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多少

是非多少

世事元來,都緣本有,不在他求。

醒來時,燈燭瑩瑩,床頭坐著一人。

明於遠。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背著光,臉在燈影裏,看不清表情。

白天裏發生的一切迅速想起。

這一坐一臥的姿勢,平時不覺得有什麽不好,現在卻令我難以忍受。

抬身坐起,許是睡久了的緣故,一陣眩暈。

他過來幫忙,我微笑拒絕:“簡非惶恐。明國師國之重臣,簡非受不起這一扶。”

回答我的是他的動作。

被子裹在身上,被他擁進懷中。

嗬嗬,真親密。

白天他對我的冷漠決絕一閃而過,我又傷心又憤怒。

“明國師,你仗著自己力氣大是不?放開我。”

我態度堅決,對他對視著,不肯退讓分毫。

這樣近的距離。

近到他眼底的歉疚,濃鬱的溫柔,壓抑的熱情……一一看得分明。

真可惡。

明明如此渴望著這個懷抱,渴望著這個人,明明是如此喜歡著他,可此時我恨不能離他千山萬水,從此永遠不再見。

使盡全身的力氣掙脫他的懷抱,他沉默著,就是不肯放手。

焰騰騰怒火直冒。

他竭力安撫著我,神情裏是極其罕見的不自在:“聽我說,簡非,白天是我氣昏了,可是……”

“聽你說?你現在還要聽我說嗎?!”我重複著他白天指責我的話,氣極反笑,“你不是有董……”

嘴巴被他一把捂上:“別再說了,簡非——”

好,不說。

我放棄掙紮,態度十分合作:“明國師喜歡簡非的身體?你贏了,我爭不過你,把它拿去好了。”

“簡非,你一定要用這樣的口氣與我說話嗎?”他語聲低沉,似乎帶著某種隱忍的情緒。

“簡非愚魯。能否請國師明示,學生要用哪種方式與您說話才是合適的?”

我垂下眼睛不去看他,不去注意他長長久久停在我臉上的視線。

溫柔的目光。

事實是他的目光越溫柔,我越氣惱。

連他身上的檀香味,他溫暖寬厚的懷抱,他的一切,都令我惱怒非常。

我克製著翻湧的火氣,用最客氣與疏遠的態度陳述。

一如他白天對我的那種客氣與疏遠。

“明國師,過去十年蒙你悉心教導,簡非十分感謝。簡非一直以為喜歡的人是你,可是……”

他手臂一僵,聲音卻還平穩:“可是什麽?”

我大腦還在猶豫,話已出口。

“到書院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他了。相處幾天下來,越來越覺得他好。他頸側的……那個是我留下的。是昨夜與他在鬆林裏玩的時候,一時情難自禁,所以抱住他就……”

憤怒確實可以增加人的勇氣,平日裏打死我也說不出的話,此時說出來真是又快又流暢。

他的呼吸忽快忽慢,手臂戰栗著越收越緊,緊得我的骨頭都被勒得疼起來。

我忽然覺得害怕,不禁住了口。

“……沒了?”他語聲輕柔。

輕柔得令我打個寒戰。

暗惱自己膽小沒用。

我硬著頭皮,微笑著不知多幸福的樣子:“不,還有很多。這些天我與他同一寢室,我十分喜歡他身上的味道,我穿的是他的衣服,與他睡的是同一張床……”

他嘴唇抿成了一條線,臉部肌肉越繃越緊。

理智要我停止,可嘴巴停不下來:“泡澡也是與他一起……”

突然眼前一黑,人已被扔趴在床上,緊接著呼地一聲寒風掠過,被子飛到了床尾,還沒等明白是什麽回事,啪啪啪啪已挨了數巴掌。

疼痛傳來,我一陣羞惱驚慌,掙紮著大喊:“明於遠,你渾蛋!”

他按住我,巴掌落下來更重了。

“本事見長了,是不?!學會氣人了?!”下手毫不容情。

“沒有!我沒有氣你!我說的全是真的!我喜歡他!就是喜歡……”

我咬牙忍著疼,口中不服輸。

“他?!他是誰?!”

