現在說的這些不算數,等我贏了你之後,會正式提出來的。”

“嗯,我那三個條件也不是真的。贏了你,我要你終生不得與明於遠獨處;不許與他說話;不許……”

“不行!你剛才已提過自己的條件了,皇上金口玉言,說過的話哪能更改?!”

“嗯嗯,說過的確實不能改了。好吧,非弟弟,哥哥記性很好的。你要是勝了我,膽敢修改你的條件,別怪我翻臉無情。”

“……”

我僵坐在椅子上,發呆。

“非非,這樣你就沒話說了?”

低沉而充滿磁性的聲音響起,明於遠推門而進。

我一陣驚喜,一把拉了他過來:“你怎麽來了?不是說就住在書院前苑,有事要處理的嗎?”

明於遠微微一笑,算作回答。

阿玉靜靜地坐著,待明於遠恭身施禮後,笑得十分優雅:“明國師深夜來訪,何事要奏?”

明於遠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簡非曾經說過,‘弟子有事,夫子服其勞’。明某正巧是這傻小子的老師,沒法,隻得勉為其難了。”

他說罷轉向我,笑得特溫柔:“非非,你剛才答應皇上又有什麽要緊的?皇上不許你單獨與我相處,那換作我單獨與你相處不就行了?皇上不許你與我說話,那我與你說話好了;啊,皇上,臣請問,還有什麽不許這小傻瓜做的?”

對啊,我怎麽沒有想到?!

我一下子笑得別提多得意。

阿玉眼中一樣是溫柔橫溢:“不,非弟弟,第三個條件是哥哥要你做的。我要你終生隻與我歡好。”

“不行!”

“行不行,等我贏了你之後,你一試就知道了。”

……?

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怎麽聽著那麽……怪異?

“這個,就不勞皇上了。皇上既然也是我明某的學生,弟子的事,明某這做夫子的就一並代勞了吧。”

明於遠十分雍容端莊地朝阿玉欠了欠身。

阿玉笑得十分開心:“明國師,可惜你來晚了一步。你的傻瓜學生已經逼著朕不許更改先前的三個條件了。”

“先前的三個?”明於遠轉向我。

我看著他,小聲地重複起阿玉剛才的三個條件,明於遠越聽臉越黑,聽到最後已經在磨牙。

“簡非,你回寢室前,我是如何反複告誡你的?”

明於遠低沉的聲音聽上去好像烏雲密布。

“不要提前答應皇上提出的任何條件。”我在心底回答,這會兒真是要多懊惱就有多懊惱。

“那你提的是哪三個條件?”他語聲特輕柔。

我打個寒顫。

“這個,朕可以告訴你。小非要朕做他的哥哥,要朕和他的距離控製在一丈;要朕像位帝皇。”

明於遠似乎不相信自己聽到的,看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邊,阿玉還不夠,又加一句:“明國師,你待會兒幫朕擬詔頒行全國:從即日起,一丈的長度為零。長度單位另外更名。”

明於遠的目光終於自我身上移走了,他微笑著地阿玉說:“這個,等皇上贏了簡非再頒詔也不遲。至於……”

“非兒,跟爹爹到前麵去吧。”隨著溫溫雅雅的聲音,簡寧走了進來,“明國師與皇上還有很多大事要商討呢。”

他二人臉上居然同時露出百年難遇的尷尬之色。

這下,我忍笑幾乎沒忍出內傷來。

簡寧卻恍如不見,輕輕理了理我淩亂的頭發,關切之色溢於言表:“頭還疼不?走吧,我們……”

阿玉咳了咳,沉聲說:“明國師,簡相,有事明天再奏,朕累了。簡非留下,你們退下吧。”

嘖嘖,這會兒倒拿出帝皇的威嚴來了。

明於遠看了看我,眼神中分明有些什麽,許是見我不明白,他搖了搖頭:“沒事,早點睡吧。”

語聲溫柔得令我的心砰砰砰,一陣亂跳。

這家夥了然般一笑,朝阿玉略一躬,去了。

簡寧態度十分恭敬:“臣告退。”

阿玉拿起一本書,頭也不抬:“打起精神去好好泡個澡,那是用易容丹調配出來的。用多少、如何用,得根據你的情況變化而定。這也是當初必須讓你待在蓮花峰的原因之一。現在你自己去找他幫你調配吧。”

好半天,我才反應過來,問道:“找誰?”

“妙音大師。”

“去……蓮花峰?”

就是飛,怕也來不及吧?

他輕咳一聲:“你到書院第一天,那個領你來到這兒來的雜役還記得不?”

“那人是妙音?!”

“那你以為那人是誰?那次你被顧惟雍淋濕了,受風寒昏睡兩天,你不會以為是我給你配的藥吧?還有我在書院裏這副模樣,你不會認為我連易容也會吧?”