“是……”

“怎麽,說不出來了?!”

“是容珩!容珩容珩容珩!放開我——明於遠,再不放手,別怪我不客氣……”

一切嘎然停止。

停得像開始時一樣毫無預兆。

周圍那麽安靜,靜得除了我的急促的喘氣聲,什麽也沒有。

人呢?

那個可惡的家夥呢?!

我騰地翻身坐起,疼得直吸涼氣。

他站在床邊,磨牙一般:“來吧,小渾蛋!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如何對我不客氣!”

笑得竟如此刺眼。

我咬牙站起來,抬腿就踢,卻硬生生停在半路。

簡寧。

不知何時進來的,此時正靜靜地坐在窗前椅子上,看著我。

他臉上擔憂心疼之色未完全消散,笑得冷冷地朝明於遠的背影微一示意。

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他……是什麽意思?

莫非……

明於遠似乎察覺有異,剛準備轉身,我惡向膽邊生,重重一下踢中他的肩膀。

他向後連退幾步,我心中微一害怕,可看他這樣子,又忍不住,最後倚了床柱大笑起來。

那種自內而外的沉穩溫柔不再,他胸膛起伏著,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哼。

我斂了笑,微揚了下巴,挑釁地看著他。

一邊卻暗自戒備,渾身肌肉緊繃。

對峙中,他突然笑了,眼底瞬間溫柔橫溢,向我慢慢走了過來。

一步一步。

他笑意漸收,目不轉睛地凝望著我,眼神開始灼熱起來。

甚至聽到他微亂的呼吸,聞到變得濃鬱的檀香味。

隨著他的接近,我的心砰砰砰直跳,越來越快,可籠罩在他這樣火熱的目光下,我忘了動作,傻了似地看著他越來越近……

“簡非……”這聲溫柔入骨的低喊仿佛中途變成了熱炭,落入我耳中燙得我渾身一激靈。

我瞬間醒了。

十分緊張地舔了舔上唇,手忙腳亂向床裏退,不想他呼吸驟然變急,人已經快速過來。

轟地一聲,被撲倒在溫軟蓬鬆的被子上,挨打的地方、白天被撞的地方,無一不疼。

可顧不上喊,我連呼吸都忘了,心跳得要擠爆胸腔。

他欺壓上來,張口咬向我的頸側:“昨夜你就是這麽咬他的?是不是?想不到我教會你……”

既酥又疼且麻癢難當。

熱流,雪浪一般在身體最深處炸開。

我緊咬了嘴唇,極力動動動,想從他身下爬起來;他渾身陡然緊繃,動作停了停。

我氣喘籲籲,叫他讓開。

“不。”語聲溫柔濃釅,還輕輕舔了舔我的耳朵。

我控製不住一陣又一陣哆嗦。

“明於遠!你……你再欺負我試試看……看看看…”

“嘶”地一聲,中衣被他一下子扯開。

慌張加上羞惱,卻又無計可施,全身都在冒煙。

忽然,我一僵。

完了。

突然想起……

“快放開我……”話還沒完,他已吻上來。

“……唔,……放開,唔……我爹爹,爹……”

“嗬嗬,爹爹?這會兒喊娘也沒用……”

“誰說的?”

這溫溫雅雅的聲音自身後輕輕傳出,帶著一種冷冷的味道。

明於遠瞬間的表情真是說不出的精彩。

我正要笑,可轉念間,把他飛快推開,手忙腦亂地滾進被子裏,裹得要多緊又多緊。

一身微汗。

全是渾蛋明於遠,這下……就是蒙了麵也未必敢出來了。

這樣的事,竟全被簡寧看到了眼裏……我怎麽就忘了他?明明看到他坐在那兒的。

我暗自低吟,疼的感覺蘇醒了不說,全身都燥熱得要爆炸。

“簡相,你就不能離開這兒嗎?”

是明於遠的聲音,他力求說得低沉從容,事實上聽入耳中是急促暗啞。

聽得我的心又是一陣哆嗦。

“離開?你是要我對你欺負非兒的行徑視而不見?”

想不到簡寧的聲音冷起來,竟有如此威懾力。

明於遠……聽了會不會生氣?

“欺負?應當說我是在教訓這個小渾蛋。你也別太縱容……”

“縱容?我簡寧護子昊昂朝廷上下誰不知道?隻可惜非兒這十年來不再犯錯,令我想護他都沒有機會。我倒寧願他頑劣些,免得被你欺負。先是無端懷疑,後是故意冷落。你就是被他氣昏了頭,也應當忍著;他就是犯了再大的錯,你也應當包容、然後私下裏設法替他去彌補,不然要你做什麽?更何況,今天非兒根本沒有錯,他性子純厚,不忍心傷害任何人。你倒好,你倒真得下得了手。明國師嘛,自然很有威勢。”

想不到這樣蠻橫的……咳,這樣的話,簡寧居然能說得這麽理所當然,還如此語氣平靜,語聲溫文。

我蒙在被子裏駭笑連連,實在很想鑽出來看看明於遠此時的表情。

明於遠低笑出聲,聽得我心又一跳。

“簡相怎麽沒指責我對小渾蛋大打出手?或者指控我打傷了他……”

“嗬嗬,打傷?”床身一沉,接著有人在拉我的被子,“非兒,你不會打算把自己悶死吧?讓爹爹看看,頭上的傷……”

“什麽?頭上?!”

眼前一亮,被子被猛地掀起,明於遠一把抱起我,左看右看,看到右側後上方突然頓住了。

“怎麽會這樣?!”他看著指尖沾著的血跡,明顯錯愕,“不可能是我,明明沒用力……”

我直眨眼睛。

這就是明於遠?睿智深沉、任何時候都舉重若輕、從容幹練的明於遠?

他不會是忘了剛才打的是我哪兒了吧?他就是再用力,也不會因為打我……那兒,卻把我的頭打破了吧?

“非兒,你……是不是疼得厲害?”簡寧眼底的笑意一閃。

是的,疼。

確實很疼。

我咬著下唇,忍笑忍得全身肌肉都在微微**。

明於遠看了看我,懊惱之色一閃即隱,緊緊抱著我,跟自己較勁似的。

看得我不忍心再騙他。

“不是你。沒關……”

我的話被簡寧打斷:“明於遠,你居然不知道?憑著你明大國師,什麽事能瞞得了你?”

明於遠眼底一暗,沉聲說出個名字:“董以仁?!”

“嗬嗬,果然一猜即中。你們合夥來欺負非兒,這事是你的主意吧?大國師策劃這樣一件事,真是英明果敢。”

我瞪大眼睛看簡寧。

想不到他居然可以一邊麵上含笑,一邊溫文爾雅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那溫潤如玉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的火氣。

“把非兒給我,我會帶他離開你,免得……”

明於遠把簡寧往旁邊一擠,轉頭沉聲問我:“你……當時為什麽竟一聲不吭?”

“當時並不覺得疼……”

嗬嗬,當時。

一想到當時,我的心就又止不住緊縮。那種決絕與冰冷,那種視我為路人的無情……

他臉色一白,抱我抱得更緊了:“是我不好……” ;

“放開——”當著簡寧的麵,被如此親密地對待,我真是說不出的不自在。生氣是早已顧不得了,隻求把我放下。

“坐好別動!”

他似乎想在我頭上來一下子,手到中途卻拐彎跑我背上象征性地拍了兩拍。

“我看你要打就打吧,別不好意思了。你明於遠做事向來都是無所顧忌的,現在裝樣子給誰看呢?當初找你來做非兒的老師,不就是要你幫我教訓他的麽?”

唉,聽到簡寧這樣說他,我心中又不安起來。

明於遠置若罔聞,隻是盯著我看,看著看著,頭慢慢低下來,低到他濃密微卷的睫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還有他的眼睛,海一般深,裏麵有碎星幽幽地閃。

我仰麵看著他,心撲通撲通撲通,令人羞惱地跳得那麽快,止不住吞咽起來。

他一頓,停了下來,微轉了頭來一句:“簡相,你就不能離開這兒嗎?”