哼,我看你不必易容,我也差不多認不出你來了。

他看我一眼,突然探身過來,笑得別提多蠱惑:“小非,要不我們一同去泡澡?哥哥保證與你坦誠相對,沒有一絲一毫的掩飾。”

……這話怎麽透著邪?

我領悟過來,連打了幾個寒顫,飛速拿了衣服跑出去,狠狠把門摔上。

室內,是慕容毓那陰險的家夥十分得意的笑聲。

“妙音師兄,你太不夠意思了。虧我時時想著你,你居然都不與我相認。”

趴在高大的木桶邊上,隔著騰騰的水汽,我怒目麵前這個沒良心的狂僧。

“阿彌陀佛。妙蓮小師弟,你要是早聽我的話吃了那易容丹,我哪會再涉這紅塵俗世?你不會是在皇上那兒受了氣無處撒,來找師兄我吧?咦,你泡澡向來都穿著衣服的麽?嘖嘖,瞧這臉紅的,快給師兄我看看,是不是發燒……啊喲!”

他手忙腳亂、避讓不及模樣,事實上我潑向他的漫天花雨似的水,半滴也沒沾到他的身。

他卻又轉身扮起好人:“好啦好啦,別惱了,瞧這張臉黑的。回頭你那明國師見了,又要來損我了。不就是一本《錦陣圖》麽?至於那麽耿耿於懷、口齒如刀麽?唉,如今師兄我一想起你明國師那一邊冷嘲熱諷、一邊還笑眯眯的模樣,就不寒而栗。”

我瞪眼看著他,《錦陣圖》?

那本他稱作是親自下山盜來了送我的……畫冊?

書中二男糾纏的模樣飛速掠過,我突然渾身熾熱,忙飛速閉了眼,不再理這寶相莊嚴的惡僧。

可轉眼間我身體如遭撞擊,僵硬著待在水裏,一動都不敢動。

一股令人難以啟齒的熱望,突然從身體的深處海嘯般鋪天蓋地而來,呼嘯著要決堤而出。

如此突然,如此令人手足無措。

十指幾乎折斷,我緊緊扣住桶沿,深呼吸再深呼吸,四肢百骸卻陣軟陣麻,眼前忽模糊忽清晰。

怎麽會這樣?

“妙蓮小師弟?”

妙音淡涼如水的聲音傳來,好不容易對上他深潭般的瞳仁,我忙別轉了頭,低聲說:“妙音師兄,能不能給我換一桶冷水?……”

那輕軟得不像話的聲音,是我的?!

我忙閉了嘴,汗水從額角直往下滴,很快模糊了雙眼。

深吸一口氣,我狼狽地埋進水中。

可桶裏的水,似乎在不斷升溫、升溫再升溫;眼前不時浮現起蓮花峰頂,我生日那夜與明於遠在一起的情景……

我飛速掐住自己的胳膊,疼痛猛烈襲來,心火稍減,不由暗地鬆了一口氣,卻忘了還在水中。

“你這笨蛋!嗆了多少?快吐了。”妙音一把將我撈出,笑罵著拍打我的背。

好半天,我才住了咳嗽。

正要道謝,一股清清涼涼的氣流,漸漸自背部浸遍了全身。

如處空山,如沐清風,如對高天明月。

突然一怔。

那陣突如其來的渴望,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繃得要斷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倚著木桶,渾身虛軟,心思卻漸複清明。

剛才的古怪,一定於妙音有關。

是想探知融蠱效果?

那阿玉?

正要問,門簾掀落,一人走了進來:“妙音大師,請去看一看皇上。”

何太醫?

聽聲音分明是,可卻是位陌生的中年男子,穿著書院裏雜役的服飾。

“好。我小師弟就請何太醫了。再等一柱香的時間,你沿著他督脈運行路線,輕輕按摩後再下針。”

妙音看了看我,眼神定慧靜:“別擔心,妙蓮師弟。同心蠱一定會解的。”

說罷,唱聲佛號,走了出去。

看著他大袖翻飛的背影,我一笑搖頭。

這會兒看,竟又是個道心如海的高僧了。

“簡侍講——”

眼見何太醫正要恭身施禮,我忙笑著伸出手去阻止他。

“何太醫,這些天你藏在哪兒了?皇上究竟還帶了多少人到這兒?”

何太醫微笑著細細打量我,輕聲說:“我是與簡相他們一起來的。有聖手妙音在,皇上與你應當不會出什麽問題的。柳總管沒來,宮中得有人在的。”

他一邊說一邊不住地往我桶裏摻熱水,看了看我,居然打趣起來:“你這裏衣不脫了,待會兒我可沒法紮針。”

我不自在地咳了一咳,往水裏又沉下去幾分。

何太醫笑起來。

我想想,也笑了,站起來除了中衣。

想著以往勞煩他多次的事,看著他清瘦的臉,隻覺得十分親切。心底那最大的疑問,決定直接向他求答:“皇上他,好不好?”