“離開?朕看還是你離開的好。”

這清清冷冷的聲音傳來,我渾身一僵。

明於遠看我一眼,眼神深沉而含義難明。

下一個瞬間,他的吻已落下來。

我……天!

我要瘋了。

春光如焚,萬千花樹,紅紅紅紅,紅如海。

到處都著了火,紅的火。

冰霜雨雪凍……不管如何默念,渾身仍然浸在烈日烈油烈酒中……

羞慚惱火惶急,頭變得鬥大。

不知他何時停下來的;如何把我放進床上;如何行人臣之禮;

不知阿玉什麽表情……

我蜷在被子裏再也不肯出來。

黑暗裏,我昏頭漲腦,隻盼著他們全都出去。

外麵寂靜無聲。

屏著呼吸,竭力凝神靜聽……

什麽也沒有。

床身微沉。

我在裏麵緊張得一把拽住被子。

拉鋸。

被子被堅決拉開,阿玉……不,容珩靜靜坐於床頭,坐姿筆直端莊;

神情……

我快速轉了頭。

……我什麽也沒有看見。

沒有看見。

沒有看到他眼裏的沉黯與溫柔,沒有看到他唇角蒼白空茫的笑意,沒有看到他似乎瞬間就消瘦了的容顏……

孤高清冷的氣息,似這深冬寂寥的長夜。

熱辣酸澀齊齊湧進心裏。

翻騰。

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輕輕轉過我的臉。

他極靜極慢地看著我,視線從我的臉龐緩緩而過,到嘴唇,到眉眼,直看到我的心底去。

是簡寧,輕咳起來。

我一震,坐了起來,穿衣,起床。

整理好一切,恭恭敬敬朝他跪拜下去:“臣簡非……”

話沒完,他已一把將我拉起來,微笑道:“小非,別這樣對我。”

他微顫的手握得我的手臂生疼。

不這樣,能哪樣?

如果可能,我寧願被他負千次萬次,總好過此刻看他如此痛苦。

“上午園子裏的話,我答應了你,會努力做到;你最好也給我記住,永遠別對我行君臣之禮。”

他清清冷冷的聲音,平穩沉靜,但語聲堅決,不容辯駁。

明於遠神情不顯,語速也是不急不徐,聽上去隻是在陳述事實:“皇上,別忘了簡非是臣子……”

“明於遠,這是朕與他之間的事。怎麽,你有意見?”

“是的。臣還想提醒皇上,簡非是我明於遠的愛人……”

“你的?”阿玉站起來,緩步走到我麵前,“明於遠,別忘了慕容氏與簡氏世代的關係。這一點,想必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得清楚吧?究竟是誰奪走了誰的愛人?如果朕硬要他,誰也攔不住。”

明於遠微笑起來:“那皇上您為什麽不這樣做呢?”

“明於遠,你為什麽不敢要了朕的江山?你與簡相手中不是握了我父皇另一張詔書嗎?”

他們在說什麽?

我看著他們兩個,又看看坐著的簡寧,頭忽大忽小,熱辣辣地疼。

“你們能不能……”

“非兒,別說話。”簡寧端坐著,溫聲打斷了我。

“明於遠,你與朕一樣不敢,對不?”阿玉看了看我,眼底的溫柔一現即隱,“如果朕硬要了他,隻怕會永遠失去他。你也一樣害怕的,不是嗎?監國期間,你做了什麽?朕在書院裏待了七天,七天,足夠你取了這萬裏江山。你不是已經籌劃好一切了嗎?為什麽事到臨頭又改了想法?朕得知你要來這兒的消息時,真的很失望。”

明於遠毫不否認,他微笑著看向阿玉,態度不卑不亢:“是的,皇上您說對了,我是不敢。征虜將軍的婚禮按我的要求安排在了南山郡,寧王、簡相、宋大將軍他們都來賀了,朝中大臣哪會不來?更何況還是這樣一樁錦上添花的雅事。此時我在京城拿出太上皇的詔書,扶寧王即位不是難事。畢竟皇上稱病罷朝已非一日……可是,我無法想像簡非知道真相後會是什麽反應。他連我們爭吵都不願見到,我要是把你……隻怕他會把一切過錯歸咎於自身,隻怕了從此會他對我失望、不想再見我,隻怕他從此會……如了你的願。”

阿玉冷冷一笑:“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吧,一個你明於遠不得不顧忌的原因。阿敏不是朕,他……”

阿敏?

阿敏怎麽了?

我聽著他們如此平靜地說著這些話,緊張得連大腦一片空白。身上陣寒陣熱,手心裏滿是汗。

“皇上,”簡寧看我一眼,接過了話,“前事皆是臣不對。如果不是臣挑了明國師做非兒的老師,或許一切仍會按著我們兩家世代的設定走下去。問題是現在非兒喜歡的是明國師。所以,臣懇請皇上就退一步吧,成全了他們,也成全了……您自己。”

阿玉突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簡相,如果簡非喜歡的是朕,你會不會幫朕?”

“會。”簡寧竟然答得毫不遲疑。

“爹……”

“那要是他同時喜歡了我們兩個呢?”

什麽?!

“阿玉,你……”

“小非,別著急,我隻是……假設而已。”

簡寧靜靜看了阿玉半晌,目光漸漸柔和,最後輕歎一聲:“皇上,臣請皇上別擾了非兒……就讓他這樣吧。”

阿玉與簡寧對視片刻,聲音清冷低徊:“好吧,……如你所願。”

說完轉身向門口走去,背影孤高。

臨出門,他頓了頓,回頭看我一眼,眼裏的清寂如霜似雪,可他卻微微笑著:“放心,小非。我不會為難明於遠,畢竟還有一個昊昂帝國等著我去打造。”

我無法開口,也不知如何開口。

心頭不知是輕鬆,還是有了更多的壓力,或者是別的什麽;

大腦裏嗡嗡作響,無法靜下心來。

茫茫然站著,看他的背影慢慢融入清冷的霜夜,慢慢淡出我的視線。

慢慢隻剩下鼻端似蘭非蘭的香,渺茫空靈如漸遠漸淡的歌吹。

不知過了多久,簡寧走到我身邊,探探我的頭:“早點睡吧。你昏睡的時候,爹已幫你清洗過。今天就別泡澡了。明天你書院的同學見了你現在這樣子,肯定會嚇一大跳。他們一定想不到那個黑不溜秋的小子就是你。今天席上他們問過我好多遍,問你會不會來。”

“爹……”

我看著簡寧,看著這張極清秀而書卷氣的臉,似乎竟有些陌生;可看著看著,又覺得他仍然是溫柔清潤的簡寧,是我的父親。

簡寧似乎看出我在想什麽,眼底隱約的緊張擔心一下子消失幹淨,他笑得十分寬慰。

“傻非兒,想不到你去書院幾天,竟然就讓皇上改變了想法。看來還是明於遠了解你。爹其實有幾次想出手幹預,但是明於遠不同意。他說要讓你自己去處理這件事,並且告訴我這是你的意思。”

“他其實比誰都著急。一會兒怕你會突然喜歡了皇上,一會兒又覺得你一定不會改這。嗬嗬,你見過這樣患得患失的明於遠麽?他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機太深,把什麽都藏在心底,又太驕傲。既想讓你選擇,又怕你最終選了別人。又一心想著給你最好的,卻不知道有時你並不需要這些。嗬嗬,關心則亂。他下次要是再敢像今天這般對你,你就休了他。我看皇上很好……”

我聽著聽著,都不敢去明於遠此時臉上的神情。

“砰”地一聲,話還沒有說完的簡寧,已被明於遠半請半送地推出了門。

明於遠。

他依門而立,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我,琉璃冰燈的光影在他眼底,閃爍。

我走過去,還沒走近,已被他一步上前緊緊擁在了懷中。

“你們……”

“別問,簡非,什麽都別問。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他拍拍我的背,低聲阻止了我。

唉,竟然知道我要問。

可為什麽不肯告訴我?