他愣了愣,低聲說:“你生日那夜,皇上在宮中一夜未眠,隻是站在窗前……誰也不敢去勸。第二天,才發現皇上……病了。下官給皇上診的脈,與你當初在西景國的症狀一模一樣。皇上吩咐下官務必嚴守秘密……”

“何清源!”

正聽得手腳發冷、口中發苦,耳邊這清冷的低喝傳來,嚇得我連打幾個寒顫。

阿玉不知何時竟已來到這兒,此時正麵無表情地盯著何太醫。

何太醫頭也不敢抬,不知是熱的還是怎麽的,額角汗水涔涔而下。

“下去。”清冷冷,卻帶著無邊的氣勢。

“別……”慌亂中我出聲阻止。

何太醫似乎沒聽見,朝阿玉一躬身,急忙向後退去,離開了。

室內一下子陷入極度靜寂中。

我呆浸在大木桶中,狀如困獸。

腳步聲,一步一步。挺拔的身影,一寸一寸向這邊接近。

長風拂山窗,燭光搖曳,火苗顫動得如我此時的神經。

滴答一聲,又一聲,額角的汗珠滾落木桶中,響聲傳來,我猛一哆嗦,醒悟過來。

“皇上!請您離開這兒……”

依著桶壁,我輕抬下巴,直視他不見一絲情緒的漆黑瞳仁。

他狀若未聞,目不轉睛地與我對視,一邊動作優雅地脫著外袍。

眼前的他,不再是淡涼溫和的容珩,不再是剛才寢室中狡猾多詐的阿玉,怎麽看怎麽都是興慶宮中那位清冷端嚴的皇上。

一舉一動,都是至高無上的權威。

隻有略帶憔悴的蒼白麵容,泄露出他曾經忍受過的痛苦。

垂了頭默想片刻,決定還是當麵問他為好。

“阿玉……”

?!

目瞪口呆中,渾忘了所有的語言。

忽又猛醒,我呼地一下扭過頭去,速度太快,脖子頓時一陣酸疼。

“怎麽,沒見過別人的身體麽?你看你這麵紅耳赤的樣子。”

清清冷冷的聲音,一派雍容,卻分明帶著幾分極力克製卻仍沒克製得了的笑意。

水聲傳來,他似乎邁進了另一隻木桶。

我緊緊握著桶沿,恨不得它就是某人的脖子。

門簾又被掀起。

妙音。

我頓鬆一口氣。

“什麽也別想,盡量讓靈台處於虛空澄明狀態。”他邊往我桶中加熱水,又極低聲對我說,“放心,皇上是背對著你的。”

我遲疑地看了看妙音,他朝我微微一笑,笑得雲天高邈,點塵不染。

注視著他淡靜的雙眼,我極力放緩呼吸,進入虛無。

似乎是海一般深廣的夜,似乎是空寂無人的曠野,一泓澄潭,溟溟渺渺。

俯身掬水在手,刹那間,星河銀砂般從指間瀉落,時空的漣漪裏,一支白蓮於掌心輕綻。

露珠般潔白淡涼,極清麗的香,月光一樣瞬間籠罩我整個身心。

“蓮影——蓮影——”

仿佛來自靈魂最深處的呼喚,仿佛千年佇守終於刹那相逢的欣喜,清寂稍抑,含淚微笑。

“我在……”

誰在輕聲回答?

我一驚而醒,環顧四周,發現不知何時已置身於寢室的床上,燭光朦朧,床前一人靜立。

阿玉。

他似乎已注視了我很久很久。

墨黑的眼裏翻湧著難明的情緒。

剛才……

暗自驚疑不定,他卻突然俯身,手擦過我的眼角,我這才發覺臉上的涼意,忙伸手抹去。

“大約是魘著了……”我倉促一笑。

阿玉的眼底光芒一閃:“是怎樣的夢,竟讓你……不早了,睡吧。”

睡?

如何睡得著?

妙音何太醫他們呢?

他看我一眼,解釋道:“是何太醫替你紮的針,也是他幫你整理的衣服。同心蠱,應當對你我沒有太大影響了。”

應當?

應當是什麽意思?

我披衣坐起來,把剛才看到的情景如實相告。

他沉默片刻,輕輕開口:“你不會要求我連根鏟除有關你的一切吧?這對我來說,永無可能。剛才妙音在你身上催動的欲念,我並沒有感覺到什麽,這一點,你大可放心了。他對你真的很好,怕我有所隱瞞,所以要求我與你同時入浴,他好方便施為。你處於靜虛狀態時,妙音催動過我的欲望,你也分明沒有感覺到什麽,對不對?睡吧,明天開始的年試,要消耗大量的精神。記住,如果你輸了,我是不會放手的。”

說罷他手一拂,我眼睛頓時睜不動,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就陷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