“今天這一天真長。累了吧?什麽也別想,早些睡。這是張浩將軍府的東園。皇上住在最上首、後麵依次是寧王、你、簡相、我。你安心休息一晚,明天我們一同去南山郡轉轉。現在我有些國事要去與皇上以及你父親商量。”

他的語聲沉靜溫柔。

說罷,輕輕吻了我一下,又吻了一下,似乎在猶豫,但最終還是去了。

室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許久,我走到南窗前,憑窗而望。

窗外,寒煙淡籠,鬆馨可聞。

明河在天,清光如霜,流照著近處的樹,遠處的山,蒼茫寥廓的江山。

思緒紛亂。想著我與明於遠,想著阿玉,想著這紅塵世界裏的情愛糾纏……

心頭忽而迷茫,忽而清醒。

人生百年,逝水滔滔。良辰美景,怎能夠虛放?

可是,今日少年明日老,到頭來,又如何?

一朝風月,萬古長空。

心底突然冒上來這兩句話。

“好一句‘一朝風月,萬古長空’,”身後有人輕笑,“小非非在這兒臨窗靜眺,感歎什麽呢?”

阿敏。

他一襲輕裘,拿著一壺酒,笑著向我走來:“有沒有興趣與我作長夜之飲?”

我定了定神,微笑著坐下來:“阿敏,陪你可以,但我不喝酒。”

阿敏隨意地坐在我對麵:“行。”

“阿敏,良宵好月,可惜我不會喝酒,獨飲難免寂寞,不如請了我大哥來……”

“不必,”他一笑回絕,朝我一眨眼,“嗯,良宵好月,簡非在側,人間至樂。當浮一大白。”

他喝盡杯中酒,看看我,再看看我,目光落到我的頭上,笑意頓減:“簡非,你傻了是不?當時為什麽任那董以仁如此欺負你?”

我一愣:“你知道?”

“嗯,我全看到了。不然你以為簡相怎麽會到那兒去找你?”

我心底感動,拍拍阿敏的手:“得友如此,簡非之幸。來,我替你斟酒。”

他的目光自我的手上移到酒杯上:“你一定沒有問明於遠白天那一出究竟是什麽回事吧?我後來仔細盤問過董以仁那小子……”

我心頭一緊,突然很怕阿敏接下去的話。

他笑起來:“別擔心,不是你所想的。他當時去找明於遠,正碰上明於遠麵無表情地回來。是算到你一定會去找他的吧,明於遠隻吩咐董以仁幫他擋駕。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簡非,你隻要稍微動些腦筋就會想明白的。明於遠再糊塗,也不會用那姓董的來氣你,那小子根本不夠份量。當時董以仁自窗口看見你又返回,忙故意說笑著邀明於遠去前廳。出來後,看到你攔在了路當中,據董小子自己講,要不是明於遠拉住他,他定會裝著看不見,一頭撞倒了你。”

我看著阿敏,回想著白天的事,恍惚有些明白。

“放心,我說的全是事實。要知道我慕容敏出手,沒有問不出來的話。哼,那董小子……”

他眼底閃過算計之色。

怎麽?

他看了看我,又笑嘻嘻,沒心沒肺模樣。

“你小子笑什麽?居然連董以仁那點小手腕都看不清,真是個笨蛋。”阿敏看著我,連連搖頭,“當時你那個傷心樣,看得我……嗬嗬,你沒見到明於遠知道你昏倒後的臉色。”

我心頭一陣溫熱,握了他的手:“阿敏……”

“別說見外的話,小非非,我們是朋友,對不?”

他喝酒的動作很慢,卻一杯接一杯,如喝白開水。

“簡非,我其實倒希望你真與明於遠分手……”

“阿敏!……”

“剛才你們的話我全聽到了,”阿敏笑得十分坦白,“我皇兄他雖說表示放棄,但是,據我對他的了解,怕不會這麽輕易。……要不要我幫你,讓皇上他對你徹底死心?”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怎麽?不要?行,那我們隻喝酒。”阿敏渾不介意。

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猶豫了下,決定直接問:“阿敏,他們說的另一份詔書是什麽回事?”

阿敏聞言,看了我半天,突然笑起來,還越笑越大聲:“簡非,這十年明於遠究竟教了你些什麽?這心機最深的,卻教出了一個心思最單純的……有趣。他在你麵前肯定從來不談政事的,對不對?很好很好。”

很好?

很好還笑成這樣?

阿敏突然不說話,看著窗外出了神。

“阿敏……”

“好吧,小非非,”他笑得極富意味,“放眼這天下,大約也隻有你才會把這幾乎可以顛覆朝廷的大事,閑話家常般,問得如此直接。你這性子要是一腳踏進官場,定會令那些官場油子無所適從,手忙腳亂。那種場麵,真令人遐想啊……哈哈,好好好,別惱別惱,我告訴你。”

不知是因為酒興,還是什麽緣故,他此時看上去十分輕鬆愉悅。

“那是一張指定我為皇位繼承人的傳位詔書。當時,皇兄已是太子,我父皇與明於遠都竭盡所能地教導他,簡相也是。不過,你出生後,簡相的心思完全到了你身上。他與我父皇情路可謂坎坷,可能是不想你再受這份痛苦吧,他未雨綢繆,要我父皇立了那樣一份詔書。我父皇在你母親的事情上覺得有欠簡相,於是寫了這詔書。不過第二天,父皇就後悔了。他找簡寧要,簡寧堅決不給,二人的關係進一步雪上加霜……”

我聽著聽著,眼裏陣陣酸澀漲痛。

人都說,為人父母的,都會為子女計之深遠;我怎麽也想不到簡寧對我的愛可以到這種地步。

一時無法言語,與阿敏對坐著,他喝酒,我發呆。

看著阿敏,想著他剛才的話,心中一陣不安:“阿敏,對不起。你……”

“高位者多寂寞。我現在這樣,很自在,”阿敏笑著轉了話題:“怎麽樣,要不要幫你?我比你了解我這位皇兄……”

突然又想起件事,忙打斷了他的話:“阿敏,皇上為什麽現在仍然是容珩的模樣?容珩是誰?”

“容珩……慕容玄,我皇叔父的次子。他生性冷淡,一向深居簡出,一年通常說不到幾句話。我們與他接觸很少。誰想到他會在南山書院一待就是三年?……嗬嗬,皇上為了你可謂用盡心思。至於他為什麽仍然是容珩的打扮,可能與……嗯,說吧,要不要我幫你?”

我想著阿玉的話,他的神情,他最後的眼神,心中十分猶豫。

“……你想怎麽做?”

阿敏頓了頓舉到唇邊的酒杯,微笑道:“你信任我,就照我說的去做。但是做什麽,我不會告訴你。快作決定吧,要不要我幫你?”

我看著他,看著他坦誠無偽的眼睛,看著他明朗真摯、毫無心機的笑容,遲疑地點了點頭。

他笑起來,笑得兩眼光芒閃爍。

“記住,明天早上你醒來後,不管皇上說什麽,做什麽,你都隻管躺在床上,不準起來走動。”

他眼裏分明有什麽一閃,快得我抓不住。

我突然感到心神不安,忙改口:“算了,阿敏……”

話還沒有說完,阿敏已經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快速托起我的下巴,一杯酒被他盡數倒入口中,眨眼間他不知做了什麽,酒竟全部被我咽了下去。

我大驚,站起來一把推開阿敏:“你……阿敏,你……”

他微笑的臉,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記住,簡非,明天不管發生什麽,你千萬別起床……”

最後的意識裏,是阿敏的這句話。

……

“阿敏!”

這一既驚且痛的聲音傳入耳中,我自沉睡中驚醒。

睜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昨夜的一切迅速記想。

猛然坐起來,卻“啊”地一聲,向後砸在了枕頭上。

疼疼疼,渾身被碾過一般疼。

阿敏坐在床頭,靜靜地看著我,臉色蒼白又決絕。

阿玉站在門口,滿臉驚怒傷痛。

“阿敏,你對他……做了什麽?!”

聲音,已完全沒了往日的清冷沉靜,沙啞急痛。

“皇上,對不起,簡非他……已是臣弟的人了。昨夜他喝醉了,他……我一時控製不住……按照我們慕容氏的祖訓,你不能再與他糾纏……”

難道昨夜阿敏說要幫我,原來全是騙我?……我身體的這份疼痛……

一顆心落到了冰水裏,我隻覺得耳朵裏轟轟直響,看著阿敏,卻怎麽也看不清他的樣子。

“你說什麽?!……” 阿玉身形搖晃之間,漸漸站得筆直,一雙眼睛空空洞洞的看著我,慢慢微笑起來:“好,你做得好……”

話未完,已是一口鮮血噴出,觸目驚心的紅。

“阿玉!”我大吃一驚,飛速跳下床,跑到他身邊。

“阿玉——阿玉……”

他轉頭推開我:“這麽慌張做什麽?放心,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阿玉……”

我隻覺得一顆心萬般沉痛與無奈,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希望能把他搖醒。

皇上——”

阿敏嘴唇翕張,蒼白著一張臉,遲疑一番,最終什麽也沒說。

阿玉似被這一聲驚醒,他看了看阿敏,又看了看我,想起了什麽似的,眼中驟然一亮。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我早已離開了床、此時正赤足站在地上,這時才覺得冷,不禁打一寒戰。

……?

——“記住,不管明天發生了什麽,你都別下床行走,知道不?”

猛然記起阿敏的話,可他的話是什麽意思?

“簡非——”阿玉的聲音傳來,我抬眼看他,他注視我片刻,突然笑起來,越笑越大聲。

怎麽了?

我心中驚疑不定,下意識地看了看阿敏。

阿敏也在看我,眼中全是朽木不可雕的無奈以及功虧一簣的遺憾。

身子一輕,已被阿玉抱在手中,放回床上。

“阿敏,下次幫他之前,最好跟他仔細講清了,免得他壞了你的計劃。”

他幫我掖好被子,微笑著看我:“隻怕講清了也沒用。你剛才要是一直沉浸在自我傷痛之中,阿敏的話也許就瞞過了我。可你一見我那樣,頓時就忘了自身……你這種性情,阿敏計謀再高明,也隻能失敗。”

似乎見我仍不明白,他俯身在我耳邊:“小笨蛋,如果昨夜真正發生了什麽,你會像剛才那樣走得這麽利落嗎?”

什麽意思?

忽想起蓮花峰那夜,以及第二天醒來時的情況……

……!

“簡非……皇上?寧王?”明於遠的聲音傳來,我一陣瑟縮。

這要是被他知道了昨夜的事……

還沒想好,他已快步走過來,目光自我們三人身上一轉,竟似乎明白了。

他看了看阿敏,眼神犀銳,卻什麽也沒說。

阿敏笑嘻嘻,坦然而受。

“不知皇上這麽早來……”明於遠轉向阿玉,問得恭敬有禮。

阿玉一派輕鬆:“朕本想來約簡非遊山,不想看到這一幕。感謝阿敏讓朕明白了一件事:朕不能就這麽放棄了。南山書院明天起開始年試。朕與簡非會以容珩和穆非的身份一同去參加。如果簡非贏了,一切就照他開出的條件;如果朕贏了,那就隻能由朕說了算了。”

明於遠平靜地聽完,看神情竟似早已預料到阿玉會這麽做似的。

我心底充滿懊悔,昨夜要是不答應阿敏……

事到如今,沒有後悔藥。

年試……

阿玉轉向我:“敢不敢比,小非?”

剛要拒絕,明於遠卻替我作了決定:“好。就依皇上所言。”

作者有話要說:總算趕完。。

這章暫時先這樣吧。。。

關於年試,我得好好想想再想想。。。你們也幫著出出主意如何?

上一章看到各位大人位的怨念,看得某簡也鬱悶不已。

這一章,應當好些了吧?

插入書簽